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清算(四)
這晚, 奚月仍是帶着人趁夜出擊。
相較于緝拿門達的那晚而言, 這一回的好處是人手足夠,壞處是薛飛手底下有門達所沒有的高手。
未免大批人馬齊至會打草驚蛇, 使得薛飛走為上, 奚月将人分作了四波, 分別走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街巷圍向宅邸。
月黑風高間, 宅中燈火乍明。
圍牆之上, 一個個搭着弓箭的人出現在牆頭上,像是一樁樁雕塑。院外的錦衣衛立刻改換陣型, 持盾的上了前,一塊塊盾牌相接, 連成一塊銅牆鐵壁。
奚月渾不在意地從銅牆鐵壁後翻躍出來, 落地撣了撣手, 看向搭弓的衆人,朗聲道:“諸位朋友,別這麽大的火氣。我們錦衣衛查到些事,知你們原是江湖中人, 被東廠強行綁來為之效命。是以各位該都知道薛飛奸惡, 又何必大動幹戈?不如幫我們拿了人,然後各回江湖去。”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裹挾疾風而來, 奚月閃身避開, 羽箭撞在身後的盾牌上铛地一響。
她黯然一喟, 一記彈指在安靜的夜幕下清脆打響。剎那之間, 殺聲四起,衆錦衣衛有條不紊,躍牆的躍牆、攻門的攻門,不過多時便攻出一道缺口,湧入院中。
楊川邊與奚月一道殺入邊嘆氣:“你瞧,我就說你不需多與他們廢話。不願像東廠低頭的,必定或逃或死,能留下來的這些早已折了骨氣!”
奚月卻沒說話,她薄唇緊緊抿着,臉色比刀光還冷。楊川知道她心目中江湖的美好,無奈搖頭,又撂下一人後,忽地轉身攬她。
“幹什麽!”奚月悚然一驚,眼前畫面飛轉,厮殺與鮮血融成一片。她正不及反應,一吻迎面落在唇上,令她登時渾身輕栗。
楊川噙着笑,攬在她腰後的手忽而斜上一劃,一舉割了襲來那人的喉嚨,鮮血如花瓣般在奚月身後一揚即落。
他笑意深深地看着她:“乖,為那些人傷神,不值當。”
饒是打鬥激烈,奚月都聽到耳邊傳來幾聲忍無可忍地低笑。她一下臉紅,虛晃一拳逼得楊川閃避,趁機脫開了他的懷抱。
不過多時,院中敵手已少了大半。但餘下的這一半,功夫明顯要高上不少。
楊川于是又碰上一個用蕭山功夫的,且也還算上乘。他見招拆招,與那人自地上打至房頂又落下來,才終于尋了個空隙一刀刺入他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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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瞳孔驟縮,被他的刀抵着步步急退,眼看已至牆邊,他卻忽而揚腿急掃。楊川不及防備向旁摔倒,那人被他手中繡春刀帶得一并摔下,這一摔登時鮮血湧出,他卻跌跌撞撞地還要再度攻來。
——困獸之鬥。
楊川腦中劃過這四個字,身上霎然一陣說不清的惡寒。他慌忙回神,運起內功一掌拍去,那人到底已是強弩之末,跌退了幾步,斷氣無聲。
另一邊,奚月一時也因對方的攻勢而暗暗心驚。
他們根本不止是要與他們拼個輸贏,而是個個都懷着無所謂生死的情緒,只想多殺幾個錦衣衛。
這令他們的攻勢十分可怕,過招間的傷痛常不能令他們退避,他們仿佛沒有感情,一味地野蠻進攻,招招都滿是殺意,令人招架吃力。
但他們因何會這樣,她卻無從去懂,只知這絕不只是被錢所惑。
能為金錢所惑之人往往更為惜命。
他們如此拼殺,倒似因為某種絕望,這種絕望令他們覺得死在這裏并無所謂。
厮殺又持續了半個時辰,滿地都是死屍和橫飛的血肉。血色從殷紅積成暗紅、又積到令人足下打滑,院中所餘已不過二十餘人。不過錦衣衛也已折損過半,當下更有許多已體力不支,奚月一錯眼間便見兩人被對手抓了破綻,一刀斃命。
“體力不支者,先撤!”她一聲喝,許多人即刻向外退去,換周遭功夫更好的弟兄迎上來過招。沈不栖閃身替下一個已受重傷的錦衣衛,剛過兩招,對方卻忽地摘下面上黑巾:“沈不栖!”
他不免一愣,下一剎,只見對方面目陡然猙獰:“你竟還活着!”
沈不栖悚然大驚,一時招架不住,一邊匆忙格擋一邊步步後退。他努力辨認,卻全然識不出對方是誰,只見對方怒火中燒:“你為什麽回來!”
頃刻間又铛铛兩聲,沈不栖茫然地與他過着招,聽得他又喝:“裴於都為了你死了!那麽多人為你死了!你為什麽又回來!”
回來?裴於?那麽多人?
沈不栖忽而腦中嗡鳴四起,一些記憶似乎顯了形,但又像煙塵一樣,讓他抓不住。
只那麽短短一瞬的怔訟,對方一刀已悍然刺入右肩,劇痛令沈不栖手中長刀猛地脫手,對方又刺幾分,他感覺後背一熱,又一涼。
“咔——”木材刺裂的聲音忽地入耳,沈不栖在迷茫中偏了偏頭,看到自己被釘在了漆柱上。
“這才多少時日,你竟穿上千戶的衣服了……看來你與那個奚月很熟。”那人冷冷地打量着他的服色,“你等着看她死吧!”
沈不栖一陣陣的頭疼,他看着對方眼中如火焰般迸發的怒氣,卻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裴於……
那到底是誰?
沈不栖視線恍惚,眼看着那人向奚月沖去的舉動,令周遭多人都如同得到號令般一并與他襲去,他卻做不出任何反應。不止被釘在木柱上動彈不得,他此時似乎連聲音都不聽使喚,想喊卻喊不出來。
院中登時局勢一變,奚月突遭圍攻,愕然大驚。饒是她功夫夠強,與十幾人同時過招也難占上風。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奚月縱身躍起,牙關緊咬狠然擊向地面。落地間襲來的多人已揚刀欲劈,忽見地上青石板塊塊翻裂,巨大的內力猶如潮水拍來,令衆人驚叫着向後跌退。
但此舉卻也只夠這一時之用,那一幹人的內力本也都不差,奚月這一擊分毫未能傷其內裏。他們站穩腳便再度襲來。楊川急喝一聲“師妹!”,卻因正與三人纏鬥而無法脫身幫她。
奚月呼吸屏住,定身不動。直至沖在最前那人已近在咫尺才一刀嚯地刺去,那人閃身一避,卻覺腕上一沉。定睛只見兩根纖指将他手腕鉗住,下一剎已驀地斷氣。
然則奚月餘光卻見側後兩人同時襲至。
奚月來不及收手回身,一時連心跳也慢了幾拍。
“師妹!”楊川撂下最後一個,疾步趕來,卻眼見難以及時趕到。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人影急沖至奚月身側,噗地一聲,利刃刺入皮肉的聲音與悶叫一響即逝,奚月驚然回頭:“曾培!”
一時之間,奚月耳邊萬籁俱寂。
她看到楊川趕來揚刀了結了那二人,看到沈不栖被盯在兩丈外的漆柱上,猛烈地一掙又渾身脫力,她看到許多方才不及反應的錦衣衛先後趕至,與圍攻她的人厮殺起來……
但是,她什麽反應也做不出。
她只在下意識裏僵硬地蹲身,慌慌張張地去扶曾培。曾培胸口的鮮血一點點溢出,銀色的飛魚服被一分分染成暗紅,張牙舞爪的飛魚繡紋也看不出顏色了,她還是說不出一個字。
“……奚月。”卻是曾培喚了她一聲,頃刻之間,那層萬籁俱寂忽地被撞破,一切聲音皆湧入奚月耳中。她剎那回神,迅速封了曾培傷口旁的幾處穴道。
血滲得慢了,曾培笑容虛弱地看着她。
他說:“我從不是……我從不是個勇敢的人。”
他說:“兩年……整整兩年,我明知是門達害了奚風,但我什麽也沒做。”
他說:“倘若、倘若你沒有回來,我只會一直假惺惺地懷念你,我是個虛僞的懦夫……”
這是一直深埋在曾培心底,從不曾表露卻無法釋懷的心結。
“我不配跟奚風當兄弟,也不配喜歡你。”
“不……”奚月淚如雨下,擡手一抹,眼淚和手背上沾染的血跡溶在一起,在臉上變成一塊淺紅的污色。
她艱難地醞出點笑容說:“你別這麽說,我……我回到錦衣衛,看到你還在的時候,我高興死了。”
要“勇敢”、要舍命去為兄弟尋仇,是很難的。奚月從不曾盼望過那些,便也沒怪過曾培。
除此之外呢?
曾培有胸懷,奚風為了立威把他扔進護城河裏,他也沒有記仇;曾培也有熱血,不然他不會一次次涉險跟旁的錦衣衛直言門達不是東西。
這兩樣,也是很不容易的,曾培做到了。
“我的功夫也不行……”曾培忽地深吸氣,又慢慢長長地籲出,“可是我真想一直跟你做兄弟啊……”
随着這句話,他好像一下子松下了勁兒,奚月只覺胳膊一沉,一股恐懼登時漫上心頭:“曾培?曾培!”
她拼力地定住神:“你是我兄弟……你一直都是我兄弟!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兄弟!曾培你忍忍,我們殺出……”
曾培身子陡然一軟,蘊着些許笑意阖上的眼睛,将奚月餘下的話都噎在了喉嚨裏。
“……曾培。”奚月薄唇緊緊一抿,懸在側頰上的淚珠一頓,又繼續滑下。
接着,充斥悲恸的咆哮響徹院子,護在她身側沉默不言地與人過招的楊川猛然回頭,下一剎,只見她不知如何已閃至自己身前,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裏,與他惡鬥的人被她一把鉗住手腕,頃刻間倒地氣絕。
奚月松開他,就又閃身奔向了下一個,招式之狠厲幾乎無人看得清。若從上方看去,大約只能看到她快成一道影子,院中一個又一個的人在她經過時倏然倒地,斷氣的那一息間大概只夠驚嘆,千斤指這樣的絕頂內功,竟有人能強到不用停下運力?
院子裏的許多人,也都是功夫上乘的高手。按理來說,他們下意識裏內力會擋來,繼而在千斤指下內力全失卻不喪命,日後盡如行屍走肉般活着,這才應了那句“千斤指下出行屍”。
可是,他們就是一個個都死了,沒有哪個人的內力足以抵掉奚月的攻勢,個個皆筋骨寸斷,屍體上一層寒氣逼人的薄霜。
奚月殺紅了眼,似乎只有再多殺幾個人,才能稍稍平複她心中的悲痛。
內院的堂屋裏,薛飛在緊閉的房門中,靜聽着外面的厮殺聲。
他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何,只覺自己定當能贏,畢竟自己手下是一班東廠悉心豢養的高手。
然而突然間,門被沖開。
薛飛悚然一驚,然則不及反應,一張滿是血污卻仍美豔的臉已逼到了他面前,乍看上去,形同鬼魅。
他覺得腕上一沉。
低頭看去,兩根纖指鉗在了他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