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絲路命案(四)
撒馬兒罕城雖不像京中有宵禁,但這個時辰,過往的人煙也不多了。奚越趕至北邊,本想随意找個路人打聽哪一處是那謝宏武的住處,卻走完了兩條巷子都沒見到人影。
她不禁焦急,耐着性子又摸了半條巷,依舊不見人,遠遠的倒瞧見個中原風格的尖俏檐角。
奚越于是摸過去,在牆根下細作打量,發覺這院落規格不算太大。但石磚、屋檐用料皆很講究,斷不是尋常百姓家住得起的。
她又無聲地躍上牆頭,再輕踏檐角竄上旁邊的大樹,三進的四合院方完全映入眼簾。
她所在的這一側,是院子的後牆。然放眼望去,從大門至此,三進院中整齊的房舍裏,黑燈瞎火無半束燈光映出,借着月光可見地上灰土沉積、落葉四散,可見是已有些時日無人居住。
城中北側、中原規制,又久無人居,照這情形來看十有八九就是那謝宏武的宅子。奚越勾唇一笑,當下摘了銀面具收入懷中,換了塊黑布遮面。
她身上則在出門前就已換上了夜行衣,此時從頭到腳都是黑的,隐于夜色遁入院中,分毫不惹人注意。
她先踏着輕功将院中前後都轉了一圈,在各道門前屏息側耳,靜聽門內是否有響動。确定再無旁人後,方又潛回了第三進院,推門步入正屋,又反手将門阖上。
依照漢人的習慣,如若父母長輩沒跟謝宏武一道來的話,這最內進的正屋應該是他自己住的了。
奚越擡頭環顧,眼前的堂屋中只有一張八仙桌、兩把椅子孤零零地放着,後頭的多寶架上各樣飾物俱已搬空,只有灰白的塵土浮了一層。
她又向右一拐,輕輕推門,走進了卧房。
卧房裏,南側的幾扇窗的窗紙破了窟窿,月光從窟窿裏投進來,照得四下慘白,頗有些瘆人。奚越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呼吸,細看周圍,見這屋也搬得很幹淨,床上連幔帳都沒留,牆邊的衣櫃裏大約也沒什麽東西了。
她又下意識地往裏走了幾步,忽而有一塊印跡扯住了她的餘光。
她側首定睛,繼而發覺那實是塊污漬,在離南牆三五寸遠的地上。它原本應該并不太明顯,但上面凝結了些灰土,又被慘白的月色映着,就顯得格外紮眼了。
奚越便走過去,蹲身用手指用力地蹭了下那片污漬,湊在鼻前嗅了嗅,只能嗅到灰土的味道;又借着月光瞧了瞧,顏色似乎比平素蹭上的灰塵要深,有可能是血跡。
她又仔仔細細地打量周圍,很快看到面前的牆上也沾染了塊小小的暗色污跡,位于窗沿之下,站着時不易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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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伸手觸去,頭上房瓦忽地一響。
那是有人踏過瓦片才會有的響聲!
奚越立時起身急退至卧房門邊,不一會兒,如料聽得堂屋大門被人推開。
接着,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腳印,是有人!”
下一剎卧房木門即被踢開,奚越剛閃身躲開門板,一柄金環大刀已迎面劈來。她擡臂去擋,刀刃砸住金屬護臂的一瞬,铛音震響,大漢驀然後跌,奚越捂住被震得酸麻的胳膊也趁機後退數步。
外功兇悍,但內力不過爾爾。
奚越心知他們打不過自己,淩然擡眸,又見對方只有三人,便想速戰速決以免節外生枝,卻聽那與她過招的壯漢喝道:“什麽人,報上名來!”
隐有口音的漢語令她心念一閃,想到他們許是謝宏文謹慎起見派來的人,便覺硬打不如智取。
她于是用女聲說起了波斯語:“路過的,見家中無人,想撈點東西糊口。”
對方果然一愣:“女的?”
奚越自顧自地繼續說:“我什麽也沒撈着,三位大哥放我走吧。若非揭不開鍋,誰想幹這種勾當!”
說着她展開雙臂,證明自己什麽也沒拿。同時腳下已朝窗邊挪去,顯得自己即刻便想離開,無任何其他念頭使她想多留。
可那壯漢當然不肯,金環大刀舉起便劈:“休想溜走,随我走一遭!”
奚越陡然彎腰避開一刀,同時飛腳踹出踢開窗戶。那壯漢刀法很快,幾十斤的大刀旋即再度砍下,她又以護臂硬扛過一擊,轉而一記空翻躍出窗外。
“咻——”一枚銀镖淩然刺來,奚越目光一凜,咬牙伸手抓去,但覺手中一刺,一股熱流湧出,銀镖倒被抓穩在了手中。
那三人即刻追至窗邊,正欲翻窗追出,卻見那黑色身影就地打了個滾兒,轉瞬已敏捷騰起,踩過院牆奔向遠方。
“大哥,追不追?”右首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問道。
壯漢略作沉吟,搖了頭:“算了,回去複命。”
過了約莫一刻的工夫,三道身影避開人多口雜的地方,從謝府的側門進了府院。他們走過一段回廊,又穿過兩道朱門,兩個身形瘦些的男子就在一道月門前停了。
那隐帶三分西域長相的壯漢獨自走進月門,繞過假山,朝立于池塘邊的男人一抱拳:“大人。”
謝宏文微栗,轉過身立刻問:“怎麽樣?”
“确是有人,但只說是想順路撈點東西。與我們過了兩招便跑了,輕功不錯。”壯漢如實禀道。
謝宏文不禁面色發白,忙作追問:“沒看出身份?你覺得會是錦衣衛嗎?”
“那不會。”壯漢擺手,“沒穿飛魚服,也沒拿繡春刀。而且還是個女的,說的波斯語。”
後一句話讓謝宏文緊繃的神色驟然放松下來。
謹慎起見,他又重複了一遍:“波斯人,女的?”
“對。”壯漢篤然點頭,謝宏文的面色轉而恢複若常,兀自嗫嚅道:“那就好,那就好!”
“……大人。”那壯漢瞧了瞧他的神色,“您若這麽擔心被錦衣衛瞧出端倪,不如我多帶些人過去守着。反正是您弟弟名下的宅子,您守着也沒什麽不對。”
謝宏文立即擺手:“不不不,那樣反倒打草驚蛇,讓他們起疑。”他嘆了口氣,“你不知道,那錦衣衛是奉皇命辦差的。他們只要想查,去再多的人也不能攔他們。目下是穩住他們為上,明天你帶人送些無關痛癢的案宗過去。他們查不清楚,又收了我的禮,應該不會太為難咱們,便不會在撒馬兒罕久留,等好好把這幾尊大佛送走,這事也就揭過去了。”
“是。”壯漢抱拳應下,見謝宏文沒有其他吩咐,就安靜地施禮告退。
他直接帶着那兩個随來的手下去了府中的案牍庫取案卷。關于賈愈案的卷宗其實總共也沒幾頁,只大致記了一下事發的時間、地點,以及死者的身份、年齡和當時室內的情狀、焦屍的情狀,就沒什麽了。
要依此斷案,只怕就算是宋慈再世也斷不出個所以然。
翌日一早,這薄薄的一本冊子就被三人畢恭畢敬地送到了官驿。彼時一衆錦衣衛剛吃完早飯,一個百戶擡眼瞧見他們,擱下碗接下冊子,便将他們領到了鎮撫使跟前。
奚越已然又穿上了飛魚服、戴起了那張銀面具。她淡漠地打量了眼三人,紮着白練的手翻了翻冊子,溫潤低沉的男聲從面具下響起:“案情記載,就這些?”
“是,就這些。”三人全沒想到他就是昨夜的女賊,那壯漢張口便回了話。
奚越輕然點頭,仍自狀似認真地将冊子讀了一遍,才再度看向他們:“請問三位是何官職?”
“哦,我叫柯敬,這是馬固、孫成志。都跟着謝大人辦差,任把總。”
把總是正九品的武職外官,奚越心下籲氣,道既是正經登記在冊的官差就好辦了,面上只不動聲色地一笑,狀似随意地笑說:“你竟是漢人,我還道你是波斯人。”
“我父親是漢人,母親是波斯人。”柯敬笑答,“他們兩個也多有些莫卧兒、波斯的血脈,只不過幾代傳下來,看不出了。撒馬兒罕很多人都是這樣,有意思的很。”
鎮撫使笑而颔首:“是有意思得很,也可見城中太平之重要,出了大案咱必得查清楚才好。不然,往小了說會鬧得城裏人心惶惶,影響各位結親結友;往大了說,指不準會鬧得國與國間相互猜忌,影響邦交、耽誤貿易往來,你們說是不是?”
柯敬抱拳:“大人說得是。賈愈這案子,我們……”
“哎,我只是說個理兒,沒有給諸位施壓的意思。賈愈這案子我錦衣衛接了,自會給撒馬兒罕一個交代。”奚越笑而一頓,“不過話說回來,既然這惡徒是誰還沒查清,謝大人的安危諸位可要多費點心。咝……不知諸位身手如何?用不用我留幾個人給你們當幫手?”
柯敬趕忙道:“不,不必了!”話音落下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局促一笑,又說,“我們幾個拳腳功夫還可以,就不勞各位大人了。”
“拳腳功夫?”奚越抓住了這個詞,面具下暗暗抿起笑意,“還是留幾個吧。哦,這樣,我挑兩個暗器玩得好的給你。平日可以跟在謝大人身邊幫些小忙,一旦出了意外,暗器從遠處打出去,比趕至近前再動拳腳要好得多。”
他這話,說得旁邊一衆百戶、總旗神經都繃緊了,尤其暗器用得好的,簡直在心裏求起了菩薩!
誰想出門辦趟差就被撂在外頭?再說論滋潤論威風,這撒馬兒罕的官差哪兒比得過京中錦衣衛啊?
所幸那柯敬及時道:“不必不必,我們也有會暗器的。孫成志的一寸镖在這一片遠近聞名,大人您就放心吧。”
奚越認真審視着他:“事關我大明使節安危,你可別唬我。”
“不敢不敢!”柯敬說着,胳膊肘一碰孫成志,“快,使個镖個鎮撫使大人看看,讓大人安心!”
那孫成志唯唯諾諾,旋即從懷中取出銀镖一枚,腕上靈敏施力,将其一擲而出。
但聞咔的一聲,銀镖精準地刺入了奚越身後幾尺遠的木柱裏。奚越回首一睃,便見那銀镖纖細精巧,與昨晚自己攥住的那枚別無二致。
“不錯啊。”他淡泊而笑,轉回頭來,目光又落回了那柯敬面上,話鋒陡然一轉,“賈愈的案子,我們要開棺驗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