第84章
第84章
片頭曲響起, 幾秒将觀衆送入了音樂的旋律之中。
故事的歷史位點在上個世紀,所在區域不明。
但是長鏡頭下俯瞰的光景來看,時代背景很可能是六七十年前。
鏡頭仿佛定在了某個人的眼睛, 随着他的走動, 畫面中出現了舊時代的農村景象。
茅草屋, 泥房子,紅土地, 雜草亂生, 樹木也是亂長,七倒八歪的,好像才經歷過一場臺風。
這是很多人都沒見過的舊時期農村,盡管到處坐落着茅草屋, 有人活動的痕跡, 周圍仍像沒被開發過的叢林,地面最多有幾條石頭随便搭排的小路,人走過去,難免踩到幾塊泥巴。
場景太鮮活了, 特別是音效, 鳥叫、狗嚎、風吹樹木、人踩泥地等聲音被還原出了真是的人耳聽感,很細很細, 直接就令人身臨其境。
這種過于紮實的基礎功,真的叫人驚喜, 本來從來沒在意過音效的人都會驚奇地發現, 這部電影的聲音好像跟其他電影不一樣。
真實又不只是真實而已,還很好聽, 好像本來就是那麽好聽的。
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仿佛既有經驗被喚醒, 忽然間綻放出了不一樣的光彩。
主視角還在走動, 畫面随即定在兩扇土黃木門,一只皺黃難看的手出現,推開了木門。
他繼續走着,又推開一扇門,在右側的床上看到了兩個孩子。
女人坐在一旁,見他進來,唇角輕勾,露出平淡而略帶苦澀的笑容。
他沒有說話,視線看向了孩子們。
一個在哭叫,小爪子不知道想抓什麽,但什麽都抓不到,只能撓着空氣。
一個很沉默,眼睛眨了眨,然後好像注意到了旁邊小孩的焦慮,他自己坐了起來,視線定在另一個小孩身上,露出大咧咧的笑容,随即竟爬了過去,用他的手抓着對方的手,笑出嘎嘎的脆聲。
他好像在哄另一個小孩。
夫妻兩人都驚了。
部分觀衆也跟着驚了。
這麽小年紀的孩子,對世界應該毫無認知,自私自利自我中心,然而這個小孩居然會關心其他小孩。
夫妻兩人本來眉頭緊皺,看到這一幕,他們看向彼此,面色變化。
“收養下來吧。”
“到底是我們親戚的孩子。”
幾句對話揭露了他們的處境。
普通的農村夫婦,有個孩子,另外還收養了一個遠方親戚的孩子。
丈夫叫胡加成,妻子叫徐妹,他們的孩子叫胡富貴,收養的孩子叫胡平安。
胡富貴和胡平安年齡相差不大,胡平安大胡富貴幾個月左右。
兩個孩子的性格完全不同。
胡富貴活潑調皮,什麽林子都敢闖,性子野得很。
胡平安性格溫和,非常細心。
他們一起長大,年齡越大,分歧越大。
徐妹之後就沒有其他孩子。
夫妻兩人靠幹農活,養活四人一家。
然而即使如此,他們也時常吃不飽。
因為這座半島氣候幹旱,灌溉條件差,收成差的時候糧食就少,要是不幸碰上暴雨洪水,半年的努力都要付之東流。
這裏的人幾乎都是流民,多是逃避戰争跑到這裏的。
開荒十多年,好像逐漸步入了正軌。
但是他們的基點還是太薄弱了,稍微一個大的臺風就可能擊垮他們。
胡平安小小年紀就在田野放牛。
身為收養的孩子,他從小就能感覺到叔叔阿姨對他的态度跟胡富貴不一樣。
他開始不明白,後來聽村裏人閑話,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要不是叔叔阿姨收養他,他早就死了。
所以,他很感謝叔叔阿姨,平時也很注意照顧弟弟。
胡加成雖然現是個農民,但是以前讀過書,比較有文化,據說還有些成就,但是因為一股意氣頂撞了大隊長,甩槍子不幹跑回農村幹農活。
他後來很後悔,因為當農民太苦,陽光太曬,種不完的種子,拉不動的犁。
他有一次幹活回來,累得半死不活,跟徐妹訴苦,深夜還在燭火下嘆息,他一看到“農”字就眼圈發酸。
三四十歲的大人,在孩子的面前都會表露窩囊。
胡平安看在眼裏,也會跟着難受,主動幫叔叔阿姨幹活。
但胡富貴沒有意識,還是照樣子玩,最多是幫忙趕鴨子。
胡平安平時都很聽話,直到因為家裏沒錢,他平時牽的小牛被賣了,那天他哭了很久。他很喜歡那只小牛,其他人調侃那小牛就是他媳婦。
小牛被賣了,他的媳婦沒了。
夫妻也不知道他這麽喜歡小牛,可是賣了就是賣了。
胡平安僅有的任性被現實擊潰,過于懂事的他只好忘記小牛。
前部分劇情剪的很流暢,雖是沒什麽波折的故事,但因為剪得太絲滑入腦,讓人不知不覺就看進去了。
胡平安的童年仿佛都在餓肚子。
食不果腹似乎是常态,但他早就習慣了,餓了就在林子裏找果子。
他其實還發現他們不是最難的,其他家的孩子六七八個,父母兩個人幹活實在有時候也很難養活,而人又不能一直健健康康,稍微一個病,一方就可能跨了。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大家即使再任性也被迫懂事。
有一兩年幹旱太厲害,餓得他們大晚上肚子都嗷嗷叫。
那日子太苦,胡平安記憶深刻。胡富貴有時候餓得哭鬧,叔叔阿姨很痛苦,胡平安在門縫看着他們,第二天就爬樹摘果騎單車去市集賣黃皮果。
周圍的小孩見他這麽做,也跟着學,結果賣黃皮果的越來越多,大家都難賣出去了。
這樣看下來,主角胡平安竟然是一個天性純良的孩子,太罕見了,簡直不可思議,這世上真的有這種人嗎。
但是胡平安也有他的煩惱。
他終究不是胡加成一家的孩子,他們對待他的态度再好也是外人,他們對胡富貴又打又罵,對他卻是最多言語提醒幾句,無論他做得再好,再把他們當成家人,他與他們始終存在距離。
因此,他說不妒忌胡富貴是假的,只是他作為兄長的責任掩去了這些情緒。他也知道這樣不好。村子裏哪一家人多就能高人一臉,他們就兩個孩子,多少顯得弱勢,兩個人再不團結,可就被其他人嘲笑了。
但是,胡平安再懂事,晚上也是會一個人望着天空滾滾流淚。
他總是幻想自己的父母還在,幻想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寶貝孩子,幻想他可以不懂事地任性,然後父母可能哄他,可能打罵他,他都不在意,他只是希望他們在他身邊。
有次村子裏聽說來了個大人物,是來考察農田的。
他戴眼鏡,穿着幹淨,舉手投足都不一樣。
孩子們聽到消息,就好奇地跟着他。
“你們都出來吧。”
來人當然知道後面一群小孩子跟着。
他轉身笑着面對他們,揚了揚下巴:“出來吧。”
一群小孩面面相觑,然後從林子裏冒出了頭,一個個走了出來。
胡富貴比較大膽,走得比較前。
胡平安一看,只好走得更前。
大人笑着看過他們的臉,指了指對面的農田。
“你們對這裏很了解對不對,帶我到處走走吧。”
孩子們又面面相觑,有人一點頭,其他人也跟着點頭。
孩子王有點見識,就問大人,“你是來考察的嗎?”
“你怎麽知道。”
“我爸說的。”
大人笑了笑:“對,我來看這邊田地的情況。”
田地太旱了,土地肉眼可見的龜裂,最近幾天又沒降雨,今年的收成肯定會很差。
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
大人自己也感嘆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孩子王問:“辦法?”
胡富貴跟着冒出來,說:“我知道我知道,是建水庫,存水對不對。”
大人轉頭看向胡富貴,“你也知道水庫嗎,但是只有水庫是不夠的,我們的土地還有種植的方法都可以改變,還有一個是……”
他頓了頓。
胡平安都忍不住問:“是什麽?”
大人:“種子,良種可以實現更多的增産。”
這個話題小孩子都沒聽過了。
他們一個個瞪大眼睛,好像大人說的是什麽神話故事。
種子……還有不同的嗎?
胡富貴眼睛亮了,追問:“那哪裏能找好種子啊?”
大人笑道:“研究,要做長時間的科學研究才能開發良種。”
這話更是令他們聽不懂了。
研究?科學?
大人當然知道他們聽不懂,所以他轉移了話題,問小孩們。
“你們長大後有什麽夢想嗎?”
他們又是一驚,很多人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甚至都沒聽過“夢想”這個詞。
但孩子王很懂,他立即就說了自己的夢想。
胡富貴也不甘落後,說:“我的夢想是不餓肚子!”
大人轉頭:“然後呢?”
胡富貴:“我要讓全家人都不餓肚子!大家都不餓肚子!”
其他孩子仿佛被胡富貴的格局鎮住了。
胡平安愣了愣,好像也沒想到胡富貴想法這麽遠大。
而他自己的夢想……好小,他只想要一個自己的家。
胡平安低下頭來。
大人哈哈大笑,直誇胡富貴說的好。
胡富貴摸着腦袋臉色發紅。
胡平安想着之前的話題,擡頭問:“怎麽做到呢?”
大人收起了笑意,視線落在胡平安身上。有人高談夢想,有人問如何實現。
大人想了想道:“讀書,要你們這一代多讀書,讀書考大學然後做研究,造福我們所有人,讓所有人都能吃飽飯。”
他說的很寬泛,其他孩子聽了很受鼓舞。
然而胡平安卻繼續問:“讀書、考大學、做研究,就可以了嗎?”
在他的腦子裏,事情肯定不簡單。
如果簡單的話,大人們早就做好了,為什麽要指望下一代呢?
大人頓了頓,眼神複雜道:“聽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啊。研究不是那麽好做的,即使是研究做好了,也會有其他障礙。”
胡平安:“那怎麽樣才行呢?”
大人似乎也想不到碰見了個刨根問底的小朋友。
這個話題說不好,他也會有影響。雖然聽衆只是一群什麽都不懂的小孩。
他想了想才道:“還要懂得人情世故。”
孩子們又是瞪眼:“人情世故?”
大人大笑:“不說那麽複雜啦,你們啊,就是先讀書,知道嗎?”
他們或懂或不懂,但是讀書兩個字确實是烙在了腦海裏。
考察快結束,胡平安準備叫胡富貴回家,那大人意味深長地看了胡平安一眼,又道:“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胡平安回望他。
大人名叫豐子行,那之後就沒再來。
而讀書很快成了胡家的重心。
兩個小孩都到了讀書的年齡,然而他們家的情況如何供兩個小孩讀書呢。
胡加成思考了一夜沒睡覺,最後讓他們一起上學。
徐妹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讓他們都好好讀書。
胡平安緊張了幾天,終于得到讀書的機會,他對胡家更加虧欠,同時也發誓好好讀書。
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報答胡家。
胡加成:“我希望你們都能走出這裏,千萬不要跟我一樣做農民了。”
胡富貴随口就應了。
而胡平安望着胡加成,露出不似小孩的嚴肅表情,道:“我會的,叔叔。”
同樣的起跑線,拼命努力的胡平安一上學成績就非同常人。
另一邊的胡富貴卻越來越差,甚至越來越不想讀書。
到了小學六年級,誰能認為胡平安能考上好初中,是他們全村的希望。
考完之後,胡平安的成績果然非常穩定,是全縣城的第一名!
然而胡平安本人卻不能太開心,因為胡富貴落榜了,以他的成績除非走關系,不然根本上不初中。
他們要是兩家的孩子就好了,但他們偏偏活在同一個家庭,胡平安還是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養子。
沖突理所當然地出現。
因為讀初中可是要很多錢的,胡家憑什麽為一個養子出錢讀書?
胡富貴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胡加成猶豫了三天,最後還是同意了胡平安讀書。
這個決定震驚了很多人。胡平安一個養子,讀書歸來萬一是個白眼狼,豈不是白花了他們的錢?他成績好是一方面,但你的兒子不是胡富貴嗎?
胡平安自己都驚了。
胡富貴悶着聲沒說話。
那天晚上,胡加成跟胡平安說了很長的話。
所有這些話都歸于一句:好好讀書,改變命運,造福人民。
胡加成身上有着傳統文化熏陶下來的良知。
這種良知或許是他本來就有的,讀書後他與書裏的聖者賢人産生了某種共鳴,更加強化了他的良知心。
胡加成對胡平安敦敦教導。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們都知道,你一定能讀好書。”
“但是不管你走到哪裏,坐到了什麽高度,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農民。”
“這是我讓你讀書的最大原因。”
胡平安渾身一顫,重重地點了點頭。
胡加成做着一個夢,卻想別人實現。
“你就努力學習吧,我無論如何都要支持你讀書。”
“我明白了,叔叔。”
胡平安眼圈發酸。
他比誰都清楚叔叔不喜歡勞苦,冬天筋骨疼痛時還會哀嘆不斷,然而叔叔卻願意為了他這個外人勞苦掙錢供他讀書。
劇情開始轉折。
到了初中,胡平安加倍努力,全校都沒有人比更他努力。
他的勤奮震驚了大人們,還有他的聰明品質。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小孩一定能成材。
胡平安初中就有了成人的心智,目标堅定,為實現目标拼命努力。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堅定的孩子,他在看到其他孩子跟父母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會露出羨慕的眼神。他在想,有一天他也會有家庭吧。
他的努力取到了回報,他真的考上了全區最好的農業大學!
胡加成松了口氣,只覺體重都減了一半,人都差點癱倒了。
這天,胡加成心情非常好,帶胡平安在縣城邊走邊談。
胡平安考上大學的消息傳遍縣城。
胡加成:“學好農業,做好研究,讓大家吃得上飯。”
他夢呓一樣重複着理想的話,仿佛急切地想要彌補遺憾。
胡平安其實沒有太大的意識,但他知道技術造福百姓的道理。
他是幸運的,他的同學很多因為各種原因只能退學,再想讀書都沒有辦法,而他幸運地走到了大學門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正是因為胡加成的堅持與付出。
胡平安離開縣城那天,胡家夫妻都來送行了,而胡富貴遲遲沒有到。
直到他坐上車後,胡富貴才踩着單車急着沖來。
“平安哥!”
胡平安本來背着身,聽到胡富貴的聲音,猛地轉過了身。
胡富貴急着喊道:“你要記得回家啊!”
胡平安忽地熱淚盈眶,哭了一路。
火車到站,他踏進大學,身上好似背負了更多東西。
他到這裏是帶着目标的,他想找到小時候遇見一個大人。
豐子行,這所農業大學的名譽教授,一年到頭到處考察,幾乎不回學校。
但胡平安果然沒能找到。
胡平安善解人意,性情溫和,跟宿舍同學還有班級同學相處的都很好,而且成了班長。
大學生來自全區各地,性情差別很大,但他們大多對于農學都有非一般的熱情。
“哈哈,來這裏的學生誰不是呢。”
“研究農學、育出良種是我們的使命!”
部分同學比較混,覺得他們的說法很天真,沒少嘲笑他們,但不妨礙胡平安找到跟他志同道合的人。
這群熱血青年集合在一起,竟還組成了社團。
胡平安是社團的會長。
他們跟着一些老師做研究,有時候跑去學校去大江南北考察。
有個老師常說:“農業就是要跟天鬥,克服種種不利的自然條件。”
另一個老師不以為然:“農業要順從天,轉不利為有利,尊重自然才能改造自然!”
在大學裏,思想經常是沖撞的。
他們瘋狂地汲取知識,胡平安剛來的時候眉宇間還帶着幾分重壓導致的陰郁,而現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沒有了,他變得非常開朗,同時也更加堅定。
老師們性格各不同,有的可能是只是濫竽充數的關系戶,但對胡平安們沒有影響,他們早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要做好事情,達成自己的目标,就要跟同一志向的人合作。胡平安們很聰明,為首的胡平安非常清醒。
然而大學之中有些人覺得他們是在浪費時間。
有次他們起了沖突。
對方嘲諷:隔壁區的農科水平比他們強多了,化肥、種子都是世界一流的水平,我們無中生有研究技術,撞破腦袋都追不上人家,有科研的錢還不如拿去搞外交求技術買化肥,這才是最快提高我區農業産量的最好辦法!
胡平安們惱了,就跟那些人辯論起來。
“來農業大學你不搞科研是來幹什麽的啊?”
那些人冷笑。因為在私下沒有別人,他們直說,你們努力是你們的自由。大學畢業有的是工作可以選,誰要跟你們一樣到處跑,也不看看成天像只猴子一樣,所以才說農村來的人無知愚昧,讀再多書腦子都是塞的。
青年人到底太沖動,胡平安的宿友有個忍不住沖上去開打。
矛盾爆發,結果他們是被懲處的一方。
有些人怒了,我們說的哪裏不對?那一拳是他們該打!
胡平安比較冷靜,搖了搖頭說:“我們還是不要得罪他們了,他們應該有人認識學校的高層的,搞不好我們都沒辦法順利畢業。”
“啊?他們難道能只手遮天嗎?”
“不知道,但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吧。”
“小心?明明不是我們的錯。”
“這也是……人□□故吧。”
胡平安說到這裏,目光顫了顫。
無奈,他們只能選擇忍氣吞聲。
而胡平安在圖書館的時間越久了,他發現本區語言的書知識不夠多,甚至有翻譯錯誤,就去學了他區語言。那些人的話其實不是沒有道理。
他區的技術發展快速,農業水平日新月異,而他們起步晚,學科基礎弱,如何追得上他們?
“不要忘記了我們的目的。”
外號瘦子的同學道:“我們是為了發展農業,為了讓更多不餓肚子才研究技術,可是如果技術早就研究好了,放在那裏,為什麽我們不去争取呢?”
青年們心裏産生了迷茫。
他們于是想請教老師。
而剛好豐子行教授回校了。
胡平安聽聞這個消息,第一時間沖去找豐子行。
豐子行居然還記得他。
這麽多年過去,豐子行衰老了很多,幾乎骨瘦如柴,臉上全是褶子,人如枯樹,唯獨一雙眼睛越老越亮。
他問胡平安們:“你們覺得他們說的對嗎。”
他們有人沖動地否定:“怎麽能盡靠外來技術,我們要自己發展!”
豐子行反問:“如果我們的人民快餓死了,別人有技術可以讓人民吃上飯,你仍要拒絕外來技術嗎,你承擔得起這份罪責嗎。”
那人一聽,渾身發冷,道::“我……”
瘦子問:“可是我們難道只能去求他們嗎?拿別人的手短,到時候不知道出讓多少利益。”
豐子行讓他們都說自己的想法,最後定睛在胡平安身上。
胡平安一直在思考,所有人的說法都在他腦子裏瘋狂激蕩。
豐子行:“你怎麽看。”
胡平安:“這是一場很複雜的利益鬥争,每個方法既有好也有壞,有利益也有風險,現階段我們沒有絕對優勢,只能被迫選擇,而我們農科……就是為了創造出屬于我們的選擇!”
其他青年定定地望着他,瘦子露出驚愕的表情。
豐子行說:“你說的沒錯,就是這麽一回事,但是你說出來,不代表你懂。假期快到了,你們既然這麽關心農科,不如跟着我去考察一趟。”
青年們熱血猶存,紛紛點頭,反而胡平安猶豫了幾秒。
當然,最後他也答應了。
他要跟着豐子行知道農業的真貌。
一路上,豐子行看着他們,偶爾會露出欣慰的表情,然而更多的是複雜。
一開始熱血是常見的事情,可是能不能堅持,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外界誘惑這麽多,做這個科研能不能有成果誰都不知道,說不定只是白費時間,浪費青春,不如祈求外區援助來的輕松。
青年們的疑惑,何嘗不是豐子行的疑惑。
這次的考察,豐子行帶他們去了全區最糟糕的旱地。
他們看見的是比他們原生處境還要糟糕的人們。
饑餓仍然存在,太多人吃不飽肚子,連像樣的米飯都吃不了,只能跟番薯一起煮飯充饑,逢年過節多顆雞蛋吃就是幸福。
多年過去,胡平安的家庭條件自他上大學之後有了好轉,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忘記那些年饑餓的日子,胡富貴夜間餓着哭嚎的聲音時常在他耳邊回響,如同一種詛咒,然而不是所有家庭都能出來他這樣的人。
他是幸運的,幸運的人要為不那麽幸運的人奮鬥才行。
胡平安的意志仿佛更堅定了。
他比任何人都積極地記錄研究,不僅跟着豐子行請教,還跟老農民們請教。
土地、土壤、陽光、肥料、種子、水源……他專研着每一個要素,幸運的是他的朋友們跟他一起努力,他們都是受過苦的人,比誰都知道農科的意義。
豐子行看着他們,想法也不禁改變。
一夜,他們在燈火下聊天。
瘦子是個直性子的人,一聊就是高談闊論。
“我們啊,在這麽好的大學讀書,就是要做為人民的事情。”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而胡平安只是笑了笑。
這時,豐子行卻突然抛出了殘酷的事實。
“你們能接受二三十年碌碌無為,無一建樹,無一成就,花了大半輩子研究出來的東西,搞不好不及別人的幾句話嗎。”
“育種是很困難的,少說也要十年,還得運氣好,不然搞不好這輩子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時候很多人就會嘲笑你們了,讀了大學一點用沒有,既沒有錢,也沒有什麽榮耀,成天農民混在一起,跟農民沒有兩樣,你們真的能接受嗎。”
場面頓時沉默了幾秒,衆青年臉色變了變,但他們最後還是回答,可以,他們就是為此而來的。
豐子行笑了笑,只道:“那我相信你們。”
之後幾年,社團成員所剩無幾,臨近畢業,真正留下來的人只有寥寥幾個,回想當年,多少人涼了熱血。
“完全沒有變化,水稻還是之前的水稻。”
“小麥也是。”
“玉米也沒有希望。”
“大豆也不行。”
而與此同時,外區接二連三地傳來發現新良種的消息。
管理員高層對農業部施以高壓三番問責,為什麽投入這麽多沒有分毫進展,你們到底在研究什麽。
財務局的人直說:“那不如開放貿易算了,本區的糧食根本不夠供應,我們需要進口更多更高質量的外區糧食。”
有人說:“我不理解農業部的科研投資是幹什麽用,養這些人難道是養了一群酒囊飯袋!”
高壓之下,農業部被整個調查,豐子行等人也在其中。
瘦子心裏感到不服。
胡平安并不發言,被調查的日子裏還是每天觀察着種子變化。
調查過後,震驚全區的事情出現了。農業部真被查出了半數以上的問題人,且全部被整頓了一遍。
新聞傳到大江南北,農業部被全區人民痛罵,甚至被要求解散。
瘦子不敢相信,跑去找了豐子行。
豐子行卻完全沒有意外,仿佛早就預知到了,他甚至覺得半數還少了,只是因為如果再整頓下去,農業部直接就得廢部了,上面才堪堪停手。
瘦子:“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理由根本不用多說。
專心科研的他們不參與進利益關系所以了解不多,如今糧食就是命,糧食就是利益,但凡是關于利益的事情,又怎麽可能有人穩得住心。
胡平安雖然也有預想,但真的沒想到這麽多。
農業部怎麽能有這麽多蛀蟲?
那他們還做什麽科研?
不憤怒是假的,當你拼了命努力的時候,跟你在同一艘船上的人卻瘋狂搞破壞,要讓大家一起沉死。
豐子行卻沒說什麽,只是問:“你們自己想想吧。”
這幾年裏他們團隊幾乎沒有什麽成果,反而是開放進口化肥之後,多個地區農業産量大增。對比之下,他們農業部還真就是沒有什麽用的廢物了。
這一年他們回了老家。
胡平安又見到水利興起,家鄉變了面貌,道路也建了起來,一切都仿佛朝着充滿希望的方向發展。
胡加成迎胡平安回家,這次沒有怎麽說話,因為農業部出事的消息也是傳到了他的耳裏。
胡平安幾乎擡不起頭來,或許不關他的事情,但叔叔那麽相信農業部,結果農業部卻有大群侵蝕人民血汗的蛀牙。
胡平安忍不住跟胡加成道歉。
胡加成搖頭,他居然也是早有經驗。
他說:“什麽年代都一樣,你做你的事情,沒必要為那些人道歉。”
胡平安一愣。
這麽多年來,他被很多人說過聰明,但他現在一想,叔叔才是真的通透,他根本比不上叔叔。
胡加成道:“努力吧,別人會笑你,但是我們不會笑你。”
胡平安頓了頓,又不禁熱淚盈眶。
叔叔一家,是他堅實的後盾。
但他這次回家,還是不免遭到一些人的議論,因為他也是消耗着人民的血汗錢,卻完全沒有給不出成績的蛀蟲之一。
第二年他回農業部,想法更堅定了,不管誰怎麽說,他的目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
他與豐子行團隊繼續研究。豐子行認可了他的學術實力,也逐漸地讓胡平安帶隊。
豐子行垂垂老矣,有時候看起來一閉眼可能就再也起不來了。
沒有人比胡平安更清楚豐子行的使命感與堅持,然而命運就是要跟他們開玩笑,就是讓他們發現不到那一粒種子,他們研究了這麽久,進展不是沒有,但根本沒達到目标。
他們面臨的不只是高層和研究的壓力,還有外界的種種議論。
水利搞起來了,化肥農藥也用起來了,生産方式的種種變革實現了一年又一年的增産,在這些新聞的包圍之下,他們的無能好像更加凸顯了。
有些人為此緊張。
農業部多個部門,唯有他們部花着高經費,但是進展緩慢,良種不多,壞種倒是一堆。
胡平安盡量說服自己平靜,卻還是忍不住,跑去找豐子行。
豐子行靠在牆邊,見他過來,勉強地擡起了眼睛。
“我們繼續研究下去真的有希望嗎。”
“我覺得我們就是在鬼打牆,跑來跑去都還在原地,其他人卻已經跑遠了。”
胡平安露出落寞的表情。
他的同學、舍友、曾經在一起奮鬥實驗的人已經進入了社會,其中很多人做出了成就,好像只有他在原地踏步。
豐子行說:“我開始的時候就說過了,也許我們研究不會有成果,可能到死我們都不會到達目的。”
科研……就是那麽殘酷的事情嗎。
豐子行教授聲音虛弱,還提到了一個更可怕的概念。
“糧食安全。”
胡平安低下頭,後面的話沒有好好聽,憂慮了好幾天。後來瘦子沖進宿舍告訴他,豐教授去世了,人在田野裏運到,背回來的時候就沒有氣了。
胡平安頓住了。
悲傷、難以置信,更是在豐子行教授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影子。
他連忙沖了出去。
而這不是做夢。
豐子行教授真的已經走了。
這時胡平安才猛然想起豐子行教授說的那段話。
糧食安全……什麽是糧食安全?
當年這個概念才剛剛出來。胡平安仿佛從中窺見了一場場恐怖的災難。他立刻去查了相關知識,特別是豐子行教授研究中的東西。
手帳上有一句話令他一瞬毛骨悚然。
——誰控制了糧食,誰也控制了整個人類。
這是什麽人以什麽視角說的話?竟然這麽傲慢。
胡平安被刺激得再去了解這裏面的蹊跷,跑去看了很多新聞,特別是關于外區糧食巨頭、農業巨頭種種說法。
新聞總是美化的,他看的不是表面,他要自己去整合其中的邏輯線利益線,他瘋狂地逼迫他的大腦運作,三天三夜之後,他眼裏全是血絲,桌上的筆記裏全是利益線的整合。
發現一切後他非常恐懼,為什麽?因為他發現這背後都是陰謀算計,那幫外區糧企魔鬼不如,只管瘋狂推銷他們的産品,搶占市場破壞你的糧食供給系統,讓無數農民破産,讓你不得不依靠他們。
而當你在資源上成為絕對的弱勢後,對方就對你有了絕對的權力,你就成了任宰的羔羊!他們就是故意的,包括現在的試探,一切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胡平安心驚肉跳,想沖出門揭露這個真相,然而他才抓住門把手,背後又是冷汗直冒。
他都能看出的問題,高層沒人看得出嗎,是為了糧食不得不妥協,還是裏面有內應的人?
如果是後者他絕對不能輕舉妄動,搞不好還沒揭露他就會出大事。胡平安又想起豐子行,教授又何嘗不知道這件事呢?
但是沒有用的,大家都在等着吃飯,你卻要把人家的飯碗劫了告訴大家說這是陰謀誰都不能吃。別人怎麽可能管你?
胡平安一夜輾轉反側,想來想去居然還是回到了科研,這是少數幾個可以打破現狀的手段!
他的內心好似死灰複燃,又重新投入了研究。
他丢棄了以前的所有幻想,選擇孤注一擲,投入自己的全部精力甚至生命。
周圍人逐漸不理解他,即使他透露了糧食安全的危機,也有些人不以為然,或者說,有一種聲音在控制大家的想法,讓大家覺得進口就是對的,進口的糧食質量更好。
胡平安曾三次遇見糧企的來人,見他們西裝革履頤指氣使的模樣,他當晚做了一場惡夢。這幫人就是一群蝗蟲,去到哪裏無數農民破産,跟他們合作,後患無窮!
胡平安焦急不已,然而一晃他都到了三十多歲,跟他這個年齡的人都有了對象。
胡富貴也早早成婚,繼承了家裏的土地務農,小時候活潑頑皮的他現在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父親,早就沒有了當年的得意,背上全是擔當。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反而是最想組建家庭的胡平安一直沒有苗頭,他太多心事,工作又那麽艱苦,沒有任何條件配得上哪裏的姑娘。
他或許對誰有過怦然心動,但是最終自己掐滅了火苗。
還不行,還不行,
他的白發越來越多,人也開始衰老,不斷有聲音問他這麽堅持有什麽意義。
他開始還會考慮怎麽回答,但現在根本不會思考這個問題了,都到現在了,你還來問意義?
他真的太固執了。
有一年他回鄉看望胡家,心中恍然生出不詳預感。
回家一看預感應驗,胡富貴出事了,在田野裏暈倒,發現後送到醫院被診出了嚴重的胃病,胃穿孔,還伴随着細菌感染。醫生說跟長年的勞累有關。胡家成知道後一夜憔悴,徐妹也是仿佛衰老了好幾歲。
胡平安匆匆跑到醫院,見到的就是病得不成人樣的胡富貴。
他克制不住地哭了出來,更多是自責。
可是胡富貴沒有說什麽,而是跟胡平安聊起了以前的話題,小時候餓得厲害他就哭,哥就會給他找東西吃。
胡平安靜靜地聽着,他恍然發現自己早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從來沒有人把他當成外人,反而是他一直把自己解決當成外人。
他好似終于想通了。
想辦法為胡富貴籌集醫療費後,他轉頭還是投身了科研。
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他熬得滿頭白發,愛情、家庭全部離他遠去,腦子裏只剩下了種子。
同時也從全村的希望變成了讀書考大學之後沒有什麽成就的反面教材,有人特別強調給自家的孩子別選農科專業,選了還是當農民。
胡加成若是聽到肯定會呵斥這些閑話人幾句。然而胡富貴過世,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早就沒有了那份心力。
胡加成只希望,努力的人有應有的回報。
一天,陽光燦爛,胡平安在農田散步,觀察着這一年的配種作物。
日子是那麽平靜。
好像一切都将平平無奇,是無數往日的重複而已。
但是,突然間,胡平安停了下來,視線好奇地看向了一株苗。
随即,他瞪大眼睛,他看到了希望!
千呼萬喚,那份奇跡真的出現了,無數人的努力和傳承,居然真的發現了那一良種。
胡平安心中興奮,花了好幾個月時間跟團隊反複研究,最終得出了該糧種的增産計算結果。再是一年左右的試驗,團隊大獲成功,好消息傳遍了全區各地,撼動了高層,甚至外區!
而成功的還不只是胡平安等人,這一兩年的陸續好消息傳來,各種作物的良種接連出現!
胡平安們的努力還是有了成果!胡平安在其中更是名氣最大的一位,他仿佛看準了時機已到,突然借勢公開提出了糧食安全的問題,箭頭直指農業部高層。
記者和多方高層都在關注他的舉動。豈知他暗中地發動了聯名信計劃,将一切內幕隐患捅破了天。
這些事情本來就有人在說,可是要麽被壓下來了,要麽被以各種無可奈何地理由否定了。
而現在,他們有底氣有義務說出這些話!
新聞大爆,高層地震。第二天就傳到了胡家。胡加成抓着報紙老淚縱橫。
“說!你們盡管說!”
利益關系者被揭露,惱羞成怒,然而對方是風頭正勁的功勳者,難道還能下手整他們不成?
他們也是沒想到,基礎這麽薄弱,科研水平在所有區當中都是倒數的地方居然發現了足以改變糧食格局的超級良種,而且非常容易推廣,別的不說,它的存在絕對能大大解決吃飯問題!
他們怎麽能這麽走運?!
然而,這種力量的爆發帶着裹挾他人的強大感染力,上上下下都有人為之共振。
良知者們散散分布,而在某一時刻亦會協力,團結一致。
胡平安們一路走來,何嘗不是良知者們的提攜和守護。
這或許就是屬于他們的傳承。
同時,高層之中的改良勢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攻擊對手。
戲劇像打翻了一副多米諾骨牌一樣砰砰砰地推到了極致。前面的鋪墊,各個出場的人物組成了戲劇高潮的每個環節,步步壓倒了蝗蟲。
胡平安等人的團隊最終享譽全球。經歷重重黑暗而獲得光明。
胡平安孤注一擲,自己也沒料到這連續不斷的回響。
恍然間他老淚縱橫。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成了跟胡加成的約定,是否履行了他對人民的責任。
胡平安孤獨終身,未婚,沒有組建家庭,親朋好友都走在了他前面。其百歲壽誕,來了一衆晚輩學子。
幾條新聞為他賀壽。
電影結尾,真實的人名逐個浮現,喚醒了塵封的舊時代的記憶。
這是一個致良知者們的故事。
時至今日,他們還在嗎?
還有人胸懷跟他們一樣的理想嗎?
是否連這份精神也一并被塵封,成為了追憶的對象。
甚至于被認為是不切實際者的理想主義故事。
吳歌看完,只道:“該說不愧是舟導的告別之作嗎,從頭到尾都是舟導的風格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