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次日。在研究所忙完工作的林宴遲先給蔣源打了個電話, 确認一下喬北橋有沒有聯系過他。
昨日兩人幾乎對着姜恨的大腦共處一室了一整天,期間有過不少交流。
等到切片工作即将處理完畢的時候,林宴遲直言不諱地問過他:
“你想找我麻煩, 我知道。但你不像是會知道我在參與什麽項目的樣子。那麽,你是怎麽知道的戒斷項目, 又怎麽知道該找鶴老?”
“我跟我姐夫抱怨你的時候,他告訴我的,招數也是他出的。”蔣源道。
果然是喬北橋。
林宴遲手上的動作一頓。“你知道警方做這件事, 是為了幫成廣大成瘾患者戒毒、戒藥嗎?”
“知道。但這跟我又沒有關系。不是還可以通過基因編輯的方式進行嗎?我搞了你, 又能給家裏的基因編輯公司帶來了心懷社會、無償做公益的好名聲, 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蔣源道。
“兩全其美?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被當槍使了。”
“什麽意思?”
“用基因編輯做這個項目,還有很多難題,恐怕需要好幾年才能解決。但腦機接口不一樣, 技術已經成熟了。你家的基因編輯公司如果真的接手……只能是純做公益,未來幾年都只有投入,沒有收益, 也無法幫助任何人戒|毒。你好好琢磨一下, 為什麽喬北橋讓你幹這個事兒?”
蔣源有點愣住了。
林宴遲再道:“你再想想, 戒斷項目無法進行,收益最大的是誰?當然,你如果跟你姐夫關系好到可以毫不顧忌蔣家, 當我沒說這話。可我想, 蔣家是做醫療業的, 開的醫院這些年來救過無數人,醫者父母心, 本不該與喬家為伍,對不對?”
“你、你什麽意思?”蔣源問他。“你是說……我姐夫跟毒|販有勾結?他借我的手搞你,到時候我被抓出來,人家只會懷疑我、懷疑蔣家有問題,而不會懷疑他?”
“我不想挑撥離間。只是提醒你幾句而已。總之,我不想跟喬北橋有任何牽扯。我們兩個做的這些事,也不需要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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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遲淡淡道,“項目動了毒|販的蛋糕。明哲保身,我打算退出。我只想搞研究,也只對技術本身感興趣。我沒有那麽偉大,不想被毒|販追殺。”
蔣源直接開罵了。
“……媽的喬北橋。枉我姐姐對他那麽好。”
“蔣源,不要聲張這件事,不要讓喬北橋知道,你發現了他的居心,不要讓他知道我們在對姜恨做什麽,甚至不要讓他知道我們倆有往來。讓他繼續以為我們是情敵就好。
“我會退出這個項目,當他看到這一點,會認為我是個識時務的人。但如果看到我和你繼續有往來,他可能懷疑我別有居心。所以,你要按我說的去做。”
處理大腦切片的時候,林宴遲戴上了工作眼鏡。
話到這裏,他舉起一塊姜恨的大腦切片,略側過頭,目光透過冰冷的鏡片,頗有威懾力地看向了站在身邊的蔣源。
“賀家對我有恩。我不想因為我,而給他們帶去什麽麻煩。按我說的做。否則……一旦喬家給我、給賀家帶去任何麻煩,你不會獲取任何跟姜恨有關的記憶。
“相信我,這個技術,只有我能做到。你指望不了其餘任何人。”
蔣源翻了個白眼。“我還以為你有一顆聖母心呢。”
林宴遲淡淡道:“跟喬北橋為敵,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不會做對我沒有用處的事情。我之所以答應幫你重塑姜恨的大腦,不是日行一善,只是因為我對這個技術本身有興趣而已。”
蔣源沒再說多餘的話,但也答應了林宴遲的要求,算是相信了他說的一切。
不過他畢竟腦筋不太正常,林宴遲不放心,今天便抽空又給他打了個電話,再将注意事項對他叮囑了一遍。
對此,蔣源表示他完全可以放心,他家所有人、包括喬北橋,都以為他被林宴遲氣出病來,這會兒正在醫院調理身體。
“姐夫依然以為我和你是死敵。我和姜恨這些事,爸媽本來就不同意。切腦子的事兒,估計他們理解不了,我也幹脆瞞着他們了。放心吧。除了你我二人,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合作。”
挂了蔣源的電話,林宴遲又給唐偉楠打了個電話。
他當然不會真正退出戒斷項目。但這個保密項目的諸多內情,居然就那麽被人洩露到了網上,唐偉楠不免懷疑警方內部有問題,他的頂頭上司鄭嘉就是他的最大懷疑對象。
鄭嘉跟喬北橋關系非常不錯,又為了穩坐警署第一把交椅而處處針對唐偉楠。
于公于私,唐偉楠都打算私下對他做個調查。
得把內部排查清楚,他的項目才有順利開展的可能,如今暫且将戒斷項目擱置,實屬權益之際。
等電話接通後,只聽唐偉楠道:“林老師,沒問題,你可以現在在個人社交平臺發布消息了,我這邊也會同步發公告,就說你身體不适,無法繼續這個項目,會另外招合适的人。
“什麽時候能重啓這個項目,你等我通知。有勞你了,最近也請繼續注意個人安全。”
“嗯。我知道了,多謝。我這就登錄個人社交平臺,按你給我發的話術去發布。”
林宴遲打算挂電話。
唐偉楠倒是叫住了他。“等等,容還正好也在我這裏。他有話和你說。”
聞言,林宴遲握手機的手指用力了幾分,繼而聽見容還的聲音。“老師?”
“嗯。我在。”眨了一下眼睛,林宴遲如是道。
大概顧及唐偉楠在場,容還沒有說多餘的話,語氣挺正經,也挺公事公辦。
只聽他道:“跟你聊聊機器人襲擊人的案子,現在AX那邊有了點新情況。”
不久前,7月3日晚,一個名叫“瓊華”的機器人被邱大海帶入了星海酒店的情侶套房。在□□發生的過程中,瓊華将邱大海打傷了。廣大民衆擔心,機器人具有了意識,實現了“自我覺醒”。
容還查了監控,可以确定案發的時候,屋子裏只有邱大海和瓊華。事發後,邱大海被救護車擡走,之後AX的人來帶走了瓊華,最後入場的則是警方。
經過現場勘查,屋內絕對沒有第三人的痕跡。
現勘、監控,再加上林宴遲對邱大海的謊言測試,足以證明邱大海沒有說謊,他确實是被瓊華這個機器人襲擊的。
另一方面,容還在事發後很快去了AX。他見到了機器人瓊華,親眼看着工作人員從它身上取出硬盤,導出了相關數據。
他并非完全不懂程序,且将工作人員的全程操作看在眼裏,AX不可能當着他的面掉包數據。
然而數據沒有問題,它能證明瓊華沒有受到侵入,沒有收到攻擊人類的指令,也沒有執行攻擊人類的行為。
這種情況下,究竟為什麽會發生襲擊事件,容還想到了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AX的人事先掉包了瓊華身體的硬盤,真正藏着有問題數據的硬盤,已經在容還到達AX之前被銷毀了。
然而經過進一步的了解,這種可能其實可以被排除。
每個機器人都與唯一的硬盤進行了一對一的綁定,貿然更換硬盤,将導致機器人無法投入使用。
就好比把一個人的髒器直接換到另一個人身上,另一個人不一定能存活,這背後涉及一個匹配度的問題。
機器人和硬盤在出廠的時候,就被AX設計成了一對一匹配的關系。如果硬盤損壞了,需要和機器人一起返廠維修。如果需要更換硬盤,需要舊硬盤提供特殊編碼才可進行,在替換完成後,新硬盤會保留舊硬盤的數據,就算将舊數據予以删除,新硬盤上也一定會留下痕跡。
容還在AX拷貝數據的時候,見過瓊華被喚醒後活動自如的樣子,這表示它身上的那塊就是原裝硬盤。
當然,這層保證機器人和硬盤一對一匹配才能使用的“防火牆”,是AX自己設計的,它當然也可能自行破解。
然而破解本身也會在新硬盤上留下痕跡,事實卻并非如此,那麽可以将這種可能暫時排除。
第二種可能便是——有兩個機器人瓊華。
AX公司提供給紅燈區的精品機器人,雖然不是量産,但對于一些外形受歡迎的機器人,他們有可能制作多個。
那麽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是,襲擊邱大海的,容還通過監控看到的機器人,是瓊華1.0。至于那天容還在AX公司看到的,則是瓊華2.0。
瓊華2.0沒有問題,它沒有襲擊人,所以從它身上導出的7與3日的運行數據沒有任何問題。
林宴遲認可容還的判斷,當即道:“這确實是比較接近真相的可能。所以AX在欺騙警方,從一開始就隐瞞了瓊華1.0的存在。這背後絕不簡單。”
一個人被襲擊了,這本不是什麽太過重要的案子。只不過當事雙方中有一個是機器人,政府基于輿論壓力,對此頗為重視。
如果只是程序故障、或者某個AX的員工操作失誤,導致了事故的發生,AX把一切解釋清楚,完全不會造成什麽惡劣影響。
這種情況下,AX和政府、警方并不是對手關系,三方需要合作起來澄清此事,消除民衆的恐慌心理,這對三方都有好處。
那麽對于AX來說,它做好品牌公關,跟邱大海談好賠償,把事情平息下去,配合政府做好輿論控制就行了。
可AX在調查一開始,直接選擇欺騙警方,這就意味着背後的問題絕不簡單。
AX想隐瞞的,到底是什麽?
一次看起來再簡單不過的襲擊事件,背後到底藏着什麽?
容還沉沉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我剛接到AX的電話,感到非常有意思,所以過來彙報給唐Sir。正好你打電話來,我也對你講講。”
林宴遲也有些好奇。“是麽?AX的人說什麽了?”
容還道:“他們忽然承認,襲擊事故的發生,是他們的員工人為造成的。他們願意為此承擔所有責任。”
今日,AX打電話過來,為的是向警方坦白——
他們生産了好幾個跟瓊華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出故障的、襲擊了邱大海的是瓊華本人,那日容還見到的機器人,一直還沒有被賣出去,它被命名為“翡翠”。
這跟容還之前的推測是一樣的。
翡翠實際上就是他推測中的“瓊華2.0”。
那日在AX總部接待容還、給他拷貝數據的是AX的中層幹部,那人的職位是經理,名叫王大山。
剛才與容還打電話溝通的人依然是王大山。
他表示,7月3日那天,是他遠程操控了瓊華,讓它襲擊了邱大海。
原因是他愛上自己親手制造出來的機器人,對邱大海心生嫉妒。
瓊華身上有麥克風,眼睛裏則裝了攝像頭。那晚邱大海把瓊華帶去酒店開房後,王大山利用內部權限違規操作,開啓了遠程監控模式。
所以,那晚邱大海對瓊華說的話、做的事,他全都知道。
那個時候,王大山把翡翠帶到了公司的某間會議室。翡翠與瓊華一模一樣,所以被他當做了瓊海的替身。出于某種變|态心理,邱大海對瓊華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他也會對翡翠做一樣的事,說一樣的話。
這就導致了案發期間,翡翠和瓊華的運行數據幾乎一模一樣。
後來,王大山嫉妒心發作,遠程操控瓊華襲擊了邱大海,但他并沒有讓翡翠做同樣的事情。
容還前去調查的時候,王大山把翡翠的數據給了他。
另外,給公司高層彙報此事的時候,王大山也用的是翡翠的數據。畢竟他擔心把真相說出來,自己會被開除。
王大山在今日的電話裏聲稱,他機關算盡,還是露了馬腳。他遠程删除了會議室監控,避免他對翡翠做的事情被發現。然而删除監控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疑點。公司監察部在調查後盤問了他,最終他承認了一切。
“這事兒都是我色迷心竅,心理變态,之後我會去看心理醫生的!可能我每天對着這些機器人吧,真把他們當人了。總之都是我的問題。我會引咎辭職,也會配合公司做澄清。
“總之,是我操控瓊華,讓她執行了襲擊邱大海的指令,跟這部分指令有關的真實數據,公司的程序員已經恢複了。我稍後就發給你。警官,給你添麻煩了。
“所以你能理解吧,我只是擔心被開除,這才在一開始撒了謊。現在公司把什麽都查了出來,我也只能坦白一切。”
這是王大山剛才在電話裏對容還最後說的話。
AX想了這麽幾天,最終給出這麽一個答案……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找個員工背鍋,一切也就萬事大吉。
聽完容還的講述,林宴遲問他:“你信嗎?”
“當然不信。”容還道,“我已經收到數據了,一會兒傳給你老師你一份,你也可以看看。”
挂了電話後不久,林宴遲收到了容還發來的數據,不過他沒有來得及細看,還得諸多工作要處理。
警察總署內,容還倒是找來技術部的齊白竹,和他一起将這份新的數據排查了一遍。
這一回,比起上次來說,運行數據明顯多了一段指令——
瓊華拿起花瓶砸向邱大海的腦袋。
與此同時,AX官網已經迅速發出了針對此事做出了回應,表示這一切都是員工的個人行為,這名員工已經引咎辭職。
AX還表示,他們會給受害者邱大海足夠的賠償,也會從這次事件中吸取教訓,優化內部管理流程,重視員工的心理健康教育,避免此類事件的再次發生。
公司最後發布了視頻,視頻裏,公司的CEO領着一衆高管當衆道歉,并表示會擇日召開新聞發布會做出正式的說明。
AX新發來的數據,通過官網發布的所有內容,以及自稱色迷心竅愛上瓊華的中層經理王大山說的話,容還當然一個字不信。
王大山愛瓊華,為什麽不幹脆拿翡翠之類的機器人與她掉包,把她帶回家私藏起來?瓊華每天會接待不少客人,為什麽他單單對邱大海吃醋、下手,為什麽他不教訓其他人?
可話說回來,如果王大山沒有說謊,那麽容還一開始得到一份假數據,現在得到了一份真的,這件事不違和。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擔心被開除,欺上瞞下造了假,現在被公司查出來,沒辦法,只能承認一切,公司也順理成章公布了內部調查結果。
然而,如果王大山說了謊,如果他現在的說辭只是純粹的背鍋行為,如果從容還去AX見到他開始,他就一直在遵照AX上級領導的指示辦事……
這種情況下,AX公司的行為,未免處處透着違和——
如果他們在一開始就打算隐瞞警方,通過王大山給出一份完美無瑕的假數據後,為什麽又那麽快打自己的臉,在數日後送了一份所謂的真數據過來?
AX先概不承認機器人襲擊了人,僞造了假數據。
數日後,AX忽然改口,稱這是員工的私人行動。
AX到底為什麽會做這麽違和的事?
容還把手裏的筆在指尖轉了三圈,想到了答案——
換個角度想,其實制造假數據才需要時間。
給出真數據是不需要的。
那麽有沒有可能……其實自己第一次去AX拿到的,反而是真實的、屬于瓊華的數據?
至于面前這份新收到的數據,才是徹徹底底的僞造數據?
一開始,容還判斷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瓊華,襲擊邱大海的是1.0,他在AX看到的是2.0。
現在AX和王大山證實了他的猜測,翡翠其實就是瓊華2.0。
可現在容還不免想——
如果翡翠、所謂的瓊華2.0其實并不存在呢?
如果從始至終只有一個瓊華呢?
如果他當時在AX看到的就是瓊華本體,拿到的也确實是本體的數據呢?
在這種情況下,真實經過是這樣的——
數日前,機器人襲擊案發生後,容還去AX,拿到了真實的瓊華數據。
那會兒AX還來不及造假,也來不及想對策。
見那份瓊華的運行數據确實沒問題,且能證明案發當晚瓊華确實沒有發生過攻擊行為,AX也就把那份真實的數據直接交給了警方的容還。
然而在容還拿着那份真實的數據離開後,他們又針對這件事開了幾次會,做了多次讨論。
他們想好了真正的應對策略,覺得先前給出那份真實數據的行為不夠穩妥,于是他們讓程序員日以繼夜加班加點,僞造出了一份多出一段瓊華砸邱大海腦袋運行數據的假數據。
他們于今日把這份假數據給到警方,聲稱這才是真數據。
這樣的推理,能夠完美解釋AX在這起案子中行為違和的地方。可如果是這樣,這案子不免又繞回到了起點——
邱大海沒有說謊。可機器人瓊華也确實沒有襲擊邱大海。
那麽,那一晚星海酒店的那間情侶套房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襲擊事件,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電光火石間,容還回想起了,那日在腦科學研究所裏,邱大海提到過的一句話。
由此,他想到了一個細思極恐、急待印證的可能。
·
次日,容還在警署有事耽誤了,林宴遲便先行獨自去找了展彥。
林宴遲找他,算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打聽一下關于自己父母的事。
林宴遲到的時候,展彥在廚房洗碗。
于是林宴遲獨自去到了客廳等待。
等待過程中,他打開平板,翻出一張照片查看起來。
那是一張全家福。
一對年輕的夫婦抱着一個嬰兒坐在鏡頭前,嬰兒閉着眼,臉還皺巴巴的,看不出美醜。
這對夫婦倒都長得周正,他們笑得很開心,仿佛不畏懼貧窮、不畏懼艱苦,只為擁有了一個孩子而感到開心。
這張照片泛着黃,有種斑駁感,并不是實拍,而是對老照片做了複原後得到的數碼照片。
而那張老照片之所以得以存在,還多虧了賀寒生。
當年空難後,9歲的林宴遲住進了醫院。
一段時間後,賀寒生拿了一個古樸而廉價的吊墜走到他面前。
“打開看看。”
林宴遲打開吊墜,看到裏面有張幾乎完好如初的照片。
他聽見賀寒生說道:“這應該是你父母和你的合照。我救下你的時候,你脖子上挂着這個。照片做了防水,沒遭到太大破壞,不過邊角地方還是有損毀,我就找人幫你做了修複。
“你猜怎麽着,照片後面有一個‘晚’字。你父母的年紀看上去不小了,不知道是不是覺得你這孩子來得太晚,所以給你取了這麽個名字。”
“你不是說……我叫林宴遲嗎?”
林宴遲感到有些困惑,并且對照片上的父母感到陌生。這場事故損傷了他的記憶,他連父母的長相都忘了。
“‘遲’就是晚的意思。另外我猜,他們本來想用日字頭的‘晏’字。因為‘晏’也是有‘晚’的意思,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最終用了‘宴會’的‘宴’。”
賀寒生走上前,笑着揉了揉林宴遲的頭。
“也多虧有這張照片,我們結合機場的監控比對,能夠查出了你的身份和來歷。我甚至查到,你父母最初給你取的名字就是‘林晚’,後來可能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或者更适合女孩兒,他們才給你改名為林宴遲……我以後就叫你宴宴吧。”
聞言,林宴遲只是問賀寒生:“你讓我跟你去賀家,如果我去了,是不是要跟你姓‘賀’?”
賀寒生反問:“你想姓‘賀’嗎?”
林宴遲搖了頭。
賀寒生對他笑了笑,再道:“那就不用改。你不用改名換姓。宴宴,你可以有懷念父母的權力。他們人已經不在了,這個姓就會是你和他們的唯一聯系,我不會剝奪。
“對了,吊墜裏的這張照片終究有毀損,并且太小。我幫你找人翻映一張數碼的,那樣你可以随時存在手機裏、或者平板裏。”
想到這些往事的時候,林宴遲多少有些感懷。
但感懷之餘,有一個問題仍然纏繞着他——
空難發生那天,貧民窟出生的他,到底為什麽穿得起和賀恒一樣的衣服,以至于被認錯了。
過了一會兒,展彥從廚房出來了。
他給林宴遲倒了杯水端過來。
看得出他在林宴遲面前很是拘謹,将水放上茶幾後,又找來兩張紙。他将杯子拿起來,用其中一張紙把茶幾擦了又擦,又用另外一張紙把杯口擦了擦,這才把水杯放下,像是生怕林宴遲嫌棄他不幹淨。
看出什麽來,林宴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後拍拍身邊的位置,讓展彥坐下。
“不用太在意。我也出生于N18區,跟你沒有區別。我來,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把手裏的平板遞給展彥,林宴遲指着父母的照片道:“19年前,我父母去世的時候,你才3歲……再說,貧民窟那麽多人,N18區又那麽大,你認識他們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我還是想問問看,你有沒有可能,覺得這兩人眼熟,有沒有可能認識他們?”
展彥接過平板看起了照片。
他确實不認識照片林宴遲的父母。
不過看向林宴遲的時候,他的臉上是帶着笑的。
“雖然我不認識他們,但也許芳菲姐認識。她比我大幾歲,認識的人也多,和很多N18區的人都有來往。搞不好她、或者她朋友中有誰會認識你父母也沒準!”
之前展彥曾提到過,他是從N18區偷渡過來的。
而偷渡這種事,通常得一群人湊在一起才能幹成。
是以當時林宴遲就猜測,展彥還有其他來自N18區的夥伴。這樣一來,有人認識他父母的可能會大很多。
現在展彥的話無疑證實了這一點,林宴遲也就覺得頗為欣慰。
展彥口中的芳菲姐,全名是尤芳菲。她住在林業區。那裏遍布密集的房屋,算是N1區的貧民聚集地。其中有不少都是政府名下的房子,用極低的價格租給外來從業者。
如此,林業區算是N1區對其他區開放的福利,擁有這裏入住資格的人,就可以申請工作證,當在N1區工作了一定的年限,就能要到N1區的居民證,正式成為這裏的一份子,有了永遠留在這裏的資格。
林宴遲不多耽誤,給容還發了條信息後,立刻叫共享汽車帶着展彥往林業區趕了去。
也便是在路上,他從展彥口中進一步了解到了他和尤芳菲的故事——
展彥和尤芳菲都沒有N1區的居民證,稍不注意就會被遣返。
至于他們為什麽會來到N1區,是因為四年前一起被一個自稱星探的人騙了。
星探把自己吹噓得很厲害,聲稱自己捧出了很多模特、演員。展彥被他找上的時候,他把展彥的容貌誇到了天上去,說N1區的明星愛豆裏,沒有一個有他好看,他如果去N1區,再經他的手包裝,一定可以成為最紅的大明星。
抱着将信将疑的想法,展彥跟着星探見到了他找來的其餘來自N18區的“好苗子”,尤芳菲也在其中。
一大堆來自N18區各地的漂亮的男男女女就這麽聚在了一起,從衆心理的影響,讓他們覺得他們完全可以相信星探,沒有人對他說的話産生任何懷疑。
其後,他們跟着星探離開了故土,卻沒有想到竟一腳踏入深淵。
展彥第一次被人睡,是在N17區。
那會兒星探帶着他們在碼頭等船,用很為難的語氣告訴他們。“船長收了我的錢,可以繞路把我們帶到N16區,但他忽然反悔了,說除非……”
“除非什麽?”有人問。
星探便道:“航行太遠太無聊,你們要是肯陪他、陪大副、陪其他船員睡……那就能勉強帶帶你們。”
星探為展彥他們畫了個大餅,N1區成了他們所有人向往的天堂。
出發前,他們不僅向家人許下了飛黃騰達後會帶他們去N1區的諾言,還紛紛在星探那裏簽下了巨額借條。
“把你們全部帶到N1區去,不容易啊。官方渠道,咱們不好走的,只能走非法路線。你們知道我要打通多少關節嗎?為了帶你們去N1區,我會耗費大量金錢!
“但按理,這個錢該你們給,這個大家沒有異議吧?所以,這錢我算是幫你們墊付!你們現在沒錢,但全都是未來能賺大錢的明星,你們給我打欠條就可以了!等你們以後賺了錢啊,再還給我!”
在星探的這般忽悠下,每個人都簽了欠條,如果他們選擇回家,只能帶着終其一生也無法償還的巨額欠款回家,到時候,他們有何面目面對家人?
這個時候已沒有人能回頭。
何況他們也沒法回頭。
有人嘗試逃跑的時候,直接被星探的人用槍抵住了腦袋。
“要反悔也可以。你們自己想辦法從這裏滾回N18區。另外可別忘了,你們欠了我的錢,總得先拿點東西來還,胳膊腿兒都可以,器官更好!”
展彥在那會兒總算明白,這人哪是什麽星探?就是個拉皮條的。
他到處忽悠長得好看的人,再将他們像妓一樣賣給沿路的船夫、卡車司機等等,最終再把他們賣到N1區的各種場子裏。
展彥出發的時候,一行一共有20個人。
等他最後真的到了N1區,就只剩5個了。他們中有的僥幸逃脫了,有的不堪受辱跳了海,有的死于突發疾病,有的被折磨致死。
展彥遭受過一次非人的折磨後,也想過自殺。
那會兒他在一艘又髒又破的游輪上,打算跳海自殺。
是尤芳菲攔住了他。
周圍的海泛着粼粼的波紋,尤芳菲披着月與星的光芒朝他走來,就像從銀河裏走出來的仙子。
走至展彥跟前,她從包裏拿出一顆被包裝得很精致的糖果遞給他。“你嘗嘗。”
“這是什麽?”展彥甚至不知道什麽是糖。
“這叫糖。巧克力口味的。一個認識的人從N1區帶給我的。”
尤芳菲道,“它太好吃了,一開始我一天吃一顆,後來舍不得,不敢吃太快,只能半個月吃一顆,再後來是一個月一顆……到最後我只剩下這一顆糖。我不敢再吃,一直把它留着。”
展彥已經把糖吃了下去,聽到這裏的時候立刻面露後悔。“你存了那麽久的糖,就這樣給了我?我、我我,那我不該吃……”
後面的話展彥沒繼續說,因為他在用全身心體會那顆糖的味道。
他感覺自己似乎真的去到了天堂。
只聽尤芳菲再道:“沒關系。我留着這顆糖,只是為了提醒我自己,N1區有多好。現在我已經邁出了這一步,就不再需要它了。
“去N1區,這是我的畢生夢想,是一條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要必須走的路。所以……
“所以展彥,我願意把這一次的旅程,看做是一個機會。哪怕是跪,我也要跪到N1區去。我不在乎到了那裏,我是能當大明星,還是去掃大街,我要先去,然後才能在那裏立足。
“展彥你知道嗎?這顆對我們來說美味到無與倫比的糖果,是N1區的人随随便便就可以吃上的東西。那裏是真正的天堂。
“展彥,你不要輕易抛下生命,跟我一去N1區看看,好不好?”
展彥和尤芳菲的經歷無疑是悲慘的。展彥把故事講述得也很讓人動情。
聽到這個故事的林宴遲卻只覺得有些恍然,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緒。
只因展彥口中的那個世界,離現在的他實在太遠,讓他感到不可想象,不可觸碰,也難以真正共情——
多麽奇怪,尤芳菲、展彥拼了命也想到N1區這個所謂的人間天堂。
可他卻一直想要離開這裏。
他之所以暫時還沒有離開,只不過是因為他沒把欠賀家的債還清楚。
一旁,展彥又道:“如果不是芳菲姐,我早就沒命了。偷渡的時候,我确實遭了大罪,也受到了莫大的恥辱,但幸好也算是熬過來了……也多虧芳菲姐一路上開導我。
“到了這邊後,她一個人打好幾份工,還願意收留我。所以,我本來是和她住一起的。大概半年前吧……我們吵架了,我說了很難聽的話,也就搬了出來,也不知道她一個人現在怎麽樣了……
“這次被蔣源威脅,我的第一反應是去找她,可又怕給她添麻煩,怕連累她。也幸好有林老師你和唐警官的幫忙。真的太感謝你們了。只是……這兩天我穩定下來,想聯系她,卻始終撥不通她的電話,只有直接帶着你去找她。”
展彥絮絮叨叨的,想到什麽後,翻動手機,找出一張照片,将它遞給了林宴遲。
“你看,這就是芳菲姐。她是真的很漂亮,像天上掉下來的仙女,對不對?”
聽了展彥的話,林宴遲本是出于禮貌地、不經意地一瞥,卻竟就此愣住了。
他的臉色隐隐有些發白,繼而眨了好幾下眼睛,眼中隐隐滑過的,似乎是名為“憐憫”的情緒。
瞧見林宴遲的樣子,展彥有些不明所以。
“林、林教授,你怎麽了?”
林宴遲并不回答他的話,只是快速拿出手機撥出一個電話。
“喂,容還?你來一趟。
“我想我知道……瓊華是怎麽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