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争路
争路
公主護衛剛一拔劍,金甲士們全部出動,在片刻內便把這些人控住。
這是一條官道大街,雖然行人起初都避着他們,可此刻卻全聚集在不遠處,無聲無息的看着這場熱鬧。
“陸禾,你是瘋了不成!敢對本公主動手!”眼見身邊人全被控制了,安平公主立時又驚又氣。
即便鄭言權傾朝野,可他從沒有公然對皇室不敬。
陸禾撣了撣袖子上的塵埃,悠然笑了一聲,坐會步辇:“我們走。”
太師府的仆從們全部驚呆了,竟是慢了半拍才把陸禾的話聽進去,全都一聲不吭的低下頭。擡步辇的擡步辇,開道的開道,只是個個都快把頭低到地裏去了。
步辇一過,陸禾回頭嬌聲一笑:“回吧!”
金甲士收回武器,跟上她。
“多謝公主讓道。”陸禾揚聲高喊。
如此嚣張氣焰,引得人人側目,議論紛紛。
安平公主氣得哭腔一顫,扭頭便往皇宮的方向走:“我要回去告訴父皇!”
路上陸禾想,前世她對着安平公主恭敬又小心的讨好,當這些金枝玉葉是被供在神壇上的玉像,半點不敢輕視。
如今欺負得她掉淚跺足,陸禾才覺安平其實也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
待回到太師府,雙琴早就派人等在門口了。一見到她,雙琴便立即迎上來,擔憂的追問:“你如何跟公主争執起來了?”
她人還沒回來,事兒倒比她先一步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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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禾失笑,問:“鄭言呢?”
雙琴指了指府裏面,小心翼翼:“書房等你。”
陸禾迫不及待想看他的反應,腳步飛快的過去,見到鄭言拿着一支宣筆正在寫字。他面容沉靜,筆走游龍,全身心沉浸在紙上。
聽見一陣急促腳步,鄭言頭也沒擡:“走路的規矩也沒了,要給你請個教養嬷嬷來看着你嗎?”
陸禾穩了穩呼吸,低身一拜,然後站在一邊等着鄭言發話。
過了好一會兒鄭言才停筆,他一擡頭,見她紅撲撲的小臉上滴着汗,像是有些激動。他便沉默的拿帕子淨了淨手,直勾勾的盯着她。
半晌,他問:“你有什麽交代的?”
陸禾在他日常坐的那張狼皮褥凳子上坐下,笑道:“沒什麽好交代的,你聽到什麽就是什麽。”
“你要如何懲罰我?打我一頓還是把我關起來?”陸禾緊緊盯着他,目色挑釁。
“起來。”鄭言陰沉着臉,站到她面前,給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你現在越來越像個沒教養的野丫頭。”
明明初進太師府時,陸禾處處恪守規矩,一絲不差的禮儀有時讓她看上去驕傲又尊貴。可不得不承認的是,陸禾如今這樣無所畏懼,卻有一種放肆的松弛,令人挪不開眼睛。
被鄭言拉起來,陸禾還是緊盯着他,語氣松散:“說吧,你預備如何對我?”
縱然語氣裏全是無謂,可鄭言卻瞧見她眼中的一絲期待,她在期待什麽?鄭言不動聲色的端起茶盞,思量片刻他不以為然:“一個公主而已,不值得我如何。”
他這樣滿不在乎,仿佛皇家公主在他心裏,不過一個鄉野丫頭不值一提。
陸禾觑了他須臾,收回眼神:“她說要跟皇上去告狀了。”
“我賭她今天皇宮都進不了。”鄭言淡淡的抿了一口茶。
陸禾疑惑的嗯了一聲,随即便想通了,街上的事能第一時間傳到鄭言這裏,那麽他也能在最快的時間把這件事解決掉。
只是不知,他使什麽法子攔着皇上的女兒不進宮?聽着便覺匪夷所思。
陸禾頓時索然無味:“不賭,我運氣向來不好。”
面對面坐着,她身上每一個細節都落在鄭言眼裏。許是剛剛來得太急,她的頭發有些松散,鬓邊幾根青絲亂飛着繞過耳朵,和紅寶石耳墜子糾纏在一起;她的耳垂也生得漂亮,又白又小巧,像是一顆白白嫩嫩的蓮子。
鄭言靜默一會兒,挑明道:“今天你是故意的,為什麽?”
陸禾也不隐瞞,但說的也不是真話:“不為什麽,我高興。”
鄭言不緊不慢的腔調拉長,滿是警告意味:“建議你回答我之前,先過一過腦子。”
她慢慢低下頭,思索了一回,心道別說一個公主,就算一打公主,鄭言只怕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的。試探一個人的底線,得挑一個他在意的地方,他在意的……
陸禾倏地擡頭:“因為我不高興。”
鄭言問:“你有什麽可不高興的。”
陸禾道:“我有心願未成。”
鄭言皺眉:“你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了還是被人縫了嘴?有話便直說,這麽彎彎繞繞,沒得惹人嫌。”
陸禾眼神炯炯:“怕你辦不到。”
他輕哼一聲,像是在反駁陸禾對他的輕視,忽想到了什麽他忙道:“若是你一直挂在嘴上那件事,那便提也不要提,不可能!”
她挂在嘴上的事?愣了一拍陸禾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竟覺得有些好笑:“不是這件事。”
鄭言放下心來的樣子,開口:“那你說吧。”
陸禾慢慢道:“我要陸家冤案平反。”
鄭言拿茶杯的手便頓了一下,接着便沒有任何反應的喝茶,好像沒聽到她說什麽一樣。
陸禾發出一聲嘲諷的笑,往後一靠,眸色涼薄。
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讓鄭言心中有些添堵,給陸家翻案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對如今的他來說不過就是稍微擡擡手的事,只是……
替陸家平反,便是替陸鳴平反,鄭言一想到這個人、這家人便覺得滿腹讨厭。
對面鄭言久久無聲,陸禾心中萬分緊張,面上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再等了一刻,見鄭言還是無動于衷,她只好裝作心灰消沉的模樣起身,狀若要走。
“好。”誰知這時鄭言點了頭。
可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吃了一塊洗碗布一樣惡心。
陸禾怔怔的站在那裏,反應過來立即又道:“我還想……追封我娘為一品诰命夫人。”
這個鄭言沒有半刻猶豫:“好。”
只是他應下後有片刻怔忪,鄭言突然意識到,他似乎有好些日子沒有去打開王婉的那副畫像了。
陸禾挺直脊背,身體也往對面稍傾,她再度開口:“我還要把我爹的牌位放進太廟,讓他配享尊榮。”
“陸鳴?他也配?”鄭言下意識的反駁,然後回過神來,瞪着眼瞧她,一字一句道:“陸禾,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早知如此結果。”陸禾站起來,敷衍的行了個禮:“陸禾身子不适,告退。”
看來鄭言的容忍便到此處,再難往下了,陸禾可惜的嘆了口氣。只是從這天起,她拒絕再見鄭言,即便是鄭言叫人請她過去吃晚飯她也不去。
聽雙琴的意思,鄭言很生氣。但他再生氣,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強迫她做什麽。想想換成以前,她敢不去,鄭言必然會叫人把她拖過去。
但如今她依然好吃好喝,動辄奴仆成群,連太師府也可以随意出入。
“鄭太師對姑娘好好呀,怎麽就突然做了個人呢?”青玉在她身旁嘀咕着。
陸禾無趣的翻着花繩,漫不經心:“他報恩呗。”
青玉笑嘻嘻的磨牙,嘲笑鄭言:“鄭太師脾性那麽差的人都對姑娘這樣好,那得是再造之恩吶!”
陸禾想笑,生生忍住了,戳着她的額頭:“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她想到阿月那句:他喜歡你。
有些無力的嘆息,陸禾心道,鄭言的心思藏得太深,難以捉摸。
夜裏她輾轉反側,腦中皆是重生後與鄭言的每一次交鋒,可至今為止她對鄭言也沒有全然了解。
這個人無情冷漠,獨斷專行。他将手中權力發揮到極致,甚至有時會無視本該至高無上的皇權,但在明面上他又恪守着君臣之名。
明面上不敢踏雷池半步,實際上他不止一次損害皇家的利益。
他既要權,又要名;穩着那幫文臣清流,端着對皇室敷衍的恭敬,他游刃有餘的行走在權利巅峰。
只不過在陸禾看來,他太過貪心,太過矛盾。
他在朝上的作風也如他的情感一樣矛盾,陸禾幾乎已經快要理不清鄭言對她有多少種情緒了。
對娘的愧疚延續在她身上、對爹的憎恨也延續在她身上、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後的複雜心緒、自己救了他之後他隐藏極深的動容……
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有如此多的感觸,可陸禾仍然不敢定義那是喜歡和愛。因為鄭言如果真的愛她,為何執意要她為義女?
他在名份上切斷他們的一切可能。
但陸禾并不在意名份,她要鄭言的心。
鄭言對她幾多轉變,可她卻從未改變過心意——她要報仇。
外面月色溶溶,陸禾嘆了口氣,起身推開了窗。
可誰曾想見到閣樓下一個寂寥的身影,鄭言不知在梧桐樹旁站了多久,肩上落滿了掉落的梧桐花瓣。
鄭言沒想到她會開窗,頓時渾身僵住。
只不過晚上做了個不好的夢把他驚醒,睡不着,他在床上輾轉。夢中向他索命的人不計其數,他頭一回覺得心中空蕩蕩。
這時他便想起在南夷,他和陸禾相依為命的那兩個月,那時候竟然是出奇的安心。
鄭言本以為這輩子只有權力能讓他安枕無憂,不曾想陸禾竟影響自己這麽深,他便覺得有些心中沉重。任何事情都有因由,鄭言不信無緣無故的愛恨,所以他使勁去回想去分析,卻無論如何找不出原因。
也許僅僅只是因為他是個有恩必報的人?也或許……是因為跟随他的無數人裏面,沒有一個是像陸禾這樣真正将一輩子交到他手上的。
陸禾的尊嚴榮辱,皆系他一身。
陸禾因此才救他,他也因此而憐惜陸禾。
憐惜……他覺得這種感覺陌生。
但此刻,他看着窗邊的陸禾,滿腦子都是難堪。
未免,也太過丢臉。
雖然她披散的烏發給她平添三分柔和,可她一笑,眼中便是滿滿的嘲笑。
“你……”
不等陸禾說什麽,鄭言率先拂袖而去。他看上去很生氣,甚至表現得覺得這個地方很晦氣,可他步履匆匆,失了穩重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