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麥汀汀先埃裏希一步醒來, 王的狂暴狀态雖然得到解決,仍有一些生理上的藥物受損需要在睡眠中進一步修複。
少年離開房間時,兩條腿直打顫,臉上淚痕斑斑。
平日裏有的時候雖然有點兒嬌氣愛哭, 但這次并非因為懼怕, 也不是後悔, 畢竟都是自願的——能幫助埃裏希,能同埃裏希親近, 都是他樂於去做的。
就是,就是真挺疼的QAQ
以前都不知道, 原來……需要這樣……
林不聞還在會議室,聽到守衛那邊說“客人”從密室裏出來了, 連忙暫停會議先去看看情況。
陛下在發倩期時是不見外人的,這種特殊情況中, 奧維和凱薩琳等人都屬於“外人”。
看着上校匆匆離去, 凱薩琳好整以暇捧起茶杯往軟墊上一靠:“在這裏等一下吧, 如果老林說沒問題了, 咱們就能下班了。”
奧維伸了個懶腰:“晚上想吃生魚片……你們有哪家推薦嗎?”
柏斯搖搖頭:“奧維哥, 咱們族都上岸十幾年了, 能不能吃點兒新鮮的?我請你吃和牛肉怎麽樣?”
奧維伸手作勢就要拍他:“嘿你小子,掙錢沒啊, 還請我, 口氣不小!”
這邊幾人聊聊鬧鬧, 一掃先前開會時堪比葬禮般沉重的氣氛。
林不聞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那種對事事如臨大敵的箭在弦上的狀态也容易傳染別人。只要他一走, 大家都能放松下來。
奧維思維跳躍,凱薩琳能偷懶就偷懶, 柏斯根本就是局外人,至於工作上已經被迫了解太多大家族秘辛的夏榮實在不想在工作之餘繼續傾聽,及時掐斷視訊,告訴他們有事兒再呼叫。
剩下的,只有和懷中幼崽一同合眼小憩的沈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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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維看着神經大條,再怎麽說也是陛下麾下最重用的少将,敏銳異于常人。
他對凱薩琳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個人類怎麽辦。
凱薩琳的目光滑向黑發青年,後者根本沒睡,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慢慢睜開眼。
從進入房間起他就沒有過任何表情,除了提醒他們查一查哀悼日以外,也沒再說過半個字,安靜得像空氣。
凱薩琳放下茶杯:“你想去看看小麥嗎?”
他們是一同從CC-09來的,再加上剛開始也互相詢問多次,凱薩琳認為這兩個人類的感情應該是頗為深厚的。
可惜礙於之前各種各樣的阻礙,至今沒見上面。
沈硯心遲疑片刻,搖搖頭:“今天不合适。”
也是,麥汀汀剛從王的房間裏出來,不管在那裏面發生過什麽,都不大合适立即與他人見面。
想必林不聞也會馬上派人把他送回去休息吧,外加一堆警告不要洩露王的任何秘密之類的。
無論是發倩期
還是純粹的心靈治癒,都是非常私密的事情,尤其涉及到皇室和陛下。
正常來說,除了禦用的夏榮,如果請其他的療愈師,得做好背景調查、再簽一堆保密協議,很有可能還要“觀察”7-10天才能離開。
貿然啓用新療愈師,還是個人類,實在是無奈之舉:陛下的情況太危急,又是親自點名。
沒辦法,誰讓那個看起來沒啥用的小家夥能擁有那麽高的精神力呢。
後續如何處置,等陛下醒來再說吧。
林不聞趕過去時,麥汀汀正坐在角落裏,丢了魂兒似的。
少年看起來沒什麽變化,除了衣衫都濕透了,直往下滴水,在地毯上暈開一朵朵淺色的花。
腿上那些真正的花兒也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和主人一樣。
林不聞沒多想,使用精神力是很耗費體力的,尤其對於原本就體弱的人來說更是挑戰。
小喪屍看起來沒受傷,也沒有呼叫過他們求援,那應當還算順利……?
他遲疑了一下:“陛下怎麽樣?”
小喪屍沒擡頭,反而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些,小聲嚅嗫道:“……很好。在,睡覺。”
林不聞松了口氣。
陛下沒看走眼,這個小家夥還真的有用。
他的語調也跟着緩和些許:“我讓人送你先回小院去休息吧。”
小院就是他們現在住的那個有花園有湖泊的地方。
麥汀汀點了點頭,片刻後磨磨蹭蹭站起來。
但還是拒絕和任何人對視。
如果林不聞是崽崽,是沈硯心,或者別的什麽更了解他的人,能察覺到少年超出常态的心不在焉。
可惜林上校早就對小喪屍産生了呆呆愣愣的刻板印象,并不覺得他哪裏不對。
林不聞自己要留下來等陛下醒來,於是找了兩個信得過的蝦兵蟹将陪着麥汀汀坐飛行車先回去。
少年順從地跟着他們離開,走到一半時腳步頓了頓,似乎想回頭。
但終究沒有。
一層微弱的疑雲在林不聞心頭轉了一圈,很快消散了。
他忙着聯系皇家醫師過來給陛下檢查身體狀況,然後又和夏榮進行了一次溝通,最後告訴凱薩琳他們可以該幹嘛幹嘛去了的時候,才想起來小殿下還在這兒——剛才要是讓雪倫家送麥汀汀走就好了。
柏斯推着沈硯心與他擦肩而過時,林不聞低頭看向冷冷淡淡的人類:“你為什麽覺得‘哀悼日’當天出現的人有問題?”
他沒什麽作用地壓低聲音:“你的話是對愛琳殿下的間接指控,對皇室的任何指控都有可能造成你承擔不起的後果——除非你有切實證據,證明那杯酒有問題。你很懂藥理麽?”
“我不懂藥理。”沈硯心沒看他,視線落在前方的虛空,“我只是知道,伴君如伴虎。”
他的聲音裏有微微的疲倦,似乎每講一個字都是在消耗生命。
林不聞覺得這句話奇怪得很,既好像在講他們的陛下,好像又不是。
他還想追問什麽,沈硯心懷裏的小幼崽醒了,揉了揉眼睛:“麻……”
擡頭一看,不是媽媽。
“麽?”
崽崽不滿地看向成年人們,為什麽自己睡覺前沒有看見媽媽,醒來之後還沒看見呢?
“麻。”他義正辭嚴,擲地有聲,“麽!”
崽崽現在,立刻,馬上,就要見到媽媽呀!
柏斯在旁邊伫立半天,瞅準空當适時打斷:“哎哎哎林哥下次再聊吧,我們得趕緊把小殿下送回去了,不然待會兒他大鬧天宮就麻煩了。”
林不聞抿了抿嘴,幼崽大鬧天宮的景象歷歷在目,他的确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悲劇重演,側身讓他們離開。
“……小殿下慢走。”
*
送麥汀汀回去的蝦兵蟹将是兩個話很多的年輕人,該保密的事兒嘴很緊,可對於其他事兒念念叨叨個沒完。
他們一路上互相打打嘴炮,朝着麥汀汀東問西問,沒個安靜時候。
麥汀汀本來就怕生,這兩個家夥的通用語又口音濃重,他幾乎聽不懂到底在問什麽。
有一點倒是聽懂了。
他們叫他,“麥醫師”。
——麥醫師,你好厲害啊,你精神力評級是不是有H級?
——天啊,我只有M-1。
——你是傻子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不過像麥醫師這樣的也太稀少了!
——說不定比夏醫師高呢!
——說起來從老醫師去世以後,一直沒有合格的新人來接替首席療愈師的位置。
——麥醫師,是不是就是你來啊?
——哈哈哈,以後就叫麥首席啦……
這可把小喪屍吓住了,醫、醫師,那是多了不起的稱呼呀!
他也不會做什麽,怎麽就這樣喊他呢?
小喪屍誠惶誠恐,根本不敢同那兩人搭話,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動都不敢動。
好想逃開……
好怕……
窗外的風景在後退,這段時間他坐了很多次飛行車,然而每一次那種離開地面的不安感都讓他一陣陣心慌發暈。
前面到了CBD,一幢幢聳入雲霄的高樓拔地而起。人流量增大,車速放緩。
對於人魚族這樣原本生活在海洋中的種族,能夠這麽快适應岸上的生活,并且創造出和陸地生物等同的強悍帝國,不可謂不是奇跡。
……還真是要“感謝”一把推他們下懸崖的惡魔們。
小喪屍換了新的、乾爽的袍子,和那些收起耳鳍與鱗片的人魚看起來沒有很大差別。
他捂住胸口。
那裏并沒有律動的心跳。
有一個想法,從上車開始就已經形成了。
不能……坐以待斃。
“那個……”
少年小小聲,打斷了前排兩人的叽裏呱啦。
蝦兵蟹将們同時回頭。
“麥醫師怎麽了?”
“有什麽吩咐麽麥醫師?”
“我、我想……”少年盡力忽視稱呼帶來的成倍增長的忐忑,絞盡腦汁措辭,“我想,去洗手間。”
蝦兵蟹将互相看了看。
林上校只說了要負責把小麥先生送回家,只說了他倆得寸步不離跟着,沒說中途不能上廁所吧?人有三急……
他們對CC-09直播毫不感興趣,并不清楚喪屍與人類的差別,所以也就不知道喪屍的身體停滞發※育以後,其實沒有這種回圈的生理需求。
簡單而言,麥汀汀是不需要去廁所的。
正是這一點兒資訊差,讓小喪屍有了可趁之機。
兩人把麥汀汀送到一家店,扶着他下了車。
小喪屍悶着頭進了店裏,蝦兵蟹将幫他用赫特語溝通來意之後便打劫似的守在門口,不僅不讓任何其他客人進去,店員也都得出來等着。
好在他們闊氣的用經費刷了一筆信用點作為臨時徵用的感謝,且有特殊公務執照,否則店員早就報警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天,還順便買了包甜味炸螺片。
“麥醫師真不錯啊,一點兒架子都沒有。”
“是啊是啊,還比夏醫師好說話。”
“以後成了首席療愈師,還會記得我們嗎?”
“想得挺美,咱們也就今天當一回司機……”
“你這麽一說,應該抓緊時間找他簽個名才行。”
“是哦,我記得老醫師之前開過一張藥方子現在都炒到幾萬信用點了……”
吧啦吧啦吧啦。
炸螺片已經吃完了,美好未來也暢享了半天,就是沒等到麥醫師出來。
……不管去解決啥的,時間這麽久,麥醫師得自己生病了吧?
兩人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狐疑。
就在這時,洗手間的門開了。
可是走出來的并不是麥汀汀。
中年雄性人魚剛才在洗手間,對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這時候看到這兩個兇神惡煞的家夥好像随時要拔槍斃了自己,戰戰兢兢舉起手:“我、我有錢——”
“誰要你的錢啊?”兩人惡狠狠,“剛剛進去的人呢?”
“我、我沒看見有人啊?”
“???”①
店員也懵了:“裏面是分雌雄的單間,一次只能進一個。”
蝦兵蟹将更懵了。
什,什麽意思?
這個人類是、是雄性沒錯吧?
在他們的威壓下,一名雌性店員進了另一個單間尋找,還是空空如也。
這下剛才優哉游哉得像倆街溜子似的家夥真的急了,親自闖進去,一邊找一邊喊。
“麥醫師,麥醫師!”
“麥先生你在裏面嗎?”
“可不能瞎開玩笑!我倆小命會不保的!”
都輪不到陛下出手,光林上校就能把他倆掐死了!
可惜回答他們的是一片寂靜。
麥汀汀……不見了。
腦袋時刻懸在脖子的感覺可不好受,蝦兵蟹将哭喪着臉,不敢隐瞞,趕緊如實上報。
林上校那邊對“哀悼日”排查出些許眉毛,正緊盯着,又接到這種消息,立刻火山噴發。
救了陛下這種大功勞,麥汀汀的地位已經不是綁架嫌疑犯或者小殿下的侍從這麽簡單的了。
很有可能就是這兩個家夥跑火車所說的,以後帝國外聘的療愈師也說不定。
更何況……
呃,林不聞已經發現了,陛下和麥汀汀剛才在房間裏所做的,可能不僅心理療愈那麽簡單。
陛下的心思他從來琢磨不透,要是真的對那個人類少年……
林不聞雖然覺得怪怪的,可考慮到其他種種因素,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和諧。
總之,這些不是他現在該想的。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麥汀汀已經不是地位普通的民衆或是低下的嫌犯了。
陛下暫時還沒醒來,這麽重要的人類,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失蹤,林不聞心急如焚。
既要立刻找到麥汀汀,身份的特殊性又不能大張旗鼓通告警局協查,不久前才為找小殿下這麽大費周章,才安生沒幾天又來一回——
他真的好想辭職。
*
接到消息的白玉宮亂成一鍋粥的同時,麥汀汀正沿着陌生的街道慢慢挪動依舊酸軟的雙腿。
他畏罪潛逃了。
沒錯,字面意義,他怕自己犯罪、被判罪和懲罰,乾脆逃跑了。
精神空間裏的神志和現實世界不能完全等同,這就是為什麽裏面的埃裏希甚至認不出來他。
在那種情況下,無論哪方先主動,反正是對陛下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就算是沒怎麽在有序社會中生活的小喪屍也清楚,等到陛下醒來,自己一定會被殺了吧?
他、他不想死……
他還沒有看着崽崽長大,長成帝國第一漂亮的小人魚,奶金色的長發戴上驚豔的大溪雲珊瑚王冠;
還沒有再見到沈硯心,沒有确認北極星上的朋友們好不好;
甚至於,他還有奢望,終有一天找回自己曾經的記憶。
萬一他也有家人呢?
萬一家人有活着的呢?
他還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決不能因為犯上就被處死QAQ
麥汀汀扯了扯兜帽,盡量地遮住自己。
盡管街上許多人魚并沒有顯出耳鳍,但小喪屍仍然打心底覺得自己和他們長得
不一樣。
人魚多漂亮呀,那雪一樣白的皮膚,夢幻的雙眸,光鮮亮麗的時裝,怎麽看都那麽好看。
而他只是一只灰頭土臉的小喪屍,太怪啦。
殊不知人魚族是極為自私的種族,走在大街上也僅會從反光的玻璃上觀看自己有多美麗,并不在乎其他人。
更何況小喪屍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從來都不曉得自己在他人眼裏如同荔枝奶凍一樣香甜可口。
從店裏的洗手間逃出去時,麥汀汀并沒有思考過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沒想過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人類在其他種族的星球上該如何生活下去。
他在棄星上待了十來年,那兒沒有任何聯網通信調查,他不需要申請、獲得許可,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有本事活下來。
所以少年也并沒有考慮過,到了一個高度現代化的國度中,日子會有什麽不同。
CBD的監控攝像頭比別處都要密集許多,它們一個個紅眼睛悄然眨動,密切監視着每個角落裏發生的每件事。
然而紅眼睛們卻覺得有點兒奇怪,為什麽今天好像有點兒眼花,總有一幀看不太清。
一來,小喪屍沒有錄入赫特帝國的身份資訊,無法辨別;
二來,或許與棘棘果有關,麥汀汀對AI有種奇特的反偵察遮罩效果——這也是為什麽當初陛下找幼崽找了那麽久都沒有發現他。
少年并不知曉有許許多多雙眼睛看向自己又離開,走到了十字路口。
小喪屍已經太久太久沒見過如此多的行人和車輛了,乍一下杵在車流中心,慌得呼吸紊亂,瞳孔放大。
這是……哪裏?
好多人在看自己。
下一步,該去哪裏?
相鄰不遠的另一個路口發生了騷亂,立刻有七八個全副武裝的安全監察騎着浮空摩托呼嘯而去,綠色的警笛響徹街區。
路人們對此見怪不怪,頂多朝他們離去的方向看一看,低聲聊兩句。
可是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麥汀汀卻徹底慌了。
他們……他們是來抓自己的嗎?
是不是王勃然大怒,決定要立刻問斬?
小喪屍怕得要命,也不管腿還麻、身上還痛,跌跌撞撞跑了起來。
不、不行!
絕對不能被抓住……
他原本合适的衣服已經報廢在池水中了,出來的時候随手拿了一件王的白袍,埃裏希的衣服對於他來說太大,慢慢走還行,跑起來簡直像一塊移動的床單。
兜帽遮住了視線,小喪屍慌不擇路,好幾次差點撞到路人。
他來不及管他們的罵罵咧咧,悶頭朝前跑。
好可怕……
母星,好可怕好可怕!
少年好不容易拐進一條人少的小巷,卻因為沒看見腳下的臺階,被過長的袍子絆得摔了一跤。
鑽心的疼痛頃刻間襲來,小喪屍摔坐在地上,第一反應不是查看傷口,而是小心地掀掉兜帽看有沒有人追上自己。
好在,巷子還是空的。
确認周圍環境安全之後,他才敢放下心來感覺痛。
麥汀汀捂住流血的膝蓋,他有自愈能力,很快就會複原,并不擔心傷口有多大的影響。
可是複原總需要時間,過程還是會疼。
他蜷在角落裏,靠着冰冷的牆壁,無精打采,胡思亂想。
到底母星好,還是棄星好呢?
雖然棄星處處是殺機,可大多數喪屍和動物讨厭他身上的果香,并不願接近。
母星有乾淨安靜的環境,但是,沈硯心曾經說過,“伴君如伴虎”。
他其實不完全懂那是什麽意思,不過什麽是老虎他還是認識的。
埃裏希,像老虎麽?
高大,健壯,威風,漂亮。
倒也……挺像的。
麥汀汀不自覺想起斑斓幻境中雄性人魚有力的臂膀和尾巴将他箍在懷中,然後……
他的耳朵都要燒起來了。
少年捂住自己紅彤彤的臉,在害羞和畏懼中糾結得要命。
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還在癒合中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哥哥,你很疼嗎?”
輕軟的童聲闖入他的聽覺。
麥汀汀放開捂住眼睛的手,先看見一雙鋥亮的小皮鞋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下意識攏起衣擺,想要遮住腿上的荊棘,然後慢慢擡起頭。
盛開的花似的淺紫色百褶裙,米白色的小坎肩,白金色長卷發散落,精致得洋娃娃一樣的小臉。
發頂別着和裙子一樣顏色的蝴蝶發卡,雙翼鑲嵌着真正的寶石,微風中輕微搖晃,閃着細細碎碎的光。
一個高貴的小公主。
看起來最多十歲大的小姑娘對着麥汀汀揚揚下巴,換成了人魚語:“我喜歡他,帶回家陪我玩兒吧。”
兩個戴着墨鏡的保镖走上前,魁梧得像一座山,遮住少年面前的陽光。
“——是,克洛伊小姐。”
*
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大概只有這句話可以形容倒楣的小喪屍。
麥汀汀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摔了一跤,怎麽就被綁架走了呢?
“綁匪”的飛行車比他之前乘坐過的任何一輛都要豪華,裏面甚至有沙發和酒櫃,雖然酒櫃裏盛的都是小小姐喜歡喝的各種口味海植物奶。
麥汀汀拘束地坐在角落裏,低着頭,心裏亂極了。
他不禁在想,留在棄星上末日中偷生,留在王身邊任由懲罰但還能見到崽崽,和被這個不認識的小女孩帶走,到底哪一種道路能不那麽壞?
名叫克洛伊的小小姐一路上都沒有跟他說話,在PADD上看視頻,理所應當地享受着女仆的各種服侍。
直到飛行車駛入奢華的莊園,抵達城堡似的古建築前,克洛伊在被保镖抱下車之前,回頭看他:“小兔子哥哥,等下我來給你挑衣服哦。”
麥汀汀:“?”
小兔子哥哥是誰?
之前那個來綁他的保镖像拎小雞一樣把他也弄下飛行車,低聲解釋:“克洛伊小姐喜歡兔子,但是對兔毛過敏。”
麥汀汀忍不住想起以前埃裏希抱他下車時的動作看似強勢實則溫柔,對保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懵懵懂懂點點頭。
然後他反應過來。
……不對啊,那又關小喪屍什麽事呢!
然而人質是沒有自由的,他很快被保镖帶到更衣室。
這裏不太像常規的更衣室,更像小女孩的玩具房,只不過比普通的玩具房要大得多得多,各種花裏胡哨的衣服從幾歲到成年人的尺碼應有盡有。
“克洛伊小姐的愛好是給她的玩具換裝。”保镖用還算熟練的通用語解釋。
他的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不過仔細分辨的話,夾雜着一絲心生畏懼的顫栗。
大概莊園裏的每個人都有過相似的慘痛經歷吧。
“——只要小姐看上的人,都是她的玩具。”保镖又加上了這句不堪回首。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陌生的男人抱着小小姐大駕光臨,保镖和女仆都恭敬地退了出去。
房間裏只剩下三個人。
克洛伊穿着毛絨兔子的連體睡衣,蝴蝶發卡也換成了小兔子,看來如保镖所言,她的确很喜歡這種軟乎乎的小動物。
陌生男人的打扮不像保镖,也不像仆從,不過從他對克洛伊同樣不敢怠慢的态度來看,大概也不是同輩哥哥或者親近的長輩。
他一進來就盯着麥汀汀看,眼睛眨都不眨。
那種眼神并不讓人覺得讨厭或者被威脅,麥汀汀反而覺得很熟悉,好像曾經也被這種視線注視過。
既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在……幾天前。
小喪屍不太敢直接回視,不安地低着頭。
克洛伊踩着兔子拖鞋,并不顧忌地走到少年身旁,仰臉看着他:“兔兔,你喜歡什麽顏色?”⊙
見小喪屍疑惑不解,她才想起來自己說的是赫特語,於是又換回星際通用語問了一遍。
麥汀汀:“?”
他聽懂了,但沒完全聽懂。
兔兔又是誰?
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來,好心提醒:“就是你。”
少年驚訝地擡起頭,茫然地看了看男人,又看看小姑娘。
克洛伊的小手背在身後,歪着頭問:“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小喪屍遲疑了一秒鐘,緊張地搖搖頭。
他現在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小喪屍,這個家裏明顯克洛伊的地位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如果她想叫自己兔兔……那麽,好的,他就是麥兔兔。
小姑娘得到正面回應,沖他笑笑。
她的笑容有些說不上來的違和,盡管很漂亮,但卻不太像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應有的那種天真無邪。
反而有點兒……深思熟慮後的志在必得。
克洛伊又問了一次:“所以,兔兔,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
小喪屍眨了一下眼。
他本來想說藍色,可是頃刻間他的腦海中閃現出了不久前夢幻的精神空間海水中,那燦爛的如同陽光一樣的金色。
於是他改口:“……金色。”
克洛伊對這個結果沒有什麽質疑,蹦蹦跳跳來到衣櫃前開始挑選合适的衣服,這一次的動作讓她看起來确實像個年幼的小姑娘。
麥汀汀緊張不安地在旁邊站着,男人走到他身邊,并沒有離得很近,在可以聽到的距離範圍內輕聲安撫道:“沒事的,小姐雖然有時候思維有些跳脫,但是沒有壞心的,你只要享受被她打扮就行了。”
若是換一個人,這段話對於小喪屍來說沒有任何作用,可偏偏話語從這個男人口中說出,麥汀汀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慰,他一下子變得放松了許多。
小姑娘選定了方案,個子不夠高,於是拽了拽男人的衣服:“阿野,幫我拿這個。”
名叫阿野的男人順從地走過去,倒沒有立刻自己伸手拿,而是抱起克洛伊,讓她親自拿下衣架。
他們轉身面向麥汀汀,克洛伊問:“需要人幫你換嗎?還是你自己來?”
……少年自然選擇了後者。
阿野抱着克洛伊離開更衣室,在外面等待。
麥汀汀看着放在凳子上剪裁精致、布料華貴的衣服,知道自己沒有選擇餘地。
十分鐘後,少年撩起門簾,鼓起勇氣走出去。
外面的兩人皆是眼睛一亮。
克洛伊的百變換裝游戲玩的就是cosplay,這套金燦燦的衣服原型是某個游戲裏的NPC,設計并不複雜,但因為呆萌可愛,很受玩家歡迎。
兔兔說喜歡金色,克洛伊立刻就想到這套NPC裝扮了,穿上之後的效果更是超出預料。
麥汀汀揪着衣擺寬大的荷葉邊,自己好像被罩進了一個三角形的支架裏,重心不穩,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
小小姐拍着手歡笑,非常滿意,阿野放她之後踩着兔子拖鞋跑到他面前,拽拽這個角,摸摸那個花邊:“太适合你啦兔兔!”
少年小聲地說了謝謝,不自覺瞄了眼阿野。
阿野同樣看着他:“很可愛哦。”
明明是微笑的,可麥汀汀卻從他的眼中感受到了……
悲傷。
小喪屍一怔,有什麽細小的電流從回憶中
穿梭而過。
他想起來了。
一周前的“哀悼日”,也曾經有誰這樣遠遠地注視着他,身體裏湧動着與他人不同的哀傷情緒。
事實上哀悼日所有前來悼唁的人都心懷悲傷,對於自己逝去的親友。
只有那道沒被麥汀汀找到的情緒色彩,難過是針對他的。
那時候麥汀汀想不通他為什麽難過,此刻依然。
只是兩道情緒色彩猛然重疊,讓他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
克洛伊注意到他的愣怔,晃晃他的衣角:“怎麽啦兔兔?”
小喪屍趕緊搖搖頭,生怕被看出不對勁來。
小姑娘看了他一會兒,并未深究:“既然你打扮好了,我們就去吃下午茶吧~”
下午茶?
好陌生的詞彙。
小喪屍不明白,那是什麽?
阿野已經收起了黯然神傷,重新抱起克洛伊走向門外。
麥汀汀別無選擇,只得跟上去。
*
男人回到家時,發現家裏多一個人。
這不算什麽稀罕事兒,畢竟海拉莊園這麽大,仆從天天來來去去,賓客同樣絡繹不絕,他哪裏會記得每一個。
可是這一個不太同。
在仆從告知克洛伊小姐在湖邊喝下午茶後,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匆匆趕過去。
克洛伊的下午茶有很多種不同的裝飾,根據她的換裝來定主題。
今日她自己打扮成小兔子,胸`前挂着塊裝飾用懷表。
原野一如既往守在身後,被她要求系了領結、戴了帽子,像個盡忠盡責的執事——除了不過問莊園其他事物以外,僅從他對她的照看來說,的确是執事。
她的餐桌上有鐘表和撲克牌的裝飾,整體看起來有點兒像古人類的童話,愛麗絲夢游仙境。
克洛伊總是很喜歡看各國各族的童話。
“父親回來啦。”
克洛伊沖他微笑,在高腳椅上晃了晃腿。
盡管被稱呼為父親,戴逸晖對這個女兒卻顯出了十二分的尊敬。
“小姐,您不必這樣稱呼我。”
他來到她身邊,單膝點地,對她行了吻手禮。
小姑娘對“父親”行此大禮習以為常,輕描淡寫聳了聳肩,這個動作讓她再一次看起來不太像只有十歲的小孩子。
“您是母親的配偶,按理我應當這樣稱呼您。”
坐在克洛伊對面的少年看呆了。
戴逸晖起身後,視線轉到他身上。
他的裝扮也很好認,看起來像金色版本的愛麗絲。
如果他是愛麗絲的話,那麽,他就是克洛伊·希歐多爾今日下午茶的主角了。
戴逸晖當然認得他,在“哀悼日”上負責照顧小殿下的人類少年。
這句話需要拆成兩部分來看。
第一,聖卡拉大教堂在“哀悼日”時除了皇室近親屬和最位高權重的大臣以外,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內,哪怕是議員。
這個人類卻在場。
要知道,人魚族最憎恨的就是人類。
第二,他竟然負責照顧小殿下。
那個全帝國也沒幾個人知道存在的……王的唯一子嗣。
極光岩秘密基地發生力量暴走事件之後,的确有風言風語陛下有個孩子,但是從來沒有人提過這個孩子是由人類照看的。
他被陛下保護得非常好,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很有可能是寸步不離跟着小殿下。
這樣神秘莫測的人類男孩兒,卻在此時此刻出現在了海拉莊園,在克洛伊·希歐多爾的下午茶宴會上。
戴逸晖心頭湧過萬千思緒,并未表示出來,而是同男孩兒打了個招呼:“你好呀,我叫戴逸晖,你呢?”
“……麥汀汀。”
少年其實也認出來他了,畢竟祭奠到一半有人這麽興師動衆地闖進來,想不注意到都難。
輪椅上戴着面紗的愛琳·希歐多爾自然是全場目光焦點,推着她的男人也沒少被各方打量。
一病不起的“皇女”和她再嫁的年輕丈夫,一直是民間津津樂道的談資之一。
直到現在,小喪屍慢吞吞的腦袋才終於轉過彎來——
原來這座莊園,是陛下親姑姑的府邸。
而這個給他新取了名字的小姑娘,則是她的親女兒,陛下唯一的姊妹。
……也就意味着,他剛從皇室逃出來,又陷進了另一支的皇室。
怎麽辦……
麥汀汀一陣恐慌。
他們會把自己抓回去嗎?
戴逸晖還保持着那個親切的笑容,對原野道:“麻煩你帶這位客人先離開,我有話要和小姐說,可以嗎?”
原野點點頭:“好的,戴先生。”
克洛伊叉了一塊甜點細細嚼着,瞥了他們一眼,唇邊沒有笑意,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看不出對戴逸晖的決定是贊成還是反對。
她沒有出言阻止,原野輕輕碰了碰麥汀汀,示意他跟自己離開。
兩人向着城堡走去,戴逸晖躬身:“小姐,我可以坐下嗎?”
“坐吧。”克洛伊晃了晃腿,對戴逸晖的熱情大減,聲音無波無瀾,興致缺缺,“父親有什麽事?”
戴逸晖很想嘆氣,每次聽到小公主喊自己父親,就像陛下喊他姑父一樣,實在叫人……承受不起啊。
另一邊,原野帶着麥汀汀回到了那個更衣室玩具屋。
“我、我要把衣服換回來嗎……?”
小喪屍被箍在誇張的服裝裏,很是不自在。
他的眼神不住往更衣室裏面瞟,先前換下來的袍子還放在那。
那可是陛下的……
“不用,你先穿着吧,一會兒小姐可能還要繼續玩。”原野沒在意他的忐忑,小心地檢查了下門鎖,“這裏是莊園裏唯一沒有監控的地方。”
“……?”
原野摘下帽子,捋了捋頭發。
麥汀汀這才注意到他本來的發色并沒有那麽深,像是染過。
男人一改克洛伊面前專業優雅的作派,變得有些頹靡。
他認真地看着少年,神色很是難過。
“汀汀,你……不認識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