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清算(三)
奚月道:“我要再夜探一次東廠, 你去不去?”
楊川一愣。
他自不能讓奚月孤身涉險, 只要她去, 他肯定會去, 只是他又覺得奇怪:“怎麽又夜探東廠?”
“薛飛不是跑了麽?”奚月一喟,“曾培方才回來說人離了府卻沒出京。我讓他帶人去搜薛飛的另幾處宅子了, 但東廠那邊, 我也想再去看看。”
楊川了然:“你覺得薛飛藏在東廠?”
奚月卻搖了頭,笑道:“東廠在皇城之內,若薛飛入皇城, 城門守衛必定知道。我是想, 薛飛既還在京城之中,就不會輕易斷了與皇城的聯系, 我們去盯着, 許能順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處。”
奚月覺得, 曾培在那幾處私宅裏找不到薛飛的可能性很大。因為那幾處地方都是門達的親信招供的,薛飛對門達可沒有那麽信任,門達的人知道的地方,多半并非薛飛最隐秘的藏身之處。
楊川沉吟了會兒, 卻搖搖頭:“皇上既已下旨要查東廠,你想知道什麽, 就直接去東廠押人來審好了, 何必涉險夜探?”
她畢竟懷孕了。
奚月挑眉看着他:“你覺得薛飛傻麽?”
楊川淺怔:“自然不傻。”
奚月于是又道:“那他會把知道他行蹤的人留在明面上給咱們抓?”
夜幕低垂, 萬籁俱寂。
皇城大門早已關合, 兩道人影卻趁城樓上守衛不備溜入城中,展開輕功向東馳去。夜行衣隐遁于漆黑,守衛只依稀看到似乎有個什麽晃了一下,細看卻尋不到了。
二人隐沒在東廠斜對面的一株大樹上,先盯了會兒那座此時正無比安靜的院子,楊川輕輕籲了口氣:“若要報信,應該不會走大門。東西兩側各有偏門,你我一人盯一邊?”
奚月搖頭:“不,就在這兒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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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川:“?”
她笑看看他:“不走大門有什麽要緊?那不過是為了避東廠裏的其他人。但若要出皇城,左右這兩條路他總要走一條,我們就在這兒等着,正好。”
她這話說得底氣十足,但事實上,她并說不清自己要等誰,只知道若是薛飛要防備他們抓人去審,那這知道他行蹤的人應該官位不太高、從前也不是他的親信。但東廠裏的官階那麽多,越是不起眼的官位上,人數也越多,這人究竟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她可一點都不知道。
而且,如若東廠派其他人出去辦別的事呢?也不是說此刻出來的人就一定與薛飛有關的。
奚月于是邊等邊在心下琢磨個不停。等了約莫兩刻工夫,東側忽地有了些動靜。
二人一并屏息,循聲看去,一個年輕宦官很快進入了視線。
楊川即刻便要暗中跟上,被奚月一按手背:“不是。”
楊川鎖眉,她道:“你看他,困成這樣,又神色輕松毫無戒備之意,這是剛當完值要回去休息。”
楊川細細一瞧,她說得果然有道理。那宦官手裏提着個籠燈,身形看上去十分困頓,臉上也哈欠連天,當真是副疲憊不已的樣子。
二人又接着等,過不多時,還是東側那條路上又來了人。
這人拿着籠燈卻低着頭,他們從樹上往下看,只能依稀看出他腳步匆匆,一副急着趕路的模樣。奚月目光一凜,正要和楊川一起去跟,卻又見另一道身影撞進餘光,出現在西側的過道上。
他手裏沒有籠燈,一路小跑着到了東廠東南角,卻在此時收住了腳步。他躲在牆後,探頭警惕地往大門處掃了一眼,見附近無人,才又繼續向南行去。
奚月楊川相視一望,待他走過了近在眼前的交叉口,二人一并躍下枝頭,悄悄跟上。
跟得近的時候,他們看出此人戴着尖帽、穿着白皮靴,一身褐色衣衫上系着小縧,應該是個役長。
他一路都走得很急,卻一直不騎馬也不用車。出了皇城,便淨挑些小道來走,有幾條路甚至連奚月都從不曾踏足過。一直到了臨近阜成門的地方,他才在一方院子前停了腳。
他在上前叩門前謹慎地左右觀望,二人即刻閃進牆下陰影之中,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門聲響了幾下,院門開了條縫。他們看不到裏面的情形,只見此人拱了拱手,接着便被請進了門中。
“不能繼續跟了。”楊川道。
奚月點頭。按照曾培所禀線索,薛飛是帶着百餘號高手避出來的,自然不能繼續跟了。
她便向楊川道:“回去先跟誰都別提,明天直接帶人圍來,我們甕中捉提督!”
楊川嗤聲而笑,遂與她一起避遠了些,待确定距離已夠,不會被院中耳目察覺動靜,才展開輕功,趕回酒樓去。
院子裏,那役長不敢亂看也不敢與領路的人瞎打聽,低着頭一直往裏走。待得被請進一道房門,看見眼前背影,立刻作揖:“督公。”
半晌無聲,然後薛飛重重地嘆了口氣:“沒人跟着你吧。”
那役長道:“沒有,小的一路都着意避着人,專走僻靜小路,督公放心。”
薛飛疲乏地“嗯”了聲,又靜了許久,才轉過身來,問他:“如何?”
“暫無甚大的動靜。”那役長說,“錦衣衛也沒動咱東廠的其他人,只聽說有人去搜您的別的宅子去了,好像、好像是從诏獄問出了話。”
薛飛一聲冷笑。
他就知道,門達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沒一個可信的,凡他們知道的地方,他概不能去,否則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
他接着又問:“宮裏有動靜嗎?”
役長回說:“皇上撤換了不少宮人,宮女宦官都有。有的放出來各自回家了,有的就……”
就無聲無息地不見了。
薛飛阖眸一喟卻未予置評,那役長想了想,又說:“還有就是……不知怎的,皇後娘娘杖責了萬貴妃,皇上惱了,要廢後,今天好似朝中争了一場。”
薛飛聽出他已是在沒話找話,擺了擺手:“知道了,去吧。明天還這個時辰來,千萬別叫人察覺。”
說罷,薛飛打了個響指,有人從屋外走了進來,遞給那役長一錠金子,又領他離開。
那役長看見金錠就笑了,作着揖向薛飛道謝。薛飛沒再做理會,盯着牆上挂着的一張巨幅河山圖,斟酌起了今後的出路。
想留在東廠是不可能的了,今上對他顯然不信任。他甚至聽說了些風聲,說皇上想再立個西廠,與東廠分權。
——就像當初設立東廠分錦衣衛的權那樣。
他只能暫且躲着,等避過這陣的風聲,等城門處的戒嚴松了再逃出去。然後,便大抵一輩子都回不了京、也觸及不了朝堂了。
不過,那也罷。朝堂只有那麽大點兒,江湖卻大得很。有人之處盡是江湖,他尋個隐秘之處藏身,有這一班東廠豢養出的高手保護,還有一輩子都花不盡的錢,朝廷想抓他也不容易。
想到這兒,薛飛心下稍安了些。他走到矮櫃前,打開盛茶葉的瓷罐,沉默地為自己沏了一盞香茶。
這茶還是江南來的貢品,進宮之前先經了他的手,皇帝管不了。
他相信,便是時至今日他不在東廠了,依舊有許多事,皇帝管不了。
不論是先帝還是新君。
另一邊,曾培搜薛飛的各處宅邸頗費了些心神,一直到了後半夜,才可算回到酒樓歇下。
是以他一直睡到翌日晌午,迷迷瞪瞪地下樓吃午飯時,聽奚月說了下午要去緝拿薛飛的事。
“……你找着他了啊?!”曾培咬着饅頭傻在那兒,“不是……你怎麽找着的?我這昨天忙了一整天,你……”
“我也是碰碰運氣。”奚月含歉拍拍他的肩頭,“對不住啊。今天下午你歇着,我們帶人去就得。”
曾培卻不幹:“別廢話,我跟你們一起去!”
等這事辦完,他們雖然都要去走江湖,可他的功夫差奚月楊川那麽多,斷不可能一直跟着他們。
現在能多一起待一會兒就多一起待一會兒吧。
曾培悶頭喝了口湯:“帶多少人?我吃飯完就集結人馬去。”
奚月沒再和他多争:“三個百戶所就行了。地方偏巷子窄,附近還有民舍,人多了反倒打不開。”
曾培點點頭,鄰桌邊,張儀轉臉就道:“我也去。”
“……你別了吧?”竹搖往他碗裏塞了快肉,張儀一哂,看向奚月:“你可說好了讓我手刃薛飛,不作數了?”
“啊……作數!”奚月立刻應下,“那就一道去。但咱得先說好,你當下單手的功夫還沒練成,不許自己拼殺,等我們拿了薛飛交給你,行不行?”
“行。”張儀對自己當下的情狀心裏有數,答應得便很痛快。竹搖見是這樣也就放了心,松着氣掰了半個饅頭吃。
奚月看看他們倆,心裏樂極了。他倆能在一起,于她而言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先前為竹搖琳琅苦惱至極,如今她們一個喜歡張儀、一個對沈不栖芳心暗許,她可算撇清情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