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抉擇
抉擇
今日,豐烨和蕭冕同去柳府上探望柳太傅。
柳太傅正卧床休養,前兩日為了保護景炎帝和各位大臣,身先士卒,着實傷得不輕。
豐烨和蕭冕手裏拎着一大推補品,走了進來。
蕭冕道:“老師,您身體怎麽樣了?”
“無礙,都是皮外傷。”
柳玦打量着一旁的豐烨,神色複雜,道:“小翊,真的是你。”
豐烨的眼眶有些紅了,道:“老師,是我。”
“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原來你是小翊,如今你回來了,真好。”柳太傅欣慰地一笑。
“這幾日我也時常憶起兒時的事情,當年老師的教誨至今記憶猶新,尤不敢忘。”
“當年,你和小冕都是我座下最得意的門生,我記得,你和小冕經常一起比賽背古文,看誰記得又快又好。後來你被擄走,生死未知,為師很是痛心。每每憶起你,不免傷懷。”
“讓老師擔心了,學生慚愧。”
豐烨記得,當年景炎帝在宮中辦了一個學堂,公卿大臣家但凡有幼齡孩子,皆可入宮與諸位皇子伴讀。後來,他和蕭冕成了同桌,柳太傅總喜歡布置一項作業——把今日所學的詩句背給同桌聽,蕭冕總是倒背如流,他自然也不能示弱,也将課文背的滾瓜爛熟,了然于心。
柳太傅常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學習若是缺乏交流切磋,就容易學識淺薄,見聞不廣,所以他十分倡導學生之間互相交流學問。蕭冕是個聽話的孩子,自然謹遵教誨,便喜歡找他讨論學問。一來二往,兩人的學業都大有進益,成了柳太傅最出色的兩名學生。
“小冕,我想喝梨花白了,你幫我去買一壺過來。”
蕭冕道:“學生馬上去。”
Advertisement
蕭冕離開後,房間裏便只剩下豐烨和柳太傅了。
“陪老師出門透透氣吧。”
“好。”
豐烨和柳太傅一同出了門。
“對了,陛下近日身體還好吧?”
豐烨的思緒被拉回現實,皺了皺眉頭,無奈地道:“不太好。這兩日,禦醫試了好多方子,仍舊無法清除體內的毒素,時常咳血。再加上父皇整日批閱奏折,勤于政務,原本虛弱的身體就更加不堪重負了。”
“陛下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你就不想為他分憂嗎?”
“我……可是我能做什麽呢?我早已不是當年的周翊了。這大周的江山,自然得選一個好的君王。”
“陛下曾問過我,立儲之事,我緘口不言。直到兩日前你和陛下父子相認,在大殿上我見識了你的勇敢,你的堅韌,我心中才有了答案。在我看來,你就是儲君的最佳人選,是我心中的君王。更何況,你是蕭皇後唯一的孩子,這江山,這皇位,本就屬于你。”
“即便不是皇子,作為大周的子民,陛下危難,我也不會見死不救。”
柳太傅語重心長,繼續道:“我這一生,不喜朝廷紛争,原本只想做個教書匠,桃李滿天下,你知道我為何投筆從戎嗎?”
說着說着,兩人走到了一條熱鬧的街區,街上的小販精神飽滿地賣力吆喝着,街區的店鋪裏陳列着琳琅滿目的商品,行人往來不絕。
“你知道嗎,二十三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荒蕪之地。由于商貿稅賦極高,做生意的一般都是官宦人家。楊璟楊大人曾做了一番詳細的調查,向先皇提議減免稅賦,讓普通百姓也能通過商貿養家糊口,發家致富。這原本是個利國利民的政策,不料這一舉動卻觸動了官宦世族的利益,他們編織了莫須有的罪名,将楊璟迫害致死,這一政策也就此擱置,直到七年後,陛下登基,我才将這一政策重提,陛下力排衆議,這一政策才得以重見天日,實施起來。”
豐烨沒想到,這麽好的政策,推行起來卻是步步維艱。這街區表面的繁華背後,竟然有這麽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在這個世界上,有光明就有黑暗,有邪惡就有正義,它們是相伴而生的。陛下是個好皇帝,這些年,他廣開言路,勵精圖治,将黑暗和邪惡一一掃除,才有了如今的大周。在其位者才能謀其政,有權力做一些事情,會方便很多。一個好皇帝,真的能改變百姓的生活,讓他們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或許我這麽說有些自私,畢竟沒有問過你心中真正的想法。我知道,你心中有家國,所以,于國于家而言,我都希望你能擔起這份責任。陛下老了,已經等不起了。皇室之人,終歸無法像平凡人家那樣,只尋求最簡單的平安喜樂。
豐烨聽得很認真,一如小時候在學堂裏聽柳太傅講課一般,柳太傅拍了拍豐烨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中憂慮什麽。這些年,你流落在外,這不是你的錯,你無需自責。還記得你以前背誦的《了凡四訓》裏,‘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是什麽意思嗎?”
“自然記得。這句話的意思是,從前不管經歷了什麽,就讓它過去。以後的事情,不管發生什麽,就從今天開始從頭來過。老師的話,周翊記下了,我會回去好好想想的。”
這時候,蕭冕提着一壺梨花白走過來,道:“老師,原來你們在這兒呀,梨花白我買來了,我們師徒三人,痛飲一番,也算是慶祝豐烨歸來了。”
那日三人喝得盡興而歸。往後幾日,豐烨除了和蕭冕待在一起以外,大部分時間都陪伴景炎帝,陪他談心,侍奉湯藥,盡盡孝心。
又過了幾日,便是蕭冕的生辰。
豐烨一大早就開始忙活起來,他親自下廚做了蕭冕喜歡吃的炸土豆片、紅燒螃蟹、鮮魚湯,以及桂花糕。
蕭冕聞到廚房裏飄散的香味,不由地喜上眉梢,老早就坐在桌旁等候開飯。
豐烨從廚房裏端出一碗剛出鍋的面條,道:“小面條,今天是你的生辰,生辰快樂,快嘗嘗我做的長壽面。”
蕭冕道:“哇,全都是我喜歡吃的。”
蕭冕夾了幾根長壽面吃起來,又夾了面裏的煎蛋和肉吃起來。
他三下五除二,幾口就吃完了整整一大碗面條,還喝光了面湯。
豐烨笑道:“你怎麽吃這麽快呀,都不知道細細品嘗,這面我可是做了好久的。”
“要怪就怪你這面做得太好吃了,嘿嘿。”
“吃完面條,蕭冕又拿了一塊桂花糕品味起來:“糕點,也好吃。”
豐烨道:“冕,今日是你生辰,許個願呗。”
“往年我的生日願望一直是一成不變的:願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今年再加一條:陪你共度漫漫餘生,白首不相離。”
“冕,你能跟我說說,你為什麽想當将軍呀?”
“十五歲那年,我赴京參加武舉,适逢臨安之難爆發,我一路斬殺燕軍大将,一戰成名,就此被陛下封為武安侯,其後又接管了父親留下來的黑風營,成了黑風營的主帥。”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其實,作為一名将軍,我平生所求,絕不是功勳卓著,戰功赫赫,而是當敵人觊觎我大周萬裏河山,犯我國土時,能有橫刀立馬,守衛一座城,一個家,乃至一個人的底氣。《論語·述而》裏曾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應該說的就是我平身所願吧。當陛下和天下百姓需要我橫刀立馬,披甲上陣,即便是戰死沙場,我也決不允許敵人奪我城池,殺我百姓。若是有一天天下大治,海晏河清,我也願解甲歸田,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你心中所願。”
“陛下曾問過我,想不想做皇帝,可我已不再是當年的周翊了。你覺得,現在的我,能擔起這份重任嗎?”
蕭冕目光灼灼望着豐烨,回答地很認真:“其實,這個問題你的心中已有答案。如果決意去做一件事情,就無所顧忌地去做吧。前路無論是高山還是險灘,這條路,我會陪你一起走,直到永遠。”
“每當我迷茫無措時,你總是在我的身邊給予我力量,冕,現在,我已經明白如何抉擇了。”
兩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覺已到了深夜。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豐烨推門一看,竟是季英。
季英道:“我收到軍報,大燕趁我朝內亂,連夜揮師南下,邊關連失三城,八百裏告急,陛下讓二位速去大殿議事。”
豐烨和蕭冕馬不停蹄,立刻動身前往皇宮。
此刻,景炎帝正勉強支撐着身體,坐在大殿上,看着剛剛送達的軍報,心急如焚。
景炎帝道:“太子最近怎麽樣了?”
內侍如實禀告:“太子先前被關入死牢,又接連在大殿上受了驚吓,這幾日一直病着。”
“哎……我只道太子性子軟,沒想到這般不經事……”
說着一陣失落感湧上心頭,這種失落感很快牽動了病情,嘔出一大口血。
內侍急了,急忙上前:“陛下……”
這時候,豐烨和蕭冕終于趕到了。
“父皇,你沒事吧?”豐烨焦急地道。
景炎帝撫摸着豐烨的腦袋,聲音和緩:“朕快死了。有些事,今日不說,怕是來不及了。”
豐烨一怔,心底裏生出一股悲涼。
“當日父皇所問,你心中可有答案?”景炎帝望着豐烨,目光熱切而慈愛。
豐烨上前,道:“作為兒子,理應為父親分憂,作為臣子,理應為君王分憂。我是大周的三皇子,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脈,又怎能貪圖一時安樂,置身上的責任于不顧?”
“好,好,大周江山後繼有人了。”景炎帝老淚縱橫。
“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了太多的苦,朕還沒有好好地疼你愛你,如今又要你肩負重任,委屈你了。你是朕最疼愛的皇子,朕又何嘗不想讓你一生無憂,快樂順心地活着,可是朕沒有更好地選擇了,朕必須為天下萬民考慮,擇一個稱職的君王……”
“父皇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做一個好皇帝。”
景炎帝望着一旁的蕭冕道:“阿冕,你過來,朕去了以後,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小翊,多幫襯着他點兒。”
接着他顫抖着從袖口拿出黑風營兵符遞給蕭冕:“此次大燕來犯,來勢洶洶,邊關就拜托你了。你向來光明磊落,一心報國,從前是我狹隘了,這兵符就收好,這些年,你做得很好,一直守衛着大周,謝謝你。”
“保衛大周,是臣職責所在。陛下的囑托,臣記下了。”
蕭冕領命而去,和季英連夜趕往黑風營清點兵馬。
随後,景炎帝又傳召了柳太傅,遞給他一份聖旨。
柳太傅走後,這偌大宮殿又只剩下景炎帝和豐烨兩個人了。
“小翊,最後再陪父皇說說話吧。”
在豐烨記憶中,景炎帝還是滿頭青絲,分離十三年,景炎帝竟已滿頭白發,到了風燭殘年之際。
“以後朕不能陪你了,遇事不決,可找柳太傅和蕭冕商量,多聽聽朝臣的意見,但也要有逆流而上,為天下蒼生計的魄力,知道嗎?”
“兒臣記下了。”
“這幾日,父皇總是回想起你小時候……”
“從小你的性子就和你母妃如出一轍……你母妃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兩人就這麽閑聊着,不一會,天色熹微,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窗外的太陽慢慢地探出小半張臉,紅的耀眼,一步步慢慢上升,映射着旁邊的雲朵也突然有了燦爛的光彩。
父子兩人依偎在一起,靜靜地觀賞着日出。
窗外的日光照得景炎帝容光煥發,豐烨知道,這是回光返照,心底的悲涼再次彌散開來。
“翊兒,你看,日出多美啊,父皇要先走一步了……”
“兒臣舍不得你,在這世上,我只有您一個親人了,不要離開我……”豐烨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悲傷,失聲哭了出來。
“不哭,父皇去陪你的母妃了……”景炎帝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擦幹了豐烨眼角的淚花。
他看着日出,不住地回想着皇後蕭紫玥的音容笑貌,記憶中她還是那個明媚的少女,着一襲紅裝,宛若初升的朝陽那般熱烈……
……
景炎帝十九年二月十一日,景炎帝駕崩,國喪開始。
蕭冕穿着一身銀色的铠甲,手執扶風劍,在城門口整裝待發,豐烨前去送別。
“你來守國門,我為你平天下。小豐,我走了。”
“一路小心,我等你凱旋。”豐烨不舍。
蕭冕溫柔地撫摸着豐烨的臉頰,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作為告別。接着翻身上馬,揚鞭策馬,率領黑風營衆将士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