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無情
無情
似乎鄭言鐵了心要收她為義女。
陸禾歡快的哼着小調,一件一件試着新衣裳。一眼望去全是紅色,上面所有的繡樣都是按着她喜歡的樣式來的,三十多位繡娘親自來給她裁衣量身,待她恭敬如公主。
這便是太師義女的排場,陸禾玩味的笑了一聲。
“姑娘,不如穿這件吧,鳳栖梧桐,很好的意頭呢。”新來的丫鬟讨好的捧着一件淡紅色的裙子,半彎着腰問陸禾。
陸禾只眼風一掃,青玉立即兇巴巴的上來:“姑娘面前,不許多話!”
梧桐閣上下十來個婢女,讓她覺得這棟閣樓突然小得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如此鄭重其事的對待,足見鄭言的誠意,他是真心想要照顧自己。他還想讓自己嫁給太孫,陸禾光是想到這件事,便也為鄭言感到為難。
他當真只是為自己好?而沒有半分利用在裏面?
若果真如此,那邊太好了,鄭言對她開始有真心了。
不知想到什麽,陸禾悠悠一聲嘆息,抱着衣裙在繡凳上坐下,眼睛看着鏡子發呆。好半晌,她起身:“去看看靜榕夫人。”
如今一出門,前呼後擁一群人。
到了靜榕那邊,只見靜榕是早早就等在門口了——早有人去通傳。
“咱們府裏的大小姐來了!”靜榕親親熱熱,滿臉笑容的迎上來,拉着陸禾往裏走。
等坐下了,靜榕便直勾勾的看着她手臂上的翡翠鑲金玉钏,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陸禾失笑,靜榕還是這個見寶眼開的性子,于是把玉钏取下來:“你喜歡,便拿去。”
“這如何敢收?”靜榕顯然是很喜歡,可看了看她身後的婢女們,卻又謙虛的搖搖頭。
Advertisement
“你們都出去,院子裏守着。”陸禾回頭吩咐道。
這些人頓時如接聖旨,屏聲靜氣的退出去。
靜榕啧啧道:“果真是大小姐的派頭,說一不二。”
“入族禮未辦,如今還不是。”陸禾把玉钏遞了過去。
靜榕這才喜滋滋的收下了,羨慕的笑道:“雙琴如今已在籌備宴席了,月底便是了,你可跑不了!聽說,太師要把京城所有官眷都會請來,太子妃也會過來,你可真是好福氣呀!”
陸禾手指微蜷,輕叩桌子,沉吟道:“以你所見,太師如今可是真心待我?”
靜榕瞠目:“這還不叫真心?那可是鄭言!”
衆所周知,鄭言不需要對任何人假意,也沒有誰值得他假意。
陸禾點點頭:“你能看出這是怎樣的真心麽?感激?喜歡?消遣?報恩?”
靜榕聽出了些名堂,有些好奇的靠過去:“你們在外頭兩個月發生了什麽,他要感激你?報恩?你救了他?”
“是,救了他。”陸禾語氣沉沉,不見半分自得,只有一股不情不願的惱怒。
靜榕拿帕子輕輕擦拭着玉钏,道:“那他便是真心報恩了!想想你們離開之前那場未辦成的入族禮,再看看你如今的行頭排場!陸姑娘,你別琢磨這琢磨那了,将來滔天富貴,夠你一生無憂了。”
玉钏被她擦得蹭亮,靜榕笑得愈發燦爛。
滔天富貴,不過是當初為了嫁給鄭言的借口而已,沒想到鄭言繞了個圈卻真的給了她。
陸禾心中複雜得緊,她問:“那這真心有多少呢?”
靜榕一呆,為難的想了許久,最後搖搖頭:“那便不能知了,太師心思深沉,我能猜中兩三分便不錯了。”
見陸禾沉思的模樣,靜榕道:“他對你的真心,只能你自己去探知。我想……一個人能容忍你多少,真心便有多少。”
“真是如此嗎?”
不等靜榕回答,陸禾心中便知道了答案。她曾感受過父母的真心,所以齊王夫婦對她的關切,能讓她感覺到虛僞;她在齊王府貌似尊貴,可卻是這也不能那也不能。
她也曾感受過齊郁的真心,所以後來他變心之後的噓寒問暖,看上去便是敷衍得緊;他愛陸禾時,陸禾上房揭瓦他覺得她可愛,不愛時只會斥責她沒規矩沒體統。
真心有多少,容忍便有多少。
出着神,又看見靜榕眼睛發亮的盯着自己的頭發,陸禾往頭上一摸,想來只有那支點翠赤羽金簪入了她的眼。
“喜歡的話,送給你。”陸禾把簪子也拔下來給她。
“這……不敢收……”靜榕躍躍欲試的客套着。
陸禾笑睨她一眼:“別裝了。”
“陸姑娘,你真大方。”靜榕嘆道,歡歡喜喜的把那支點翠收到了懷裏,随即半讨好半真心的直言:“滿府裏,只你一個對我真心好。”
陸禾莞爾,直言:“該不是誰有錢誰便真心罷?”
靜榕讪讪一笑,否認:“自然不是!只是這府裏的女人們大多瞧不起我,看我歌姬出身覺得跟我說話都髒,只有你!雖然每回你也都是淡淡的,不過你沒有瞧不起我,還總給我東西。”
靜榕絮叨起來沒完,慢慢越說越多:“歌姬如何,小姐如何,在太師後院裏大家都是一樣!你看淑棠,對太師巴心巴肺,可她爹一犯事,太師可沒給她任何情面,說殺就殺了。她如今也是熬日子,只盼別死在入族禮之前,不然讓你也晦氣!你說太師會厚葬她麽……”
陸禾打斷:“淑棠夫人要死了?”
靜榕道:“她爹被太師處死了,她便也沒了心氣兒,春來受了寒,便病到今日,我聽說是不大好了。”
日頭靜悄悄照在地上,陸禾低頭難言悲喜:“也是可憐人呢。”
靜榕道:“你還可憐她?忘了她以前給你那一頓打啊!”
陸禾道:“只是覺得癡心錯付的女子都可憐。”
靜榕一愣,只聽陸禾道:“你以前不是說淑棠對太師真心嗎?她真心以待的男子,親口下令殺了她的父親,想想也真是可憐得緊。”
她這樣一說,靜榕頓時心有戚戚。
陸禾的笑意發涼:“所以女子啊,千萬不要相信真心這回事,也不要把真心給別人,不然受傷的總是自己。”
靜榕安安靜靜的聽着,忽然抿着嘴搖頭:“陸姑娘,你這話說得太老成,也太悲涼。似我這種女子,也仍向往着一份真心,你倒是如同槁木了。”
陸禾好奇:“我記得你說過,真心情愛不及真金白銀。”
靜榕臉上突然紅了一下,随即拿帕子扇了扇:“不信歸不信,向往歸向往,人生在世,總得有些念頭,不然活着多無趣。”
閑坐二刻,陸禾便離去了。
到了花園時,她突然轉了道,提出想去淑棠那裏看看。
婢女們也不問因由,便立即領路過去。
淑棠的院子離鄭言的書房是如此近,以至于只隔了一座涼亭。陸禾從未來過這裏,可今日一踏進淑棠的院子,便瞧見滿院花木半凋零半盛開。
“我家夫人今日不見客。”侍女們在門口攔住。
陸禾高昂着頭,淺淺笑道:“我非要進,你能如何?”
見攔不住,她們便都散開,其中一個低着頭從角落裏溜了。
打起珠簾進去,一股藥味撲鼻而來,榻上淑棠蓬頭垢面,面色蒼白憔悴如快枯死的花。看她一坐起來便開始重喘氣,便知靜榕說得不錯,淑棠沒多少日子了。
“你得意什麽?”淑棠眼下枯木般的灰青色有些可怖,她撐着枕頭,說:“抑或是來炫耀什麽?”
陸禾慢慢打量着這間屋子,不緊不慢道:“只是聽說你要死了,來看看你。”
淑棠剜了她一眼,再沒有力氣支撐,倒在榻上一陣喘。侍女連忙過來給她喂了一碗參湯,這才讓她有了力氣。
淑棠木然的看着她:“鄭言能如此待我,将來也會如此待你,我尚且是他枕邊人,你呢?一個毫無血親的義女,比我好到哪裏去?你今日來是報複我當初那一頓鞭子也好,還是來嘲笑我也好,随你,只盼你将來別落到我這樣的下場。”
陸禾在窗邊站立,把玩着珠簾,悠悠問:“你不愛他了?”
淑棠說完那麽一大段後似乎懶怠搭理她,翻了個身平躺着。
可陸禾也不着急,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撥着珠簾,漫不經心的珠翠聲響,像是一聲悠閑的琴音,将斷不斷、欲說還休。
許久,淑棠忽然道:“恨,只有恨……”
陸禾踱步到她床邊,憐惜的撫摸她稻草般的頭發,溫柔的執起她的手:“真好。”
世上又多了一個恨鄭言的人,真好。
他本不配有人真心愛他。
她面色紅潤,眸中帶着柔情和癡狂的細語呢喃,看上去簡直比一個瘦如枯骨的病人更加可怕。
鄭言進來時見到這一幕,不由自主的皺起眉:“陸禾,你又發什麽瘋?”
然而淑棠卻在一瞬間仿佛看出些什麽,暗淡無光的眼睛和暗閃幽光的眼睛一對上,忽生起一種難言的親切。淑棠不明白是為什麽,尚未回神,便見鄭言過去把陸禾拉了起來。
“被人灌啞藥了?”鄭言壓抑着不快質問。
陸禾卻嫌惡的甩開他:“要你管!”
鄭言緊緊抓着她的腕子,警告道:“再敢頂一句我把你舌頭割了!”
淑棠看着這個人,忽然覺得滿是怨恨。她病重,叫人請了數次,他吝啬到一面都不肯見;可他将要收的義女還沒把她這裏的地磚踩熱,他便飛趕着過來了。
他對自己,向來是不顯任何情緒的一張冷臉,即便夜半他情至酣處,也只得他一個似是而非的憐惜眼神。說是憐惜,卻更像是透着自己在看旁人。
淑棠望着眼前的男人,深深的盯住他,端詳着他的一舉一動,忽然無聲的哭了。
眼淚未落地,她忽又彎起了嘴角笑了。
原來鄭言并非是一個冷心冷情之人,只不過是對着自己不為所動罷了。他對着陸禾,雖仍是板着一張臉,可他眼中神采奕奕,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真實的人。
他對着陸禾兇巴巴的說了許久,最後才扭過頭來不喜不怒的同她說:“你好好養着,得空再來瞧你。”
然後便拉着陸禾,走得幹脆利落。
淑棠再也支撐不住,眼淚大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