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陰謀疊起(一)
夜霧氤氲, 涼意涔涔。初歸安寂的偏僻道路上, 血腥氣在陰冷潮濕裏,如同漸入清水的墨滴一樣, 缱绻着彌漫開。
于是家犬被勾得大吠,野犬從邊邊角角的地方鑽出來, 順着鮮腥味向前尋覓,逐漸在橫七豎八的屍身前聚齊。
待得天明時分,那聳人聽聞的消息如同驚雷一般, 在杭州百姓中駭然炸開, 又在武林之中掀起一陣巨浪。
廣盛镖行的人在杭州被劫殺了, 死于蕭山派的功夫。
東福神醫座下的百餘號弟子也命喪杭州,唯獨長子羅璧活着。
然後, 又有更多的點點滴滴,仿佛被一只手巧妙地拿捏着,一點點地灑向街頭坊間。
有人說, 在此之前廣盛镖行就已死了二十多號人,是蕭山派的大弟子楊川幹的。
還有人說,東福神醫也已死在了楊川手下。東福島上戒備森嚴,楊川之所以能殺進去,是因與羅璧裏應外合。
羅璧早就想奪齊父親權勢……
事成之後,又以替父報仇為名,哄騙忠于其父的三百餘號弟子一道前往蕭山派, 任由蕭山派屠殺殆盡。
林林總總, 不一而足。
傳言中的殘暴與蕭山派素來的名聲大相徑庭, 但許是因為來龍去脈都很圓滿,又許是因為死無對證,再或許,是因為偏偏留了羅璧這麽一個活口,令故事聽來愈發飽滿了些,總之一夜之間,江湖之上,許多人确是信了。
羅璧自然不認,大呼是有人栽贓陷害,甚至指名道姓地大罵東廠,但可想而知無人肯聽。
——“弑殺親父、殘骸同門之罪,他當然要百般辯駁!”
——“東廠和他們東福島有何幹系?閹官雖不是什麽好東西,卻也不能什麽罪名都推到閹官頭上!”
于是,羅璧在返回東福島後,被駐守門中的師兄弟打至重傷。僥幸逃出,卻無處可去,只好再度折返蕭山,請求蕭山派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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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該是獨善其身的時候,但殷岐思量再三,着實無法将一個身陷絕境又身負重傷的人拒之門外,便還是将他先安置在了派中,安排徒弟輪番照料。
不幾日便是中秋,杭州下了一場輕雨。
這雨朦朦胧胧的,如紗似煙地一飄就是三天。蕭山派裏的愁雲慘霧好像也愈發的濃重,奚月在山間練功時,借着怒氣揮劍硬将一棵參天榕樹砍成了一截一截。
楊川在她宣洩時沒有說話,等她咬着牙關緩和下來,他才示意正一起對練劍法的方卓稍候,徑自提步走向了她:“師妹。”
奚月背對着他站在一地狼藉前,他駐足一喟,伸手拍上她的肩頭:“不必生氣。等雨停了,我們就繼續上路,先去白鹿門取門達的罪證交給太子,再去雁山派救岳掌門,誤會總能說清的。”
他溫和的口氣令奚月心下稍寬,但也僅僅寬了那麽一剎,她的怒火就又騰了起來:“憑什麽!”
“我就是不懂,憑什麽!”她的手緊攥成拳,攥得直顫,“憑什麽惡人能潇灑至此,步步如意。你我從不虧心,事事對得起天地良心,反倒落得人人喊打的地步!”
即便是被困海中命懸一線時,她都沒想到這世間的是非黑白,竟能被颠倒到此等地步。
“蕭山派素來如何,他們看不到嗎!”奚月霍然轉過身,滿布血絲的眼眸顫抖不止,“怎的掀起幾句傳言就誰都信了,怎麽能這樣!”
“師妹。”楊川握住她的胳膊,想說些話勸她,思來想去又不知該說什麽,最終化成無奈一喟。
當下這局,身處其中确實無可奈何又難免恐懼。
他們那日其實算是及時發現了這場陰謀,也順利地與羅璧和廣盛镖行的人解釋清楚了,卻沒想到仍舊落入了陷阱之中。
不得不說,門達這一手着實厲害。若那兩方不給他們解釋的機會,直接使得事情在江湖上流傳開來,此計自成;而他們解釋清楚了,門達則差人殺了這一幹人,他們照樣百口莫辯。
楊川握在奚月胳膊上的手攥緊又松開,往複幾次,才問出一句:“你還信正道嗎?”
奚月鎖着眉頭看向他。
“你還信不信善惡有報,信不信邪不壓正?”楊川語中一頓,“若你還信,我們就繼續去做該做的事,讓惡人惡果現世報。若你不信,這些事我也會繼續做完,除非門達取我性命。”
他的神色平和而不失堅韌,令奚月一瞬的恍惚。
她莫名地想到,很久之前,她好奇這位蕭山派的師兄為什麽要買官,便追殺他到那家叫三裏香的酒館。那日她是當真想要他的命的,可當他說出“懲治污吏,肅清朝堂”的時候,她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他。
那天他也是這樣的神色,也是差不多的冷肅口吻。
楊川見她怔神,一時辨不出她的心思,嘆了一聲:“只看你怎麽想了。”說罷轉身離開,留給了她一片安靜的天地。
奚月突然而然的、沒什麽道理的覺得有些委屈。
連日來,她心裏都憋屈得很,他這轉身離開的樣子,不知怎的把她的這份憋屈全激了出來,化成蠻不講理的怨惱。就像是情窦初開時會對情郎胡亂發火的小姑娘一樣,或許沒什麽緣由可言,總之生氣了就是生氣了。
而她,其實還是有那麽點明确的緣由的。
——當下的一切傳言,都是沖着他、沖着他蕭山派去的,和她這白鹿門人可沒扯上幹系。
她連日來的憋屈都是為了他,他不安慰她也就罷了,怎麽反倒對她沒個好臉?
奚月想清這一層,不禁更氣!
楊川轉身走後,也沒再繼續和方卓練劍,直接折回了蕭山派中。
他心情原也不好,就邊想着心事邊往回踱,走了半晌才到。他沒事找事地想去看望羅璧,到了羅璧屋中,才見曾培也在。
曾培嗑着花生上下打量他:“奚月呢?”
“在練功。”楊川随口答了,信手将劍撂倒案上,反過來問他,“不栖的身世你問出來沒有?”
“問不出來。我變着花樣問,他答的也都還是同一句話——‘我爹是個混球’,這能怎麽着?”曾培聳肩,說着指指躺在床上的羅璧,“不然你覺得我來這兒幹嘛?”
原來是想從羅璧口中問話。也對,沈不栖不是管他叫表哥麽?
楊川便也擡眸看向羅璧,羅璧被二人盯得發怵,一語不發地翻身沖牆:“別問我,我不清楚。”
“羅公子。”楊川輕笑一聲,踱到床邊抱臂看着他,“你借宿蕭山派,我們該以禮待你,這沒什麽。可眼下的情狀你看見了,不栖人脈甚廣,沒準兒能幫得上忙,我們想弄個明白,你這樣守口如瓶可不合适。”
羅璧默了一會兒,翻回來,看看他和曾培:“可我真不知道。”
二人齊齊鎖眉。
“他叫我表哥,是因為他娘是我爹的師妹。但他們差了得有……十幾歲吧,平日走動也不多,我和不栖上次見面都是三年前了。”羅璧神色誠懇,“再者,我這位師姑和她丈夫——便是不栖他爹,早年可是私奔的。因為這個,她與我爹的聯系也斷了許多年,據說是師爺仙去後才又重新走動起來。可她其實也知來過東福島三五次,對她丈夫絕口不提,不栖的父親是誰我是當真不清楚。”
他說完,楊川與曾培面面相觑。
接着曾培嗤地一笑,擺手:“你們江湖上秘密真多,一點也不比朝堂簡單。”
楊川沒理他,又問羅璧:“那他爹,是江湖衆人嗎?”
羅璧想了想,點頭:“應該是,因為不栖的功夫和東福島不是一路。我也聽他提過幾句什麽叔叔伯伯,有幾位還是在武林中自立門派的。”
楊川點了點頭,試着思索姓沈的高人都有哪些,可武林這麽大,這樣琢磨也難有結果。
罷了,沈不栖也未必就能幫得上忙,還是先和小師妹回白鹿門去取罪證為上。
太子若真能掃清門達的勢力,許能找到關于這番陰謀的證據,到時往江湖上一散,也是個破解謠言的方法。
楊川這麽琢磨着,牆外忽而劃過一陣顯是輕功惹起的聲響,他下意識地回頭,方卓正好推門進來:“師兄!”
“怎麽了?”
方卓鎖着眉使勁地打量他:“你和小師妹……吵嘴了?”
楊川挑眉一瞪,心下對二師弟一再的“瞎操心”有點惱火,卻聽他說:“她突然向師父師娘辭行,說還有要事要辦,不能多耽擱,就先走了。”
“啊?!”楊川愕然,曾培頓時拍案:“你跟她說什麽了你!”
“我……”楊川語結,一時間滿腦子都是漿糊,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兩裏之外,奚月運着氣疾行過山澗,耳邊風聲飛劃,呼呼地向在幫她出氣。
嗤,給他臉了。
什麽叫“若你不信,這些事我也會繼續做完,除非門達取我性命”?
她是為了這些險些命喪大海的人,輪得着他來教訓她?
她只是為他委屈,也有那麽一點點……有那麽一點點想讓他哄她而已。
不哄就不哄吧,他還得了便宜賣乖?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