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座橋
第二十二座橋
金生一面嘴裏念着‘荒唐’‘真是荒唐’,又難以掩蓋內心好奇,看向老婦人問道:“昔日三皇子如今已經成為晟國皇帝,所以徐書墨這是謀反成功,光明正大把你娶回家了?”
老婦人目光斜視,落在他滿是蠻是好奇的臉上:“你這老頭,還真當人生是話本子啊。”
金生是死都,哦,他現在就是個死人,那他便是就算活過來,也不會承認自己說的話有問題,他雙手叉腰上下打量老婦人,陰陽怪氣道:“也是,徐二公子若真封侯拜相,怕是早就把你休掉咯。”
他說到後頭,表情都變得幸災樂禍起來,他嘲諷道:“況且——我這不也沒聽過,晟國有什麽幸徐的官員。”
老婦人也不客氣,回嘴道:“什麽都不知道,難怪是個鄉下人。”
蘇長樂雖不是晟國人,但他當時待在晟國隐姓埋名的日子,也算挖到不少皇室與官員的秘聞,只是看着老婦人的年紀,又是前朝之事,他知道徐家,也知道徐家——最後被一把大火燒盡,卻不知道這大火因何而起,又何故偌大一個徐府,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但,若是從招娣視角知曉,明思靜從前不受寵,且他據他所知晟國明面上并未發生過政變,想來暗地裏應當流了不少血。
蘇長樂原本只是好奇老婦人的故事,如今牽扯到晟國皇室,他看得愈發認真起來。
往生鏡中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三年轉瞬即逝。
然而讓衆人都沒想到的是,最先鬧出動靜的,是最不‘起眼’的廢物徐成文。
莫白雪的嚴加管教讓他早早心生怨怼,但他敢怒,卻不敢在莫白雪面前露出不滿,只能在背地裏埋怨莫白雪,連帶着把徐書墨一起罵一頓。
他才不管他是如何當上官的,又是為何沒有一點能力,還能讓手下服衆,
“陛下重用我,還不是全靠本少爺有才華,沒那母老虎管東管西,本少爺指不定做得更好呢!”
“徐書墨有什麽好的,不就是個庶子嗎!”
“這徐家,日後無論如何都是我徐成文的。”
管家聽見徐成文吹牛,額頭冒着冷汗,但還是點頭哈腰說:“少爺說得是。”
如今徐府之中,莫白雪與司思的關系愈發得好。
莫白雪甚至還破例把特地找來她的親生父母,給帶到面前,本想着是讓他們親人相見,也算是賣個人情,誰知道她的母親抱着早就能自己走路的弟弟,張開滿嘴大黃牙,谄媚道,
“招娣啊,娘看你如今混得不錯,倒是別忘了我們這些家裏人啊。”
若是換做從前,司思必然想都不想,立馬拿出全身家當,全都交給自己母親,可今日她只是微微皺起眉頭,斟酌着應該如何開口。
司思爹娘并不會察言觀色,且就算她表現的很不高興,她的爹娘依舊會覺得,‘司招娣是他們生出來的女兒,一生都該受他們擺布’。
司思聽着他們,喋喋不休地用恬不知恥的嘴臉說着,
“招娣啊,你知道娘自從生你以後,身子就不大好,你走後家裏就沒人耕地。”
“之前莫夫人給我們的錢,我們是想用來給司聰明念書的,我們也不敢用啊。”
“你幾個沒良心的姐姐,死活不肯見我們,一分錢都不肯給我們,你看你現在過得如此不錯,每個月稍微分一些月錢——”
她聽到這兒再也按耐不住憤怒,她大聲道:“你想讓我每個月,給你們一些我的月錢?”
她的爹娘眼神閃躲,說道:“反正你在府裏又用不上幾個錢,你們這些做女兒的,總該給家裏分擔一些的,夫人你是大家族出來的,肯定每個月也要給家裏錢,供養弟弟哥哥的是不是?”
司思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惱,他們說她也就罷了,如今居然還對莫白雪指手畫腳,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做羞恥。
莫白雪擡起袖子掩面,眉頭緊皺很是不悅,她一甩袖子開口便是:“真是污人眼睛的東西,給我丢出府去。”
徐府小厮一齊上千架住司思爹娘,司思母親用力抱着司聰明,難以置信地道:“招娣,招娣你快說句話啊!我們是你爹娘啊,再不濟你也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
莫白雪只覺太陽穴突突作痛,什麽叫做不看爹娘也看在弟弟的面子上,真要不是看在徐書墨還有大用的份上,她早就不顧司思這野丫頭臉面,直接讓人把司家三人拖出去打死,倒也算是為民除害。
“夫人,等等!”
莫白雪見司思出言阻止,表情更是失望,她心想‘到底是沒讀過書的農家女’,甩甩袖子走到一旁涼亭坐下,打算是眼不見為淨。
可司思說出來的話,卻完全出乎莫白雪意料。
她每個月确實有不少多餘的月錢,但她憑什麽要給司家人?特別是——還要給一個,她根本不愛,甚至可以說是憎恨的弟弟。
“爹,娘。”
司思微微彎腰把二人從地上扶起,司大娘還以為她心軟,立馬驚喜道:“俺就知道你是俺的好女兒,一家人之間就是應該互相幫助的!”
司思收回手,後退兩步,她冷淡道:“你們是我爹娘的事情,是絕對改變不了的,但要說一家人,倒也确實不是,在你們眼裏我和幾位姐姐,都是你們拿來養弟弟的賺錢工具罷了!我從前不說,也是指望你們終有一天能明白,可我日後也不指望你們能多愛我一點,所以我也不想再表演什麽姐弟情深的戲碼,我不喜歡他,也不願意為他付出!”
司大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哭道:“哎喲,你這沒良心的玩意兒,俺十月懷胎把你生出來,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弟弟可是我們司家唯一的後人!你身為司家的女兒,如何能不管?”
她從前見到司大娘哭,總會覺得心軟,如今卻是只覺厭煩無比,她站在原地涼涼道,
“娘,你可還記得,弟弟沒有出生前,你總對我說,我如果是個男孩就好了。”
“娘,你可還記得,弟弟出生後,你一直對我說,弟弟才是能夠延續徐家的人,我們天生應該服務弟弟。”
“娘,你還記得你把我賣給徐家的時候,你簽下的,我的賣身契?”
司大娘臉一紅,支支吾吾居然說不出話來。
司大伯指着司思鼻子罵道:“一張紙而已,哪裏比得過俺們一家人的情分,俺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如今要點錢,你卻說這些話,可真是個白眼狼!”
司思聽見他們講‘情分’,更是忍不住發笑,她并非笑他們貪婪,只是想嘲笑曾經的自己有多麽愚蠢。
這世上會永遠愛着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也懶得出言諷刺,只覺得雞同鴨講對牛彈琴,看向莫白雪說道:“夫人,我早就被賣給徐府,在外邊早就沒有什麽親人。”
莫白雪不知何時走到司思身邊,她拍拍司思肩膀贊許道:“明智的選擇。”
她繞着司大伯和司大娘開始繞圈,繞到司思面前再次站定,她手指摩挲着下巴輕笑道:“這小鬼長得倒是與司家夫妻一點不像,我之前也聽過一些風言風語——說這孩子是你們搶來的,既然知道這事我便不能不管,來人,把這三人一起丢到衙門去,查個明白!”
“司姨娘,如何?”
“好。”
司思幾乎毫不猶豫點頭同意,她聽着司大伯和司大娘的哀嚎聲,竟生出一股解脫之感。
今日之後,莫白雪更是頻繁找司思賞花品茶,還日常送些小禮物來,她最是不擅長應對別人的善意,她能做的只有,每天得花上不少時間,陪着莫白雪在花園之中閑逛,奇怪的是幾乎每次都能‘偶遇’徐書墨,他們當着別人的面,自然不能做出什麽親昵舉動,但不經意間的對視一笑,總能讓人察覺到端倪。
徐成文經常出入風月場合,他見過太多雙含情脈脈的眼,他頃刻便篤定二人之間定有貓膩。
他心裏罵着‘這小子居然偷偷摸摸與司思勾搭上了,果然不拿我當兄弟’。
他瞧見莫白雪一副沒看懂的模樣,心裏又罵着,她和他屋子裏那個,都是一模一樣的蠢婦人。
徐成文看不慣徐書墨在朝堂壓自己一頭,更看不慣他在家裏地位也越來越高,他必須要讓人知道這徐府未來的繼承人究竟是誰。
于是他靈機一動,便跑去向莫白雪告發徐書墨與司思的奸情。
莫白雪當真動怒了,但她動怒的對象居然是他,她一巴掌扇在徐成文臉上罵道:“蠢貨,當年你傳出去的畫,我花了多少錢才全都買回來?又花多少錢,讓那些勞什子歌姬不許再唱,如今你要是再給我惹出什麽不得了的麻煩來,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她按着突突作痛的太陽穴,呵斥道:“總之,徐書墨還有大用處,你莫要去招惹他。”
然而随着徐成文年歲增長,他是愈發不願意聽莫白雪的話,他偏要和她對着幹。
比起憤怒地徐成文,徐書墨倒是十分喜歡如今的日子,他相信要不了多久,他背着莫白雪偷偷扶持的三皇子,就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待到改朝換代,他總能找到機會給司思一個名分。
徐書墨在兩人吃膩土豆之後,也放棄繼續種‘土豆仙子’的愛好,現在二人最大的期待便是,早日吃上自己種出的梨子。
當年司思在泥土裏撿起梨核,用鋒利的刀子切開,便見到其中黑乎乎的小粒種子,她把種子處理幹淨,又在菜園子裏空出一塊地種下種子。
他再抽空來的時候,種子已經變成綠油油的小芽。
如今,小芽變成樹苗,節節攀升,已經長到司思腰部位置。
“再過兩年我們一定能吃到梨子!”司思興奮地說道。
“還要兩年才能吃到?”徐書墨表情十分失望,“我還以為我們今年就能吃到梨子呢。”
“二公子若是想吃梨,直接與管家說不好嗎?”司思古怪道,“非等着這梨樹做什麽。”
徐書墨挑眉笑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又在裝不知道,外面的梨子,哪能比得上我們一起種的梨樹開花結果?”
司思搖頭笑道:“這兒土質并不适合種梨子,種出來的梨子什麽味道還不好說呢。”
“這還有說法?”徐書墨驚訝道。
“當然有了。”司思笑道,“你給我買這麽多農家的書,你自己是一本都沒看啊。”
他咳嗽兩聲尴尬道:“你知道我對這類書籍不太感興趣,比起看別人怎麽種樹,我更喜歡你親手教我怎麽種樹。”
司思歡快笑着,挪着步子靠近徐書墨,右手挽着他的左手,自然的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
“其實比起讀什麽之乎者也,我更喜歡聽你念給我聽。”
他微微彎曲手肘,向上握住她的十指,笑道:“之前送你的《聖女傳》你不就喜歡的翻來覆去的看?”
司思掐着他的手,嗔怒道:“雜書就是比什麽論語之類的好看一些,不行嗎?”
“行行行。”
司思下巴擱在徐書墨手臂上,擡眼望着他的側臉問道:“若聖女最後沒有獻祭自己,巫祝與聖女是不是也會過上耕田織布,好不快活的日子?”
“沒發生的事情,誰知道呢。”
“你總說說話本裏都是假的,是別人想象的,既然都是假的,我為什麽不能想一個自己喜歡的結局。”
“當然可以,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想象的美好結局,居然是聖女與巫祝,最後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司思并沒有直接給出肯定地回答,她沉吟道:“喜歡,但不是最喜歡的,我總是想,若是這世上所有人,所有故事,都能有圓滿的結局,那便再好不過了。”
徐書墨卻搖頭道:“我不這麽覺得。”
“為什麽?”
“在故事中,只有缺憾才是最美的,就像在我們所處的世界裏,永遠會惦念着得不到的東西一般。”
司思眉頭一皺反駁道:“你是不是又在想‘要是司思和岑大哥走,一定會更開心吧’,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他用右手拍拍她的腦袋,笑道:“你可別空口白牙的污蔑我,如今岑大哥與妻兒美滿無比,我覺得我們之間也算圓滿,我想你喜歡他做什麽?”
“我也現在就覺得挺圓滿的。”司思掰着手指數到,“你知道我從前過着什麽樣的日子,所以我其實也沒這麽喜歡小孩,也不太像一大家子人鬧哄哄的,總要為所有人考慮,我喜歡現在的日子,想做喜歡的事情就做,我每天見到最多的人也是我最想見的人,旁人怎麽想不重要。”
“你确實圓滿,但我今天還差一點才圓滿。”
“什麽?”
徐書墨低着頭,把吻落在司思額頭,又落在鼻尖,最後落在唇上。
司思閉着眼睛緊跟他的節奏,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她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自覺緊緊摟住徐書墨脖頸。
他寬大手掌半握住她的腰,彎腰後另一之手穿過她的膝彎,輕易把她摟在懷中,他抱着她搖搖晃晃把她放在床榻之上。
司思把手按在他手臂肌肉之上,笑道:“走路搖搖晃晃地,我看你得再練練。”
徐書墨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俯身在她額頭落下一吻:“明日我幫你翻土。”
他脫下二人鞋襪,拉下床帳,讓外頭徹底看不清裏頭究竟是什麽光景,今日風有些大,吹得床帳呼呼作響。
司思紅着臉把手按在他胸前,垂眸道:“你剛才怎麽沒把門帶上?快去關上。”
徐書墨低頭看着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樣,笑道:“我這般出去,要是正好撞見人,豈不是更尴尬?倒不如,要是有人前來,你便快些把我藏在被窩裏,那才無人知曉呢。”
司思臉漲得通紅,她生氣地捶打着徐書墨的胸口,罵道:“你說話真是越來越——”
很快,司思和徐書墨都說不出話來了。
門外的風還在呼呼作響,但已經無人在乎,究竟是否有人前來。
莫白雪報官之後,當真查出司聰明是拐賣來的。
徐書墨知曉結果後,立刻跑去告訴司思。
司思嘆氣道:“我當時年紀小,也不太懂,長大後想着父母如此寵愛弟弟,總歸是親生的,沒想到——”
“別談這些掃興家夥了,司思,你真正的生日究竟是什麽時候?”
司思有些疑惑地看向徐書墨,她有些不理解為何他突然問這些。
徐書墨咳嗽兩聲無奈道:“我知道你爹娘遞給我們的生辰八字是假的,不過我從前不在意,便也不多問。”
司思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生辰,我爹娘也不太在乎這些,我幾個姐姐當時年紀也不算很大,不過如今看來,我被賣到徐府那天,也算得我重生之日,便當這是我真正生辰八字吧,反正招娣早就不在了。”
于是,徐書墨便照着這本該是胡謅的日子,認認真真給她準備生辰禮,無論她怎麽問他究竟準備了什麽,他都不肯透露。
她猜來猜去,想到的也只有她喜歡的書籍孤本,或是什麽新的畫作,又或是京城新興的新奇玩意,左右不過昂貴與稀罕,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喜歡,于是抱着等待驚喜的态度,一日日的等着。
她全然沒想到,他準備的這份禮物,可不單單是驚喜這麽簡單。
他把她的三位姐姐,早幾日前邊請到京中,只等到今日一齊帶到府中,在夫人的默許下,當日一早便來到解思院。
司思三位姐姐與司家父母截然不同,倒像是真正印象裏的淳樸農村婦人。
大姐見着司思如今穿的華貴衣裳,有些羞于拿出三姐妹一起準備的禮物,二姐一推大姐,三姐直接解開包裹開口道:“妹妹你如今什麽都有,俺們也不知道如今能送你什麽,二公子說,只要心意到,你無論如何都會開心的,所便自己縫了件衣裳。”
二姐拍拍司思肩膀爽朗笑道:“俺倒是覺得這花色十分好看。”
大姐雙手按着衣服,不好意思地看向司思說道:“少聽他們兩個胡謅,俺們這些個鄉下村婦,縫幾件衣服算不得累,倒是你,穿着我們做的衣服,怕是要丢人。”
司思毫不在意地拎起衣服,抱在胸前感動道:“哪裏的話,你們能來我就很開心了,即便不送這東西我也開心,但你們送了,我更開心,姐姐們等等我,我換上給你們看看。”
二姐連連點頭道:“好好好,若是不合身,我們立馬給你改!”
徐書墨看着姐妹四人感情一如既往的好,他心中一直懸着的石頭也總算落地,他看向招娣笑道:“你們四姐妹好好敘舊,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可是我今日還沒到夫人那兒請安。”司思說道。
徐書墨搖搖頭,笑道:“我早就幫你和夫人打過招呼,你幾位姐姐進府一事她也知曉,她說你們姐妹難得團聚,今日便不必特地請安。”
“真的嗎?改明兒我要好好謝謝夫人。”司思眼睛一亮,極為興奮。
徐書墨抿着唇憋着笑,他也沒在司思三位姐姐面前,說出什麽‘夫人說她別帶着野菜前來晃悠,她就感恩戴德’之類的話。
徐書墨替司思關上門,他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三姐妹哈哈大笑的聲音,好一會兒才舍得離去。
他樂得看到司思高興,也高興地合不攏嘴。
只是他們都沒想到,就在他們以為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他們都沒能預料到,更大的噩夢與陰影即将籠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