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鶴宅餐廳裏, 衆人面面相觑,表情不由有些微妙起來。
關于林宴遲學術不端的爆料,所謂的“石錘”是一段錄音。
在錄音裏, 蔣源曾親口向林宴遲确認了兩個要點——
第一,林宴遲可以讓他蹭論文, 甚至幫他做模型,幫他完成學術造假。
第二,這篇論文的題目是:《神經元再生的基因治療與侵入式腦機接口技術對于阿茲海默、偏癱等疾病作用效果的優劣比較》。
至于RH剛才在社交平臺上發布的錄音, 則說明了第三個要點——錄音發生的時間。
蔣源親口承認, 他蹭論文、以及他和林宴遲的這段對話發生在昨天, 也就是發生在今年。
然而現在大家發現,這篇論文發表于兩年前。
論文作者中林宴遲的名字,卻根本沒有蔣源的名字。
相關項目是兩年前進行的,論文也是那年寫的。林宴遲就算昨天真的答應了蔣源,也不可能穿越到兩年前的項目裏給他加名字。
由此, 雖然暫時還不知道這段錄音是怎麽來的,但事實已經很清楚——
林宴遲根本沒有讓蔣源蹭論文。相關的指控,帖子的爆料, 根本都是子虛烏有。
【錄音是假的吧?拼接成的, 還是AI做的?有沒有大神趕緊扒一下】
【等等, 我查了一下,這個蔣源有精神病,住過好久的院呢。他怕是神經病發作産生了臆想吧?我看是林教授心善, 在說謊安撫他, 免得他受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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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說得有道理, 我是蔣源同學,他經常發瘋的, 家裏勢力又大,誰敢不依着他?我覺得林教授在哄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讓他情緒穩定下來而已。誰曾想有人心斷章取義,把一部分林教授哄小孩兒的話被錄了下來!】
……
輿論風向驟變。
網上就此事讨論得更熱烈了。
餐廳裏,鶴老也總算打破了沉默,向下屬交代起後續的工作。
林宴遲卻沒有再回頭往鶴宅看一眼,也沒有上網看任何消息。
他徑自坐上了容還的車。任網上吵得天翻地覆,他像是絲毫不放在心上。
兩人離開鶴宅的時候,雨大了一些。車行在雨霧環繞的山間,道路的清晰度并不高,容還放慢了車速,林宴遲則默默盯着窗外。
及至湖邊,無垠的碧色湖面不斷落着雨滴,這樣的風景似乎頗讓林宴遲喜歡,容還注意到他嘴角勾起了笑意,于是把車速進一步放慢。
手機鈴聲在這一刻響起。
林宴遲接起電話,聽到了賀寒生的聲音。
“宴宴,我看到了網上的消息。你那邊……你現在在哪兒?”
“聽你的語氣,好像是我欺負了他。”林宴遲道。
賀寒生的聲音沉了一些。“當然不是這樣。這事兒怪我。我沒想到蔣源這麽瘋。但是宴宴——”
“我說過我很嚴格。我沒有直接給他蹭論文的打算,也沒有這樣的道理。所以我把以前做過的項目的數據給到了蔣源,打算考考他水平,再根據他的水平,決定把什麽項目分給他。他必須要真的參與了項目,我才會加他的名字。
“但我直接這麽告訴他,他恐怕不會同意,所以我暫時什麽都沒說。至于他問我那幾個問題,我之所以那樣回答,是因為你說過,你和蔣家有生意上的往來。我說些場面話敷衍他,免得兩邊鬧得不好看而已。我沒想到,他會把錄音錄下來……”
林宴遲道,“所以其實是你騙了我。蔣源是你的情人,是麽?否則他鬧這一出是為什麽?”
賀寒生當然知道這事是蔣源争風吃醋而惹出來的。
是蔣源挑起了一切,是他的錄音,也是他雇的水軍,他想敗壞林宴遲的名聲。
但林宴遲反應之迅速,應對之果斷,扭轉局勢之快,難免有些超出賀寒生的想象。
林宴遲簡直像是故意的——
他早就知道蔣源打什麽主意,所以給了他一篇發表過的論文忽悠他。
蔣源如果真是抱着蹭論文、求學考研的目的來的,他多少會上點心,但凡他多看兩眼項目,再上網查一查,也就不會中招。
然而他一開始目的就只是想從林宴遲那裏套話錄音而已。
并且在他的預設裏,林宴遲在科研以外的事情上很愚鈍,也很忠于賀寒生、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完全按他的指令行事。蔣源有這樣的認知,于是輕易上了當。
可如果林宴遲真是故意的,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賀寒生和蔣源的關系;意味着他很了解蔣源的性格脾氣乃至智商,早就對他做過調查;還意味着他根本沒有聽賀寒生的話,甚至他一直在賀寒生面前僞裝、演戲。
然而賀寒生根本不敢往這個角度深想。
林宴遲一直騙自己。
賀寒生光是想到這個可能,頭皮就開始發麻。
什麽樣的人能裝19年?
他本能地将這個可能排除了。
盡管如此,賀寒生仍是感覺不安,于是打了這個電話,是想确認林宴遲的真實想法。
林宴遲剛才的解釋非常完美,他找不出破綻。真要論錯處,也都是他和蔣源的。
賀寒生幾乎啞然。
沉默了好一會兒,林宴遲故意問他:“你打這個電話,該不會是為了質問我?你相信蔣源,而不是我?”
賀寒生立刻否認。“當然不是。”
林宴遲一手拎着手機,一手給容還打了個手勢。
容還懂得他的意思,當即将車停在了湖邊。
林宴遲便側過頭,望向了窗外的雨,以及雨簾背後的湖。
此刻天地都灰蒙蒙的,就像是一直遮在他眼前的迷霧。
把手機握緊了一些,林宴遲道:“寒哥,我問你一個問題吧。”
“你有什麽想問的?”
賀寒生莫名感覺胸口有股燥意,擡手松開了脖頸前的領帶。
林宴遲按下車窗,伸出手,感到微涼的雨落在掌心。
“媽對喬北橋的懷疑,你應該知道。而喬北橋是蔣源的姐夫。那麽……你為什麽會和蔣源在一起?按理,你也很在乎那場空難,很在乎……賀恒。”
賀寒生一愣,一時間沒有搞明白林宴遲說這話的意思,于是下意識說出一句:
“這話是從何說起?賀恒是賀恒,蔣源是蔣源,宴宴你——”
“我沒有其他問題了。再見。”
林宴遲挂了電話。
坐在副駕駛座上,他迅速地關機,取出磁卡,然後抛出一個抛物線,将磁卡扔進了湖中。
天上有雨,湖面有霧,磁卡落水時的漣漪都叫人看不見。
收回視線,林宴遲重新将車窗關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容還問:“老師,所以你想去哪兒?”
林宴遲側過頭對上容還的目光,半晌後輕輕笑着道:
“回家。我的意思是……回賀家。不過不着急,慢慢開。我們可以先看看風景,找地方吃個晚飯,最後再回去。”
·
另一邊。賀寒生有緊急公事要處理,便差司機張耀跑了趟腿,把蔣源找了過來。
蔣源到的時候,賀寒生還在忙,于是他在總裁辦公室後方的休息間裏瞎轉悠,冷不防他瞥見了一瓶紅酒——
賀寒生不喝這個牌子的酒,這裏為什麽會有?
該不會這是林宴遲喝的?他經常來這裏?
蔣源正生着林宴遲的氣,當即把這瓶酒打了開來。
等他喝下半杯酒的時候,賀寒生回來了。
瞥見蔣源的動作,賀寒生臉色赫然一沉。
“你幹什麽?誰準你動的?”
“這果然是林宴遲喝的?”
蔣源吐了下舌頭,把剩下半杯酒也喝進腹中,再挑釁地看向賀寒生道,“怎麽?我不能喝他的酒?可我連他的男人都睡了。為什麽你會介意這個?”
人如賀寒生也被問得一愣。
他心裏有火,竟不知道該怎麽發,片刻後,走上前狠狠捏住蔣源的下巴,語帶了幾分呵斥道:“你也太貪心了。”
蔣源倒是朝他一笑。“外人以為我是父母的老來子,從小受寵……但放在整個家族裏,我們家其實走得挺不容易。
“生在我那樣的大家庭,不貪心,就什麽都要不到了。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這個道理我從小就懂。你不就正喜歡我這一點嗎?林宴遲那種冷冷淡淡不吵不鬧的……你覺得沒意思,是不是?”
蔣源的臉蛋脾氣性格,确實挺符合賀寒生的心意。
但此刻聽着他的話,思及他做出來的事情,賀寒生也着實動了怒。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重,蔣源不由痛得皺眉。
“你放開我!你幹什麽!”
賀寒生冷冷推開他。“跟我去見宴宴。向他當面道歉。”
“我才不。我這輩子就不知道道歉二字怎麽寫。想讓我道歉?門兒都沒有!這事兒都怪你!我看你是腦子不好被林宴遲騙了。要不是你,我才不會以為他是個軟柿子任人揉捏呢!他手段厲害得很!”
蔣源喊出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尖銳,賀寒生腦門都被他喊得發疼。“閉嘴!”
“我才不呢!還有個事兒你不知道吧?那個賣屁股的叫什麽來着?對,對了,叫展彥!我看他找上林宴遲了!林宴遲沒告訴你吧?”
“你說什麽?”
“你騙我們所有人說你出差,結果跟那種貨色搞在了一起,我吃醋,當然想把展彥趕回N18區。可我現在居然找不到他了。誰有那麽大能耐?只能是林宴遲!我的人上門找他麻煩的時候,聽他說過,他會找林宴遲這個‘正宮’幫忙,我沒當回事。現在看來是真的……怎麽樣,林宴遲是不是一個字都沒有對你說?
“你想想啊,林宴遲為什麽會幫展彥?他為什麽不像我一樣想把展彥趕走?這代表他不吃醋!他不吃醋,這代表他不喜歡你!你清醒一點吧賀寒生,還讓我去道歉,你搞笑——”
“胡說八道什麽?”賀寒生像是真的火了。
“我說林宴遲不喜歡你!”
“放你媽的屁。閉嘴。跟我去道歉。”
“我才不道歉,你居然敢罵我,我艹你大爺賀寒生!”
蔣源推開賀寒生就要跑。
賀寒生一個邁步摟住他的腰腹,當即攔下了他。
蔣源哪肯聽,不斷在他懷裏掙紮、撕咬。賀寒生幹脆用領帶綁住他的手,再把人綁到了休息間的床上,混亂之中還揍了他的屁股好幾下。
蔣源被他氣哭了,張口就是連續不斷的國罵。
“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對我!你放開我,他媽的賀寒生你放開我!!”
“聽不懂人話,就待在這兒好好反省,我不是你們蔣家人,我可不慣着你。”
賀寒生一扯領帶,走人了。
端着那瓶被蔣源開過的紅酒,賀寒生去到了辦公室。
這裏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任蔣源大喊大叫,橫豎他聽不到。偌大的辦公室頓時安靜得可怕。
賀寒生在沉默中連續喝了三杯酒,才感覺跳動不已的太陽穴緩和了些許。
在挂斷電話後,他搞明白林宴遲問自己那句話的邏輯了。
在林宴遲看來,喬北橋有極大可能是害死賀恒的人,可自己跟喬北橋的小叔子搞在了一起,卻從來不碰林宴遲。
所以他明白,他那句“蔣源是蔣源,賀恒和賀恒”,恐怕給林宴遲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這還是有史以來林宴遲第一次挂他電話。
賀寒生低頭看了一眼時間。
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他應該冷靜一些了?
賀寒生再次拿起手機,給林宴遲撥去了電話,卻聽到了“對方已關機”的提示。
接連打了好幾次電話,賀寒生都沒有把電話打通。
他立刻叫來張耀,先讓他開車帶自己回家可家裏哪有林宴遲的身影?
在偌大的別墅找了一圈後,賀寒生想到什麽,去到了三樓的試衣間。
他發現林宴遲少了幾件衣服。
拉開旁邊一個專門放各種出行用具的櫃子,他發現那裏的行李箱也少了一個。
賀寒生的臉色有點青了,立刻打出一個電話。
“幫我查一下宴宴有沒有訂離開這裏的票。嗯,要所有類型的票,飛機、輪船、電浮車……”
挂電話的時候,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罕見的茫然。
從小到大,林宴遲沒有叛逆過,沒有離家出走過。
他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事。
眉頭越皺越緊,再想起什麽後,賀寒生登錄了平時不太上的社交平臺,找到了那個ID是“RH”的、為林宴遲澄清事實的賬號。
容還的縮寫就是“RH”。
這是巧合,還是說,林宴遲真的找了容還幫忙?
不過就見過一面,他倆就這麽熟了?
賀寒生目光微沉,再打出一個電話。
“截圖看見了嗎?查一下這個RH的詳細IP地址。我要知道他是誰。”
十分鐘後,賀寒生在一樓吧臺喝了三杯酒。
他開了一盞很少啓用的氛圍燈。
那盞燈照下來,打在吧臺上、地板上、牆上的時候,會出現深藍色的水紋,讓人感覺四周在晃動,像是處在大海之上。
這棟別墅的很多地方都采用了這樣的設計。
這個設計是赫豔親手加的。
當年裝修這裏的時候,賀寒生曾提出反對意見。“媽,這樣不合适。這會讓宴宴想起大海,他的病會加重……”
“加重一點不好嗎?”赫豔卻是如此說道。
賀寒生沉默下來,聽見赫豔再道:“痛苦一點,對那場災難就深一點,仇恨也就會深點。否則……小孩子的忘性是很大的。如果不被提醒,他很快就能過上新生活。可他不能這樣。這麽一個聰明的孩子,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的。他怎麽抛下我們,抛下仇恨,獨自往前走呢?”
“他再聰明,也不該當你複仇的棋子。”
賀寒生開口的聲音很低沉。
那個時候他的年紀也還很小。
他這句話換來的後果是赫豔的一記很辣的耳光。
“不要愛上他,不要碰他。寒生……你該記得賀恒。他對你那麽好,對我那麽好…… 我們不能把他抛下!”
這些往事讓賀寒生頭疼不已。
“砰”得一聲,他把酒杯砸向氛圍燈的開關,吧臺便徹底陷入黑暗。
良久之後,打破沉寂的是手下打來的電話,說是查到林宴遲買了去N18區的機票。
N18區最近在打仗。
宴宴這是……
“賀總,現在我這邊是——”
“找N18分部的人确認一下安全的降落位置和航線,安排私人飛機,我馬上去N18區。”
挂了電話,賀家衣服都沒有換,直接去了地下車庫。
司機張耀送他去了停車坪。
下車的時候,他囑咐張耀:“你回我家守着。如果宴宴回家了,随時聯系我。”
聞言,張耀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點了頭。“是。”
然後他注視着賀寒生頭也不回地離開。
·
晚上10點半。林宴遲和張耀通了個電話。
之後他帶着容還離開餐廳,回到了賀家。
進屋,打開所有燈,換鞋,林宴遲去廚房倒水的時候,看見了吧臺上被喝掉大半的烈酒,還有開關下方摔得四分五裂的酒杯。
他面無表情地經過這一切,并沒有前去收拾。
給容還和自己各弄了一杯檸檬水,林宴遲端着水領容還去到了三樓卧室。
之後,他先去浴室,等洗好了澡,又給容還找出一套睡衣內褲、一套洗漱工具。
容還接過這些東西,自然而然地在他之後去到了浴室。
這一路過來,兩人的交流并不多,就像是心照不宣。
随意把頭發吹得半幹後,林宴遲靠着床頭坐在了床上。
浴室的水聲嘩嘩傳來,和窗外的雨相映成彰。
這讓他想到了什麽,繼而拿起遙控器調整了燈光。
天花板、地板、牆面全都起了水紋,他如同置身于海洋。
他甚至錯覺自己在搖晃,就像當年他在海面上無望漂流的時候一樣。
容還洗完澡出來的時候,腰間只圍了一條浴巾。頭發在滴水,腹肌結實而又明顯。
看到林宴遲的時候,他也一并看到了他周圍的“海”。
微微皺了眉,容還走到林宴遲面前坐下,仔細看向他的眼睛,似乎在确定他此時的情緒。
林宴遲把目光轉向他,朝他淡淡一笑。“你來了。”
容還點頭。“嗯。我來了。老師你還好嗎?”
“我還好。”
“為什麽要把燈光弄成這樣?要不要我幫你換一種燈?”
“不用。你就當做是……暴露療法好了。”
聽聞這句話,容還傾身上前,離林宴遲近了一些。
“老師想療傷?我也是你治療環節的一部分嗎?”
“你願意嗎?”林宴遲問他。
容還點頭。“如果能讓你好過一些,我當然願意。”
林宴遲閉上眼,仿佛回到了9歲那年。
海面搖晃,天色陰暗,周圍是望不到邊的蔚藍。
賀寒生在風暴将至的海域朝他伸出一只手,他看着他的眼睛,自此将感情錯付了19年。
睜開眼,周圍的水紋與湛藍,林宴遲仿佛仍處在海裏。
那段讓人不安的經歷讓他此刻的心跳急速加快。
絕望、期待、錯亂、迷茫……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時而朝他蜂擁而至,時而又忽得離他遠去。
輕輕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去,林宴遲對上了容還的眼睛。
他當年在海上救過自己的那個人很像,但也有很大的不同。
“我還好。那麽……”
林宴遲朝他伸出手,将掌心貼上了他的臉。
“那麽,你來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