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共食
共食
一桌十二道菜,以鄭言的身份倒也不算奢侈,甚至可以算得上清廉了。
想起鄭言在大昭的惡名,倒極少說他在女色銀錢上的不是,大多都是說他壟斷工商、迫害清流、禍亂朝綱、擁兵自重……
陸禾倒想不通,權利金錢到了這地步,他既沒有酒池肉林的享受、也沒有迷色荒淫窮奢極欲,圖個什麽呢?
兩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桌吃飯,陸禾有些心不在焉。
鄭言見她一根菜嚼了半天,放下筷子,冷漠的問:“口味不習慣?”
陸禾反應過來,笑了一聲:“我平時吃的菜也都是從這個廚房裏端出來的,怎會不習慣?”
鄭言的視線落在她碗裏的那半根青菜上,微撇的嘴角像是嘲笑。
“我只是吃飯向來都是磨磨蹭蹭的。”陸禾又夾了雞肉,她用筷子把肉跟皮分開,把焦黃多油的雞皮擇到一邊。
鄭言瞳孔一閃,忽有些沉悶。
王婉也不愛吃雞皮,每日晚飯時,兩人一人端着個大碗坐在巷子裏的梧桐樹下,有時候是一邊看螞蟻搬家一邊吃,有時候是邊說笑邊吃飯。
每當王家做了雞肉時,王婉就會把雞皮挑開放到他碗裏。
鄭言不由得放軟了聲音:“浪費糧食。”
他這樣低聲斥責,倒像是和陸禾極親的長輩。陸禾聽到,揣摩着一個正常女子聽到這句話該有的心情,然後惴惴的把雞皮夾了回來,略帶着些讨巧去看他。
鄭言深吸一口氣:“髒不髒!沒窮到這份上。”
那塊涼透的雞皮頓時扔也不是,吃也不是,陸禾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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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像是怕觸怒自己的模樣,鄭言想起她昨日說的寄人籬下滿心不安,心中已然信了十分。覺得自己不該太過疾言厲色,他給陸禾夾了一塊雞腿。
他時常陰沉着一副臉生人勿近的模樣,此刻板着臉給陸禾夾菜,倒不像是在關心,反倒像是給她夾了一塊帶毒的雞腿,逼視她快連骨頭吞下去一般。
陸禾小心翼翼的把雞皮挑開,将這根雞腿全部吃下了肚。
過了會兒,鄭言忽然道:“你殺死齊王世子的事剛過半年,齊王那邊雖然已經不追究了,到底風評還沒過去,現在你還不宜出府。”
陸禾好半晌沒反應過來,直到鄭言放下筷子,她才意識到鄭言竟是在解釋昨日不答應她出府的原因。
她點點頭:“多謝太師挂心。”
鄭言瞥了她一眼:“自作多情。”
見他放了碗,跪侍的女奴連忙倒上茶水,由二等丫鬟給遞過去。
喝了一口茶,鄭言問:“你那個侍女見到了?”
陸禾嘴裏正嚼着飯菜,不好開口,聞言只鼓着兩頰點頭。
沾了油的紅唇像是剛上釉的紅瓷,微鼓的兩頰仿佛一只憨态可掬的松鼠,鄭言打量了她這一眼,微不可聞的翹了翹唇角。
鄭言道:“你若在府上實在待得無趣,可以去朗清那裏走一走。”
說着補了一句:“叫雙琴安排護衛送你過去。”
“倒是許久不見朗清了。”
鄭言放下茶盞:“他被他祖母派到南郡去辦事了,前幾日才回來。”
陸禾嗯了一聲,接過丫鬟遞過來的茶,正要入口,忽聽鄭言問:“你覺得朗清如何?”
“熱心腸。”陸禾垂下眼眸,心中暗暗一沉,只怕他又要提那茬事了。
果然,鄭言道:“過了年,我讓朗清準備科考,若能考中探花,也可替他安排個三品官職。你若跟他,将來……”
“我說了,我……”
“閉嘴!”
兩人忽然瞪着對方,陸禾率先低下頭,央求:“我不要嫁朗清。”
鄭言臉繃得緊,黑沉沉的眼珠滿是嚴厲:“陸禾,你是不是在我這裏過得太自在了!”
“求求你!”陸禾眉心微蹙,眼眶不知不覺的就紅了:“我不想嫁給旁人,你既許諾我一生富貴,為何不親自給我?我信不得旁人,亦不敢信旁人,我名聲盡壞,誰會永遠真心真意待我?唯有你,你始終會看在我娘的份上善待我,鄭言,我此生只能信你!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從未有人全身心信過他。
鄭言本該因她這番話而惱怒的,可被人全身心信任的不自在讓他一陣恍惚,如此陌生的感覺讓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紅着眼睛,掂着兩根手指扯了扯他的袖子,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又讓他想起了王婉。她跟她的母親何其相像?
鄭言忽覺一陣窒息,這麽多年折磨着他的悔恨湧上心頭,幾乎快要沖出冷靜的皮囊。
“這事……往後再說。”鄭言的聲音中透着濃濃的疲憊。
回去的路上,陸禾對今天收獲的東西心滿意足,她便是要這樣,一點一點蠶食掉鄭言的心。
慢沒有關系,難沒有關系,但最終,她會成功。
有了第一次的相處,第二次陸禾便更為得心應手。
她小心翼翼的,在各處模仿着娘親的種種習慣,但她不敢過頭。當初做下的狠事太多,與鄭言針鋒相對得太過,若她突然完全轉變性格,只會讓鄭言生疑。
因她每日能見到鄭言,靜榕也不免總往她這裏跑。
府上幾十位姬妾,先後也曾有人來拜訪過,但見她招待得閑散,那些女子來過一次便不來了。
只有靜榕,她總是能自說自話十分圓滿,不在乎陸禾的冷淡性子。
“你是不是真的要嫁給太師了?”靜榕直言不諱的問她。
相比較淑棠恨她恨得要死,靜榕倒不在乎鄭言的寵愛,陸禾聽她這句話便不免發笑:“若我嫁給太師,便是要跟你們共侍一夫,你怎麽一點都不在意?”
靜榕撇了撇嘴,把玩着她桌上的藍田彩釉茶盞:“有什麽可在意的?不管誰嫁進來,我依然是那麽多月錢,其他的跟我什麽相關。”
陸禾道:“少見你這樣大度的女子。”
“一旦遇到真情真愛,女子哪有大度的。”靜榕聽她這麽問,忽然有些發怔,很快她又譏笑:“我又不是淑棠。”
陸禾瞬間便聽出她話中的那一絲惆悵和坦白。
靜榕不愛鄭言,所以她不在乎太師府是否又進來一個新人。淑棠愛鄭言,所以她不能容忍夫君身旁的其他女子。
本是對府中任何不相關的人從不好奇的陸禾,卻也生出一些閑聊的心思:“那你曾有過真情真愛嗎?”
靜榕一笑:“我自小長在花街柳巷,見慣了男人翻臉無情,見多了虛情假意,哪裏敢相信什麽真情真愛。”
“不曾信過,便不會受傷,你很幸運,靜榕夫人。”
“你這話聽着像個獨守空閨的積年婦人!”靜榕聞言噗嗤一聲笑了。
可不是嗎?上輩子,她在齊郁的後院守了七八年,凄涼又悲慘。
一顆芳心系在旁人身上,就難免遭人踐踏揉搓。
陸禾輕嗤,瞧見靜榕拿着藍田彩釉杯笑得眼睛都彎了,她默默道:“你不該笑。”
“什麽?”靜榕不解。
靜榕一笑起來,那雙眼睛便少了柔婉,只餘簡單的歡喜,那一點都不像娘親。陸禾寂靜半晌,只這麽告訴她:“你不笑時,比笑起來好看。”
“怪哉!也只有兩個人這麽說。”靜榕道:“我見到所有人,都說我笑起來好看,你們倒不這麽覺着。”
“太師也這麽說過?”
“你如何知道?”靜榕揉了揉肩:“我适才又沒說另一個人是太師。”
陸禾微笑:“猜的。”
見她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靜榕有些讪讪:“肯定是太師與你講起過,要不就是有什麽其他緣故。”
陸禾不欲再說下去,只道:“我有些困倦了。”
這麽說便是逐客的意思了,換成其他人只怕早就尴尬了,偏靜榕毫不在意,只戀戀不舍的看着桌上的藍田彩釉杯:“那好吧,我也不擾你了,改日再來同你說話。”
陸禾直接把杯子遞過去:“你要是喜歡,就把這個帶走吧。”
靜榕瞬間喜不自勝:“那就不與你客氣了。”
她回回來看自己都會帶點什麽貴重物件兒走,陸禾早已習慣,因此也只是笑笑。
倒是青玉有些不高興,等靜榕一走,她又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新的杯子,嘟囔:“哪有這麽貪財的人!”
陸禾搖頭:“反正也不是我的東西,她愛拿就拿吧。”
青玉嘟着嘴:“婢子就是覺得她貪財好利,姑娘你何必跟她來往?”
陸禾聽着青玉的抱怨,忽想起了一件緊要的事:“讓你跟雙琴要的大夫,可是明日過來?”
“雙琴姐姐說,明日午後便會過來。”青玉關切道:“姑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陸禾淡淡一笑:“我身子常年積弱,你又不是不知,只是叫個大夫進來看看平安。”
青玉歡喜起來:“這才是,姑娘該好好保重自己,旁的都是虛的,唯有自己身子健康才是真的。”
陸禾不置可否。
待第二日大夫來了,陸禾找了個由頭把青玉支開。
“我的身子如何?”
大夫道:“肺腑積弱,有些氣血不足,不是什麽大毛病,老夫會給姑娘開些補藥,慢慢将養着就會好起來了。”
“那……于子嗣一事上,可有影響?”
大夫摸着胡子,笑呵呵的:“姑娘雖體弱,但卻無甚毛病,生育方面更是無虞,盡可放心。”
陸禾把手腕上一個白玉镯取下遞過去:“若旁人問起,你只說我身子虛弱即可,其他請一概不言。”
見大夫把镯子收了,陸禾又開口:“還有兩味藥,想請你偷偷給我。”
玉镯價值不菲,握在手中只覺手心發暖,大夫心滿意足的應下:“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