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唐安等人看完《誣告》, 轉頭就去隔壁放映室看《邱生自傳》,他們碰見了剛剛出場的觀衆。
這些觀衆的神色都有點恍惚,有人面色沉重, 有人抓緊雙拳, 看起來壓着很大的怒氣, 殺氣騰騰,碰見誰都來一拳。
三人見狀互相看了一眼, 舟導這是拍了什麽電影, 竟然如此讓人這麽憤怒?
唐安心中不安,有點害怕。
藍從心忐忑道:“舟導會不會翻車了啊?這些人不會是看完想打舟導吧?”
顧非皺眉:“去看了再說。”
來到放映室,他們看見滿場的觀衆,稍稍有點放心。果然a區的觀衆還是願意支持舟導的。
看看吧, 不管怎麽樣, 電影已經上映了。
-
b區,主城一處放映室。
財務局局長莫斯利奇也是先看了《誣告》。
他并不知道《導演卡特》背後有什麽幕後糾葛,他來看,是因為朋友周禮給他發了郵件, 說他有空可以來看看。
但是他沒想到, 《誣告》拍的居然是他們的原型故事。好友一向不喜歡這類東西,怎麽會突然叫自己來看呢?
莫斯利奇心中有種奇異的感覺。他出來的時候恰好與《邱生自傳》的觀衆擦身而過, 随即察覺到了一點不太對勁的情緒。
他皺了皺眉,視線投向《邱生自傳》的海報, 忽然有一種力量推着他的後背。他腳步動了, 不由得買了一張票,轉頭坐到了《邱生自傳》的放映室。
Advertisement
b 區目前的影視市場較低迷, 影院觀衆較少, 他身邊沒有多少人, 上座率大概一半左右。
接近午飯時間了,這個上座率還算正常,他注意到大多數人都是跟風來的,其實對《導演卡特》沒有什麽認識。
那當然了,莫斯利奇自己也對綜藝沒什麽興趣。
想着想着,影片開始了。
-
同時,c區。
大廈相間,綠化地的長椅上坐滿了人。
他們聊着天,內容可能是家長裏短,可能是某區某官員的醜聞,其中還有不少怒聲,比如罵西半球的財閥勢力擡頭。
“嗨呀,你這麽認真幹什麽啊,給誰打工不是打工?罵財閥我們也沒有什麽好處。”
“呃,你這麽說倒也是,但是他們虛僞啊,整天fake news ,惡心!”
幾個人罵罵咧咧,恰好看了張電影海報,他們無聊着,心血來潮就進去了。
“反正今天沒有什麽好交易,看個電影放松一下吧。”
哦,這個電影時長快3個小時了。
除a 區外,對于這個樸素片名的電影,很多人只是跟風或者路過去看的。
-
《邱生自傳》正式開播。
電影背景是幾十年前的一座沿海小城鎮。鏡頭高效率地推動,展現了當時的時代風貌。
街上的人臉上不時閃過異樣神色,焦慮、緊張、絕望、彷徨…細節處處傳達着情緒。
開頭幾個戲劇橋段,觀衆就抓緊了心。
這居然是經濟危機背景的電影嗎?
飯店門突然推開,一個人砸了出來,被歐打得慘叫連連。
邱生路過他們,只是掃了一眼,表情裏沒有同情,雖近在眼前,卻仿佛在看着遠處的風景。
他的麻木,異常鮮活。
鏡頭切換到他的工作場景,這是個比較特殊的機構,理論上隸屬管理局,卻跟企業一樣,名叫信用辦事處,有人覺得他們算是銀行,有人說這是信用社吧?雖然搞不懂,但他們都知道,這是個街道金融機構,主要辦理的業務是存錢或者放貸。
只是,他們的辦事處外面不知道為什麽遭人塗鴉,一串串血紅的字塗了滿牆。
邱生也是掃了一眼,從不關心具體內容。
他的人物形象好像出來了。
這是一個麻木、冷血的人,視線總是落着腳步前的幾米,除非為了看路絕不擡頭,避免着與任何人的視線來往,上下唇抿得緊緊,好像心底壓着很多話,但是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的辦公區域也是很狹小,堆滿了層層的文件。
他長得很高,米,但是人很瘦,跟将死之人一樣,配合他的面色,渾身上下仿佛透着死氣,可能僵屍都比他有活力,後者至少還能蹦幾蹦。
他在文件山的包圍下,還總是躬着腰工作,好像山間的野猿,周圍人看了都忍不住一笑。
而他可能聽見了,可能沒聽見,最多只是眼珠子轉一轉,沒有太大反應。其實理論上他的職位比他們高一點,但性質都差不多,他們的工作被稱為鐵飯碗,只要不放大錯都不會被開除。
如今經濟困難的世道,他們是少有的沒有降薪的機關。
幾分鐘,電影用幾個橋段就把這些背景交代完了,順便還塑造了一下邱生的同事李平安,一個整天胡說八道的夢想家,老爸是煤老板。
邱生跟李平安關系淡淡,除了第一天,邱生就沒正眼看過李平安一眼。
邱生每天坐在狹小的辦公空間,沒有工作也要假裝有工作,文件翻來翻去。
這時,一些市民進來了,他隐隐聽見哭嚎聲,好像叫嚷着想借款或是貸款。
李平安過去一問,原來是小工商戶要錢搞經營。
“都說不行了,他們怎麽還來?”
李平安笑着說:“現金流緊啊,貸款給他們萬一又來個破産自殺收不回來,遭殃的可是我們,呵呵。”
他們其實不是沒錢放貸,也完全可以給對方放貸,但是吧,凡事要講優先級,還有風險,現在情況這麽難,放貸給更有信用的人更好操作一點。
是有過這個時代,存在過這樣的“金融機構”,這些辦事員沒有業務壓力,工作圖個輕松,不想太麻煩。
邱生沉着臉沒說話,因為不關他的事。
但是他不禁皺着眉頭,因為感覺身體一股子的惡心感。
下班後,他經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終于趕到了醫院。等了很久,他問:“是胃病嗎。”
對方醫生默不作聲,盯着病案書,表情凝固,然後道。
“是肺癌。”
“肺癌晚期。”
邱生頓住了,他時常定在地面的視線緩緩擡起,直視了醫生的眼睛。
醫生沒有重複,只是簡單說明了他的情況。
醫生的話語很高情商,一段話下來全然聽不到一個死字。
但邱生只聽到了“死”。
他眼神動搖,又緩緩落回了地面。
到這裏是前十分鐘的劇情,戲劇正式拉開了帷幕。
這個人要死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走出醫院的門,神色恍惚,站在了灰暗的街頭。
面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有說有笑,黃昏的光輝打在他們身上,看着人生無限希望。
可是他卻要死了。
他腦中浮出思緒,想了一想家人,還有自己的錢。
邱生的父母有很多孩子,邱生是其中最不起眼的。
邱生每年穩定給他們寄錢,他們轉手寄給他們其他孩子。
邱生有次年末太忙沒回家,沒人記得他沒來聚會,深夜有人給他打了電話,開口便是問:“今年還沒寄錢嗎?你忘記了嗎?”
邱生還有過妻子和一個兒子,但妻子嫌棄他為人沉悶無趣又不上進,終于跟他離婚,帶兒子走了,後來嫁給了城鎮的高官。
邱生一路走回家,街道上的路燈閃閃滅滅。他忽然走不動了,坐在長椅上,眼睛定在破爛的地板挺久,随即緩緩擡起,正視着這座公園,然後又轉動視線,看着公園的其他人。
這時間還在公園的誰不是無家可歸的人,來往的流浪漢發現有人占了他的位子,表情逐漸猙獰:“滾!”
邱生才意識到對方在罵自己,緩緩地站了起來。
的身高,邱生一站起,身影就完全罩住了流浪漢,配合他暗淡的眼神,無端帶來一種壓迫感。
邱生長得高,但是很少俯視別人。
流浪漢莫名怕了,罵道:“你個死人,快滾啊。”
“……”
邱生反射性地低下頭,正欲走開,忽然想起了什麽。
“我……很像死人嗎。”
這不是沒由來的問話,他其實聽過很多人這麽罵他,但他從來沒有感覺。只是今天……他好像真的要死了。
流浪漢呵了一聲,打量着邱生的服裝,賤笑道:“給我錢,我就告訴你。”
邱生看着流浪漢,一動不動,緩緩掏出了一點錢。
流浪漢吹了口哨,搶走錢道:“好啊,我告訴你,你不僅是個死人,還是個傻缺!哈哈哈!”
邱生定定地望着流浪漢的背影,久久才轉過視線,回到家坐了很久,才想起來給家人打電話。
他母親總是開口唠嗑下家庭情況,然後萬變不離其宗地最後問他要錢。
她好像有近似宗教一樣的認知,認為邱生長得高大,而其他兄弟長得矮小,遭人嫌棄娶不了媳婦,是因為邱生吸走了其他兄弟的福運。
所以她要從邱生身上讨回來其他兄弟該有的東西。
邱生沉默了很久。
鏡頭推動,靜靜地拍着邱生狹小昏暗的住房,然後切到母親燈光亮麗的房間。
電話結束後,邱生低着視線。
後來又一通電話,是他爸不好意思地問他要煙錢。
如果他跟他們說他要死了,他們可能轉頭就要瘋了。
漫長的沉默,影片到這裏仍是壓抑氣氛,讓無數觀衆皺緊了眉頭。
真是沒用,被家庭吸血、被妻子抛棄、被同事嘲笑、被流浪漢欺負,連路過的狗都能随便嘲他吠。怎麽着?你還能咬回去?
你說人活成這樣有什麽意思,人生一點樂趣都沒有。
但你又不得不說,這确實是某一些區的中年男人的縮影,他們身上壓着形形色色的山,卻又不能垮,因為一垮,一個家庭就塌了。
沒有太多橋段,他的過去像走馬燈一樣顯現。
他在父母的催促下拼命地讀書,磕磕碰碰地考到了崗位。
妻子好吃懶做,連地也不掃,卻經常抱怨水泥地難看,她每天難受死了。他沒辦法,找人問了地磚怎麽賣,找人砌要多少錢。錢有點多,但攢攢總是有的,他終于問好了,砌好了,妻子也開心了,但她仔細一看又怒了,說砌得太粗糙,根本不光滑。
他又是沉默,然而他沒想到,這一吵架後他的家庭就徹底垮了。
盲目努力了很多年,回頭一看卻沒有一樣東西是他的。
邱生呆坐家裏,視線定在地板上。這些年他的地板換新了,很光滑了,但妻子沒有回來,她已經嫁給了更好的人。
邱生想着,胸腹又是一陣惡心感。
次日,他上班,又有人求他們貸款,正好輪到了他接手。
若是往日,他肯定頭也不擡地回複對方不能貸。他也确實這麽做了。
對方是個中年男人,面色萎黃,比他還有死相。
“求求你,我們太需要這筆錢了,只要明年收成,我們就有錢還了,相信我們!”
“抱歉,這是規則,我們只能按規則行事。”
下班後,中年男人仍蹲在門口,見到是他,纏着他說:“我知道你們的情況,我們這一本絕對不會虧的。”
他好像不明白,信用辦事處有的是錢,而個體或企業缺錢,那麽話語權就在信用辦事處手上。
他們當然要給更安全的人貸款。
評估信用知道嗎。
當時,一切都這麽“靈活”。
“求求你了,不然我們這一家子都活不下去了!”
中年男人忍不住當街哭了。
周圍人登時望着他們。
邱生瞳孔頓縮,思考片刻才道:“你帶我去看看你家的情況吧。”
中年男人瞪大眼睛,連忙答應了。
涉及到錢的事情太多欺騙,即使有質押,但裏面還有很多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操作空間。
邱生肯定要看清對方的真相。
答案是真的。
他們家貸款經營小農場,而每到這個時期他們就得用農藥驅除蟲害,不然作物就無法正常成長。在當時,農藥還沒有被妖魔化得那麽嚴重,農民為了保證收成,使用農藥比較普遍。
去年雪災,導致他們農田損失慘重,只包得起地,沒有錢買肥料農藥。
他們找了很多銀行信用社,都沒人肯給他們貸款。去年雪災,那今年會不會還有?一方面很多銀行倒閉了,一方面有錢的銀行不想貸給他們這種資質的個體。
大半夜了,邱生了解了他們的情況,因為時間晚了,只好在他們家待下去。
中年男人一家熱情好客,待他挺好,盡管生活逼仄,但他們還是積極樂觀。
這也是一種生活态度的縮影,後來被媒體嘲笑為愚者的自娛自樂實則大難臨頭還不知曉。
邱生在他們之中感到不自在。
中年男人唠嗑完了,忐忑問:“可以嗎。”
邱生搖了搖頭。
中年男人抓着妻子的手,這時歡笑已經在他們臉上消失了。
随之而來的是絕望。
孩子還看不懂父母的神色,不解地望着他們,回頭抓了抓邱生。
“叔叔,什麽不可以?”
她很小個,一下就跑到了邱生的眼睛底下。邱生猝不及防地撞見了她的眼睛。
她很瘦弱,皮膚發黃,但頭發梳得很整齊。她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他神色戰栗,一下後縮了。
觀衆看不懂他這個反應,這女孩怎麽就吓到他了?
但邱生随即還是恢複了鎮定,摸了摸她的腦袋,複雜道:“有很多理由。”
次日他走了。
一家三口送別他。
中年男人擡不起頭,承包這塊地已經是借了很多親朋好友的錢,此外他還有很多欠款,再虧損下去……他無法想象。
邱生離開路上,腦子一團亂麻,特別是想到了很多近期的新聞,因負債累累一家喝農藥自殺、因投資失敗投湖……
他之前從來不會想這些事情,但是一旦打開了這口子,他的腦子就全是這些想法。
如果這樣下去,那一家三口會怎麽樣,他們會自殺嗎?不會吧,他們這麽樂觀,一定還能過下去吧?
他想起他們家門口放置的農藥,突然就在公交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旁人不耐地看着他。
他卻渾然不覺。
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裏那一家三口死在了家裏,面色蒼白,死後仍牽着彼此的手。
邱生感到不安,他很害怕很恐懼。
他在怕什麽,怕死嗎,那是別人的事情吧,他不知道,只是腦子越來越亂。
第二天到辦公室,他仍想着一家三口的事。
早上又有人來問貸,他猛地一驚,挺直了腰,滿臉是汗。對方不是之前的中年男人,見他反應這麽大,眼神有點疑惑。
“啊,抱歉,請問你是……”
對方回答自己是經營小飯館的,目前需要一筆資金。
邱生記的很快,比以前詳細多了。
“可以貸款嗎。”
“目前來說您沒有滿足貸款資格。”
“……是嗎。”
對方的臉肉眼可見地灰暗下去。
邱生只覺一陣觸痛,忍不住問:“您寫一下住址電話,後續有機會的話我會連續您。”
這個時代還不是所有人都有電話,對方只回了地址,然後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這時李平安過來了,食指勾着杯子,飲了口咖啡道:“窮鬼又來了,可千萬不能給他們貸,貸了也是虧本,這年頭小本意破産率太高了,今兒早一看新聞,又是一家人燒炭自殺,說是投資失敗,哈哈——”
他剛要例行嘲笑,沒想到死人臉突然站起來斥了他一句:“別說了!”
邱生高大地身軀一旦站起就是一種物理上的威懾,加上他面目猙獰,眼神帶着一絲兇意。這突然的爆發吓到了李平安。
李平安愣了愣,全辦公室仿佛都安靜了,衆人都轉頭望着他們。
邱生怔了一秒,立刻又低下頭,收回了剛剛的反應,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李平安一半疑惑一半惱怒,因為覺得邱生掃了他的面子,所以罵道:“連天都不會聊,死人腦!”
邱生不作聲,定定地保持着鞠躬姿勢,眼神卻在變化。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一家人。
他不想讓他們死。
這天晚上,他借口加班,想辦法搞清了信用辦公處的規則,翻了很多文件終于找到貸款給那一家人的方法。
他欣喜若狂。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一直都有人利用這項漏洞給自家親屬輸錢,随後可能以壞賬結掉,可能被以各種方式清除。
邱生認為,自己貸款給他們,要是今年還發生了風雪災害,導致不好收款,那就歸為自己的錯,是自己看走了眼,後面單位最多扣他的錢。無論如何,他們都可以度過目前的難關。
第二天他做好手續,跑去一家三口那裏說明了情況。
一家人滿臉驚喜,非常感謝他。
而邱生又是低下頭:“其實本來我們信用辦事處就該幫助你們,但是……”
他沒有說下去,眼神就變了。因為他一向混沌的大腦仿佛觸碰到了什麽禁忌,令他渾身一冷,頭皮發麻。
一家人沒有察覺,還給他準備很多作物作為伴手禮。路上其他農戶看見了,咯咯笑,說出了邱生聽不懂的方言。
這些農戶就是農場的雇傭工,一到下午就來幫手。她們原來跑到小鎮的工廠打工,結果工廠倒了,她們只得回家務農了。
如果沒有貸款,農場辦不下去,他們也就沒了工作,有人家裏還有地,有人沒有了,不知道怎麽過活。
邱生了解了下情況,便匆匆回去了。
他這個決定已經是非常冒險,被上面知道免不了責罰,但他也知道他的上司從來不看這些東西。
回去路上他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同時思考,壞賬還少嗎?
他們利用空子給自家親朋好友的公司送錢,然後又以各種說法做成壞賬,等同于直接拿錢走了。這些人真的是拿去辦企業了嗎,不,恐怕不是。
邱生從來不想這些,也不想想,但是此刻,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腦。
他的視線穿過公交車的玻璃,他看到一座座高樓大廈。
是房産。
他想起很多人,包括李平安都在買房産。
“錢都去那裏了呢。”
他回到信用辦公處,重新審核昨天那人的資産。一般情況下,以那人質押的資産,他已經到了最高的舉債,可是邱生有一定的權限。
“事情敗露,我會被革職吧,可是我那時候還在乎嗎。”
“死人還會在乎這些嗎。”
他眼框青黑,面色憔悴的可怕。他本想今晚就過去找對方,可是他真的太累了。
精神上的壓力還有病痛……
情節緊轉,觀衆恍然發現這個“廢物中年男人”變了。
他快死了,怎麽反而活了?
人之将死,總得嘗試不同的事情了吧……
沉重的劇情似乎随着他的轉變開始明朗起來。
邱生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嘴裏念着:“或許我在死前,可以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第二天,到了小飯館,邱生發現飯館還沒有開門。
他沒辦法,只好在門口等着,但等到九點,仍然沒有人開門,他到處一看,忽然心生不詳的預感,一推門竟開了。
一雙死白的腳在他面前晃着。一看就已經沒了生息。
前幾天才來找他借貸的男人上吊自殺了。
邱生的視線定住了,震驚、不解、後悔、自責……一大串情緒湧出,他頓時跪倒了,眼角濕潤滾滾流出淚來。
小飯館桌椅整潔,男人一直經營在這憋屈的地方,最終憋屈地死了。
他好像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因為男人和他一樣,背負着沉重的家庭,可惜經營不善,連續幾年虧本,他已經負債不起更多。
即使暫時貸到錢又能怎麽樣,他還是照樣過不下去。
他的死是因為他太窩囊。
該區的時代背景下,這并不是少數的案例。
可是邱生站在門口,他肯定是後悔的,肯定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快點過來。
他們還不到死的時候。
他們的生命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至少他們沒有像他那樣,已經被寫定了死期。
“邱生”的演技實屬有點恐怖,他演的太活了。有些觀衆不忍直視。
邱生死死地盯着屍體,眼淚滾滾流下。
随後,警察來了。
他們沒有問邱生太多話,很快就放走了邱生。
這些人的塑造太具時代特征,讓人觸目驚心。
邱生漫無目的地走着,又走回了那個公園。
觀衆以為他的人生至少要在死前明朗了,沒想到故事再次把他踢回低谷。
有的觀衆很奇怪,可是他為什麽要哭呢?就算看到死人,也不至于哭吧,也不是他的錯。
不,不是這樣的。
有的觀衆看出來了。
這個人為什麽哭了。
因為他看見人好苦。
他知道自己苦,看別人也這麽苦,所以他哭了。
他開了慈悲心。
接下來,觀衆注意到邱生的眼神變了。
如果說他以前的眼神麻木不仁,那麽他現在的眼神便仿佛帶着一層淚光。
邱生不再低頭,正視了周圍。
他高大的身軀一旦挺直,仿佛自帶着一種威迫,無論他的臉色有多差,周圍人都不敢輕易招惹他。
他一路走回家,視線定定地看着周圍的事情,看過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
對于他的視線,人們或是感到厭惡,或是感到好奇。
看什麽看?
瘋了嗎?
這一天開始,邱生說話态度也變了。
他開始拒絕父母,拒絕着周圍的任何事。
他的母親發怒了,父親疑惑不解,都是覺得他老來瘋了。
可是邱生不在意了。
他總是定睛望着高處,天天格外地關注新聞。
他那麽關注新聞做什麽?
邱生是一條線。
時代是一條線。
世界在變化,無比激烈地變化。
以前的邱生很少走出辦公室,現在他經常走出來,甚至出差到更遠的大城鎮。他的工作只是個放貸的,但是“資金”對于任何行業都很重要。
他或是因為工作去做調查,或是借着職務去了解更多情況。經常一群人圍着他讨論,好像他是什麽多大的官。
他變得很沉着。
可能是因為半身踩進了棺材裏。
活人怕的東西,他都不帶怕了。
這種無所畏懼的死志尤其可怕。
信用辦事處給人的印象從來都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人上人,冷漠無情,咄咄逼人,實際上也就那點工作量,邱生一個人都能頂得過整個辦公室。
李平安:“他是怎麽了,突然這麽積極是做什麽?”
有人說:“他不會是以為這樣做可以升職吧?”
辦公室頓時笑聲一片。
不過,既然有人喜歡工作,那就給他工作啊。
一日,邱生突然敲了經理的門。
那是他頂頭上司。
經理一看見是他,剎時一臉莫名。
可邱生開門見山就說:“我覺得我們的城鎮可以辦……”
他走進辦公室,滿口的經濟發展策略。
你一個小員工,上哪學這麽多亂七八糟,那是我們能管的事情嗎?
經理怒了,當即呵斥他走。
可是邱生不放棄,還更大聲了:“郝經理,以前隔壁區是……”
他舉例了隔壁區的飛速發展,認為他們這裏的地理位置優越,比隔壁區好上太多,大可引進外資辦工廠,一定能實現經濟騰飛。
對于現在的觀衆來說,只要是讀過初高中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那個時代呢?肯定沒有吧。
這個人的想法居然這麽超前嗎?
可他只是一個信用辦公處的小員工吧。
觀衆心想。
郝經理惱怒道:“胡說八道,我們這裏的地理條件一牧一田一海才是最正确的!你說的這麽大,你能決定什麽?就憑你!”
邱生盯着郝經理,視線仿若凝固,雖然沒說話,但意思太明顯了。
“郝經理,我不是越俎代庖,但是也許我們真的可以轉變一下策略,我經常跑去農田、牧場……去過很多地方,我知道農産品很重要,可是農産品不夠讓我們真正富裕起來。請您看一眼我寫的方案書,這是我跟很多農戶、個體商讨論出來的結果,請您和高層參考一下,傾聽我們真實的聲音。”
好大的膽子!
郝經理當着他的面撕碎了他提交的文件。
邱生仍是定定地望着郝經理。
郝經理氣死了,忍不住派人趕他出去。
“發什麽鬼瘋,難道想讓我帶這個垃圾方案給上級看嗎?”
“想讓我死啊!”
辦公室的人知道後,也是一波嘲笑。
不過,李平安的表情略微變化。
偶爾發瘋還算正常,可是邱生這是圖什麽?
城鎮經濟發展關他們什麽事嗎?那都是大人物的事情。
這天,李平安約了邱生吃飯。
“你在想什麽,那方案是認真的嗎?”
邱生:“你也可以看看,我今天又改進了。”
說時,他又拿出一套文件。
李平安傻眼了,仿佛看着一個驚天動地的傻缺。
“你不會以為你能改變什麽吧?”
“你先看看。”
李平安蠻不相信地翻了一翻。
這份計劃書寫的很外行,看得出來完全不是經濟專業的人寫的,但是思路卻異常清晰,真的寫出了一個完整的方案。
電影用一段插入視頻表現了這個樸素的方案。
可以預想到只要按着這份計劃發展,他們的小城鎮将會一舉飛躍成世界級大都市。
且不評論計劃的可行性,李平安震驚的是,邱生居然能有這麽大的想法。
區域規劃,那可是大人物的工作。關我們什麽呢?你以為他們會在意我們嗎?
李平安因為是煤老板的兒子,所以知道更多內幕。
李平安看了看周圍,他們來的是一家大型飯店,來往的人很多,熱鬧非凡。李平安老實說了這一場經濟危機的發生原因。
表面是抽象的“供大于需”,實際是決策失敗導致的系統性混亂,以及外部財閥連續襲擊。
李平安:“這是一場經濟戰争,不是你我這種小人物能左右的。”
邱生盯着李平安良久,直問:“那我們就是炮灰嗎。”
李平安面色變了:“你也不用說的這麽難聽,時代要發展,總有人要成為犧牲品。”
邱生:“只要路線正确,很多人都不用犧牲。”
李平安:“那是你太理想了。”
邱生視線轉動,全片第三次的看向高樓大廈。
他的眼珠仿佛帶着淚光,幹皺的臉面像被郝經理揉爛的紙。
他說:“我不覺得。”
李平安愣了。
“只要經濟好,很多人是可以活得更好的。”
“怎麽也不至于……死啊。”
說着,邱生低下了視線。
他渾渾噩噩的一生,忽地在別人的死亡中驚醒了。
他被迫走進真實的世界、被迫看到活生生的人。
這些事物對他來說是莫大的刺激。
刺激中,他被迫活了。
所以,他覺得自己要做什麽,可是一旦要做什麽,總要搞定更高層,因為障礙總在上面。他跑了很多地方,跟很多人交談過,其中包括海外的教授、破産的企業家、逃亡的官員,等等。
這段戲拍的很快很好,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你仿佛真的看見一個人的向上前進。
他走出憋屈的文件堆裏,走到了農場牧場海低,從孤僻寡言,到積極交談。
這個人“活”了之後,仿佛有一種巨大的能量在內爆發,讓他不顧一切地向外行動。
邱生的學識有限,很大程度上理解不了專業人士說的話,但他記住了幾個關鍵詞。
技術。
工廠。
就業。
而最後,讨論的人都看向了更高處,下面的混亂,無疑來自于上面。
所以邱生才寫出了這個方案。
裏面凝聚了太多人的期盼與智慧。
可是,李平安還是忍不住說:“你們能想的,上面肯定都想到了啊,還是別亂來了,亂也就亂這幾年,遲早會變好的,遲早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
“總有人是來不及的。”
“明明可以更快過上好日子,為什麽非要推遲呢?”
邱生盯着李平安,亦是盯着觀衆。
那道視線仿佛洞穿了時空,刺激着屏幕外的所有人。
讓人不禁心生聯想,是否真的有過這些事情,真的有過這種小人物。
他有着超越時代的卓越見解,有着一雙邱生般的犀利眼神。
可是他能怎麽辦?這個時代就是這麽壓抑,我們小人物就是這麽一文不值,我們的觀點再好也沒有人聽,也沒有任何渠道告訴更上層的人,有的是人說我們無知愚蠢而自作多情,有的是人告訴我們天太高遠我們參不透。
這段讨論刺中了太多觀衆,就連剛剛學了點政治的初中生都皺緊了眉頭。
他們不僅擔心邱生的命運,還擔心起了整個城鎮……乃至整個時代的命運!
邱生死死地盯着李平安。李平安不知是羞憤還是什麽,忍不住撇開了視線。
“随便你吧。”
邱生站了起來,轉頭便走下了飯店。此刻正值晚餐時間,樓下餐桌的年輕客人洋溢青春活力。而又老又醜的邱生與他們擦身而過,在李平安視野裏蒊越走越遠。
李平安真的不理解,一個小員工,怎麽還關心起了城鎮命運。
而接下來,邱生的做法變本加厲。
他一個小員工,帶動農民寫了大量的請願書。
他一個小員工,帶動工人靜坐公園。
一天天的,他的想法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逐漸也引起了媒體的關注。
信用辦公處的高層知道之後,半是勃然大怒,要開除了這瘋子,半是态度飄忽,覺得這瘋子說的也不無道理。
“你看過他們的計劃書嗎?”
“沒有,難道你看過?”
“看了點,想法還行,只是有點異想天開。”
“不過,他都把事情搞大了,我們也不好對付他吧,免得成為外區的把柄……”
“你就讓他們成天在公園坐,他們能搞出什麽事呢?”
“也是。”
辦公室內一衆的嘲笑聲。而會議結束後,有個高層拿着計劃書,視線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連一個小員工都知道了問題所在,可是他們呢。
時代浪潮在激烈翻湧,無數的魚在水中溺死。
觀衆都替他們急了,這麽好港口城鎮,不抓住時代風口發展工業,還等個屁啊!
而邱生的臉色越來越差了。
死人相的他,現在幾乎跟死人沒有兩樣。
由于邱生經常來公園,公園的流浪漢都認識他了,那個曾經搶過他錢的流浪漢知道他的事跡,經常過來圍觀他。
有一次邱生遭不明人圍着打,還是流浪漢帶着幾個人打跑的。
有些流浪漢是犯罪逃亡的惡人,有些流浪漢是破産沒錢無家可歸的窩囊廢,他們是屬于後者,但是好歹留着幾分力氣。
而邱生跟他們幾乎沒有對話,經常是看了一眼就背過身走了。
邱生已經是一顆脫軌的生命。
他就不可能再走回小員工的原路了,他也看不見路了。
一次,財務局副局長來到附近城市開記者會議,大致讨論區域發展方針。
財務局副局長是相當大的官員,周圍幾個城市的大人物都争相過去了。
當天,副局長回記者提問,碰見了身高異常高的男性記者。
該記者的問題極其犀利,問得副局長冷汗直冒,正想做眼色讓人把他帶下去,可是一想,這正是他政績表現的關鍵時間,更高的人物看着呢,連個小小的記者會議都控制不住,恐怕會大大失分。
副局長于是頂着壓力,竭盡所能地試圖回答記者的問題。
然而,記者的問題太犀利了,說的極其詳細,甚至不像提問,而是在闡述方案。
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神異常沉靜,帶着一種觸目驚心的洞見。
副局長不禁在衆記者之中,正視了這個灰色外袍的男人。
一種不該在此時出現的熱血沖動在副局長心中湧現,他竟與對方辯了起來。
戲劇的高潮在此發生。
邱生僞裝的記者将副局長辨得啞口無言,記者會發生了大混亂,這可是一場直播啊!
副局長深深記住了邱生,要問他是哪裏的記者,邱生卻是遞上了他們的那套計劃書。
“來不及了,請您一定要看這份計劃書。”
“我們修改了很多遍,把心裏想的所有東西都寫在上面了,請在決策前,看一眼我們真實的心聲!”
“你到底是……”
副局長皺眉,這才發現了事情的不對勁。
這個人沒有記者證,根本就不是記者!
該事件被以一場鬧劇定性結束。
邱生因尋釁滋事被關在了冬天的拘留所三天。
出來後,他瘦骨嶙峋,已經完全沒有人樣。
他搖搖晃晃地,沒有回家,最終走到公園,睡在了那條長椅上。
次日,新聞報道一名不知身份的流浪漢凍死在公園長椅上,後來屍體是被幾個定居公園的流浪漢認出的身份,是一家信用辦公處的基層員工。
他一生碌碌無為,但是這一年可能發了瘋,幹出不少大新聞,讓公園的兄弟們成天讨論。
這條新聞很快被失業率的報道淹沒。
再接着是農民感謝信用辦事處的新聞。
有個農民說:“今年還好沒有雪災。”
他後面好像還說了什麽感謝誰的話,但是新聞掐斷了。
李平安看着空缺的座位,表情凝固了很久。随後,他走去經理辦公室,無意義地痛罵了一頓,最後自己摔碎了鐵飯碗。
那年底,副局長提出了新經濟發展戰略,稱之為新十二年計劃,将快速實現沿海城鎮工業化,帶動人民走向富裕。
十二年間,該城鎮的經濟迅速騰飛,機械化走進農田,無數高樓建起,出現了一個個區域性大企業甚至是世界級大企業。
人們感嘆于城鎮的快速發展,而新聞上談到此,無不說這是當年那位副局長的功勞。
他們都說啊,要不是副局長的英明決策,他們絕對會錯失良機。
當年的副局長現在已經位居更高位,關于當年的事情,他已經很少跟人說。
那份發黃的計劃書幾乎無人知曉,而裏面的種種思想都成為了管理局的功勞。
十二年後,邱生的墓地上長着野草。
邱生死前的那一年,結識了很多朋友。
他們偶爾會來給他掃墓。
而這一年,來的人格外多。一家三口、公園的幾個流浪漢、李平安等人都來了。
衆人守着他的墓地,讨論着他死前的種種荒唐舉動。
電影就此走入了尾聲。
有的觀衆啞口無言。
有的觀衆淚流滿面。
有些人卻是怒不可遏。
為什麽?
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可能還不知道是故事的具體背景。
但是越到後面,他們看得越清楚。
“這不是虛構的故事,這是真正有過的時代!”
甚至,“副局長”其人,他們也猜到了究竟是誰!
有人更是驚覺,振聲道:“邱生呢,邱生是不是也曾經活過?!”
這正是《邱生自傳》沖上熱搜的原因。
是不是曾經有一個為民請願的人,被世界忘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