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弑君
弑君
“禾兒!”鄭言的眼睛在瞬間變得通紅,他抱着陸禾從厮殺中出去,把她帶上馬車,看見她的衣服瞬間被胸口的血浸透。
陸禾痛得渾身都顫栗了,可她咬着牙不出聲,待痛勁稍緩,她才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看來……我注定是不長命……”
“胡說!你定會長命百歲!”鄭言方寸大亂,他哆嗦着按住陸禾的傷處,對外頭的車夫大喝:“快點!再快點!”
一回頭,見她眼神開始渙散,鄭言忽覺的心神劇痛。
他想起那場大火,他以為陸禾被燒死的那場大火,他亦是無能為力的看着火舌蔓延,看着她被吞噬殆盡。
痛得連靈魂都快被撕成碎片。
“禾兒……禾兒……”鄭言一聲聲呼喚她的名字,喉嚨哽咽如塞了石頭。
“你的仇還沒有報!你還沒有殺死我,你怎麽能死!”鄭言胸膛劇烈起伏,仿佛有把刀子在割他的心。
他的眼睛失去了以往的鋒利嚴肅,有液體從裏面滲出,落在他顫抖的手上然後落在陸禾雪一般晶瑩的臉上。
鄭言哭得無聲,仿佛害怕被旁人聽到他內心的脆弱。
然而這悲泣卻又震耳欲聾,陸禾在這一刻意外的起了精神。臉上的幾滴溫熱,好似吞噬肌膚的鐵汁,讓她內心在這一刻劇烈震動。
鄭言仿佛被生生剜了肉,明明中箭的不是他,可他卻好像痛得要死去。
縱然聽過他壓抑的哽咽,但陸禾不曾見過他的淚水。鄭言的淚讓她的心在一瞬間柔軟,原來她死了,有人會為她傷心成這樣。若前世她死的時候,耳畔能聽到這樣不舍悲痛的哭聲,她是不是就沒有這麽多恨了?
可鄭言的淚也讓她想要逃離,他是陸家的仇人,是自己一心要殺的人。
陸禾無助的閉上眼,她不能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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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的靈魂全都是千瘡百孔,腐朽不堪,這樣兩具枯骨不能湊在一處。
眼前一片黑,陸禾感覺到鄭言抱着她奔跑,他失态的大喊:“把城裏的大夫都請來——把宮裏的太醫全請來——”
“惜承哥,這是怎麽了?禾兒——”朗清的驚呼傳來。
耳畔盡是些亂糟糟的聲音,陸禾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捱不住,暈了過去。
然而下一刻,胸口的劇痛讓她尖叫出聲。她睜眼,看見幾個大夫圍着她,其中一個手上拿着那支貫穿她身體的箭。
只這暫時的清明,陸禾再度變得昏昏沉沉。
“惜承哥,是誰傷了她?”
“禁衛軍。”
“他們竟敢如此!”
“我搶了他兒子的未婚妻,他自然不能與我善罷甘休。幽州軍就在京外三十裏的地方與趙無端交戰,他以為我身邊的人馬都被派出去了,以為這就是好時候……”
鄭言和朗清的談話一時清晰入耳,一時又有些特別遙遠不真切。
她聽到朗清欲言又止:“惜承哥……你把禾兒搶回來沒什麽……實在不該坑殺那些文人……或許,你有你的考量,是我不懂。”
鄭言道:“你怨我?”
朗清立即道:“我怎麽會!惜承哥……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你和我們朗家……跟着你我和祖母都是無怨無悔!”
朗清低聲解釋了許多,鄭言則一徑沉默着。
許久,鄭言問:“子元,你如今為官是為了什麽?”
朗清不假思索:“西南之變,你在外那段日子,我們朗家風雨飄搖。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曾經過得有多幸福,我虛度了太多光陰,以至于風雨來臨時,護不住朗家。今日作為,皆為家人。”
鄭言又問:“那趙繼他們跟着我是為什麽?”
朗清道:“權勢榮耀,家族富貴。”
鄭言出神道:“你看,你們都有為之拼命之物。”
朗清不安的看着他:“惜承哥?”
鄭言在陸禾身旁坐下,給她掖好被子,凝視着她不安的睡顏移不開目光。靜坐許久,鄭言的聲音忽然低不可聞:“那我這麽些年緊抓着權利,又是為了什麽?”
他忽然就不堪重負:“子元,其實比起你們,我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
朗清不敢說話了。
鄭言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而鋒利,他道:“去把趙繼召回來。”
“趙繼統領跟着去了泾原,如何突然召他回來?”
“叫他帶上半數黃金鐵騎從泾原回來,入夜我們進宮。”
朗清霎時間被震得說不出話,驚了一會兒,他立即出去傳召。
屋內鴉雀無聲,适才面對朗清的果斷沉肅變成軟弱悲痛,鄭言将陸禾的手貼在臉頰邊,無言的悲傷。
他便這麽靜悄悄的陪陸禾待着,感受她虛弱的呼吸,感受她手心的冰涼,直到将近傍晚時朗清帶着趙繼到外面候着。
“禾兒,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死嗎?”
鄭言在他眉心印下一個吻,然後默默站起來:“醒過來吧,醒過來便能看到我的死路在何處了。”
往外走,微弱的夕光照亮他冷漠又堅定的眸子。
過往沉重如山,可他從不覺得苦。
如今他愛着的人懷着刻骨崩心的恨立于這世間,為了這恨她将自己剝皮拆骨、将自己折磨得體無完膚,鄭言感覺到苦不堪言。
他看到陸禾,便如看到自己。
恨意無窮無盡,究竟何處才能了結?何時才能了結?
天邊最後一縷光輝逝去,夜幕降臨,京城猶如一片深淵。
鄭言走在黑暗中,負隅前行。
凄清子夜,京城所有人被如雷聲般的鐘聲敲醒,大家從被窩裏起來踱步到院子裏,一下一下數着這鐘聲。
總共敲了四十九下,寂寂夜空,不知誰一聲大哭:“皇上——”
四十九聲為喪龍鐘,這已是今年第二次響了,也便是說,今年死了兩位皇帝。
禦史臺的谏議大夫莫楠穿着單薄的衣服站在院子裏,遙望着皇宮的方向,痛心長嘆:“天不佑大昭,叫此奸臣當道!皇上——皇上啊——”
夫人薛青上前給她披上一件大氅,憂道:“夫君,慎言!宮裏什麽情形,咱們還不知道。”
莫楠斑白的胡子顫抖着:“什麽情形?下午禁衛軍與金甲士在太廟一帶拼殺,傍晚鄭言就帶着大批金甲士進了宮,你還不知道什麽情形嗎!”
薛青道:“鄭言居高位掌權數十年,雖常有以權謀私之舉,但從不曾犯上作亂,這兩年簡直跟變了個人一樣,倒行逆施!早晚遭報應!”
莫楠沉思良久,唉聲道:“且看明日,只怕……只怕……”
薛青怔了一下,脫口道:“莫非鄭言想謀取齊家江山?”
莫楠搖頭:“三百年前奸臣楊雄謀逆的下場在那裏擺着,即便是鄭言,也怕是不敢作此想。我只怕他……”
頓了頓,這位年過半百的谏議大夫眸色沉重:“挾天子以令諸侯!”
喪龍鐘敲響後的一個時辰,文武百官全都冒着夜色進了宮,聽到了皇帝的遺诏:太子齊寧登基,以鄭言為攝政王,輔佐少帝。
禦史臺當即便有人發出質疑,然而金甲士齊齊拔刀,無言威逼。
于是百官失聲,唯有跪在皇帝遺體旁的齊寧,眼底有着深刻見骨的恨意。
等到陸禾醒轉過來時,京城再次變了天。
泾源也傳來勝利的消息,幽州前來讨伐的軍隊被定成叛軍,全數消滅。皇帝薨逝被尊為永帝,新帝即将登基,鄭言如今已是攝政王。
鄭言所得權利已至頂峰,但他似乎并不見喜色,只是寧靜的守在陸禾床邊,看着她吃藥。
想着在皇宮裏時見到的永帝,陸禾問:“皇上是怎麽死的?”
“是永帝。”鄭言糾正,然後語調平緩的告訴她:“突發疾病。”
說着便給她拭掉唇邊的藥漬,陸禾側頭一躲,冷眼瞧着他,把帕子抽過來,直接肯定:“是你殺了皇上!”
如此悖言,屋中侍女們吓得噤若寒蟬,一個接一個撲通跪下。
鄭言只看着她,濃黑的眸子映着她的身影,聲音中藏着無法言喻的柔軟:“你說是就是吧。”
末了他又問:“等忙完新帝登基,我帶你去別院住住?”
仿佛是在詢問,可他很快自答:“你肯定喜歡那個地方。”
陸禾冷哼一聲,偏過頭去。
很快便是新帝登基,陸禾沒有身份進宮觀禮,只待在府裏休息。閑來無事,她踱步到鄭言的書房,不想在那裏見到蘇右安。
見蘇右安手裏搬着一沓書,陸禾笑了:“你如何在這裏?”
蘇右安眼神示意,叫陸禾看旁邊書架上碼得整整齊齊的書籍,然後把自己手上這沓也放了上去歸置齊整,才笑道:“在幫攝政王打理書架。”
“你今日怎麽沒有跟着進宮?”
蘇右安笑了,清逸的眸中含着戲谑:“我只是一個小小中郎将,何能參加如此大禮!”
陸禾搖頭失笑,玩笑道:“名滿天下的蘇郎,鄭言卻讓你在這裏打理書房,真是大材小用,我為蘇郎不平!”
“書房重地讓我進來,也算是器重了。”說話間并不閑着,蘇右安已将書籍全部擺好。
陸禾道:“若真器重你,就不該只讓你做個中郎将。”
“我倒是想拿到黃金鐵騎團,可上頭一個趙繼把我死死壓着,趙氏家族的幾個人跟了鄭言十數年,不是我能比的。”蘇右安撣去衣服上面的灰,瞟了一眼守在外面的侍女仆從,壓低聲音,笑道:“今日有大變,要随我出去看看熱鬧嗎?”
新帝登基板上釘釘,還會有何變故?陸禾挑挑眉,還是點了頭,朗聲道:“普天同慶之日,是該上外頭走走,煩請中郎将帶人跟着保護我。”
以前在鄭府,出門時都要先請示過雙琴;如今陸禾想出門便徑直往大門去,還沒走出去雙琴便小跑的趕來,問她:“夫人見諒,梅婆婆病重,婢子照顧左右,未及時準備轎辇,還請夫人稍待片刻。”
“不必轎辇,我出去走走。”陸禾看着身後蘇右安等七八個士兵,道:“有中郎将護衛便夠了。”
然而雙琴還是另叫了數十仆從侍女跟在他們身後。
蘇右安領路的方向是皇宮,他道:“按規矩,巳時一刻,新帝會到宣德門受百姓叩拜。”
陸禾看着前面高大的宣德門,下面烏泱泱擠了不知道多少人,蘇右安帶她在陰涼停下,等待着新帝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