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畫
舊畫
蘇右安穩穩的抱着她回去,不出陸禾的意料,便實實經過了鄭言的居所。
可惜那扇門緊閉,陸禾有些失望,只好堪堪收回目光,倚在蘇右安懷中默不作聲。
回到屋中,蘇右安便告辭了,陸禾忽叫住他:“蘇公子!”
蘇右安回頭,眼中帶着詢問之意。
陸禾帶着醉人的淺笑:“若明日還沒好,你明日還來接我嗎?”
蘇右安挑挑眉,像是草原上狂悖自由的馬駒,喊着笑意的語氣帶着不解:“陸姑娘?”
陸禾笑容含了苦澀,只作可憐,她瞟了蘇右安身後的侍女一眼,低聲道:“我只是不想麻煩其他人。”
蘇右安想,她如今住在太師府身份尴尬的緊,見她這屋子也沒一個婢女。鄭言雖說讓她協助自己作畫,可卻沒有仔細交代她的身份,甚至默認陸禾入自己房中伺候。
想到前幾天鄭言有意無意與自己閑聊透出的那麽點意思,蘇右安頗覺有趣,因而便道:“我居此處的每一日,都會接送你,直到你的扭傷好了為止。”
陸禾笑容中的愁苦這才散開:“多謝蘇公子。”
蘇右安轉身離去,想着陸禾的态度,覺得有些玩味。夜風一吹,他回過神來,笑嗔之後便是搖了搖頭。
那邊蘇右安走得不見蹤影,陸禾便面無表情的關了門,她步履穩當,不見任何扭傷。
身上的兩件披風,一件是她的,一件是鄭言扔給她的,都被帶了回來。陸禾把鄭言的披風放在燈下,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收了起來。
蘇右安教她作畫,她每日便有機會可出入後院,屆時借着還衣服的由頭可見見鄭言。
如此想着,陸禾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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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打算落了空,蘇右安每日來接陸禾時,鄭言已經出門上朝;她在蘇右安那學了一天畫回去時,已然過了申時,鄭言的屋子閉得嚴嚴實實。
她沒法看到鄭言的表情——當另一個男人抱着她時,他是否會介意。
有時陸禾有些悲觀的想,若是鄭言如無瀾死水,她又當如何是好?可每每想到此處,陸禾便油然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決心,她的一輩子早已完了,一生只作這一件事,總會成功。
于是便耐心的等待,鄭言的披風也被她藏進了櫃子,她不會讓雙琴去轉交,浪費與鄭言說話的機會。
不過因着每日學畫,陸禾漸漸與蘇右安熟稔起來。
蘇右安是個潇灑不羁的人,與他在一處不是談論各地風俗便是聽他說些見聞,蘇右安游歷天下,他總有說不完的新奇故事。
且蘇右安雖有才子之名,可卻從無逼人傲氣,他對待太師府的仆從總是謙遜有禮,對待奴隸們則更和顏悅色。只見每日來染墨齋伺候的奴隸們總是帶着一副真誠的笑臉,便知他們有多喜歡蘇右安了。
在奴隸院住了幾個月,陸禾日常所見那些女奴們,總是惴惴膽怯,難得見她們直起腰身放大聲音。
“這兩盤果子你們拿去分了吧。”恰逢來換水的兩位女奴,蘇右安把早上婢女端來的果子送了出去。
“多謝蘇公子!”兩位女奴頓時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待周圍無人時,陸禾便忍不住笑道:“你對這些奴隸們倒挺有心,可真是心地仁善的君子。”
蘇右安灌了一口水,擺擺手:“跟君子不君子沒什麽關系,只是見到這些奴隸們心有不忍。”
陸禾更不解了:“奴隸與仆從都是伺候人的,你見仆從少有不忍,為何見奴隸便起慈心?”
“仆從有得選,奴隸卻不能選。”蘇右安道:“仆從若不簽訂身契,仍有自由,即便簽訂身契,主人也不可任意買賣擅定生死。”
他的話中有一種深切的可憐:“可奴隸不行,沒有戶籍,生死被人掌握,就連生育都受人管轄。”
陸禾更不解了:“可是自古以來奴隸都是如此,大昭之前是南楚,南楚之前是天慶,每朝每代的奴隸都是這樣。”
“有人告訴我,奴隸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蘇右安道:“鴻蒙初開之際,人與人都是一樣的,當出現了權勢與利益之後,人才逐漸有貴賤之分。況且富裕人家蓄奴倒也罷了,世家大族的奴隸若超越一定數量,便又是一支力量,于皇權來說也是威脅。”
“這話倒新鮮,是誰告訴你的?”
“我一個朋友。”蘇右安歇夠了,回到桌旁看陸禾的畫,紙上全是陸禾練習畫出來的眼睛。
白紙上無數雙眼睛,每一雙都冷漠至極。
蘇右安搖搖頭:“畫得太過無情,你過來。”
陸禾便湊過去,蘇右安拿膏體在畫上點了幾下,一雙溫柔多情的眼睛頓時踴躍紙上,陸禾抿了抿唇:“受教了。”
她半低着頭,秀挺的鼻子勾勒出江南山水般的多情,此刻笑起來菱角分明的唇紅豔欲滴,像是熟透的荔枝,蘇右安愣了一會兒神,挪開了眼。
午後,陸禾仍端正的坐在桌邊練習,蘇右安卻悠閑的烤着橘子。
屋內靜悄悄的,蘇右安閑聊問道:“鄭太師要畫的女子是誰?”
這些時日兩人雖然熟悉了,但蘇右安是一個十分有分寸的人,有些話從來不輕易多問。聽到這句,陸禾瞟了他一眼,見他仍是閑适慵懶,可眼中的好奇卻掩飾不住。
她手腕不停,眼睛盯着宣紙,語中卻帶笑:“憋了很久吧。”
蘇右安托着腮:“是有些好奇,不過若是不便說的就罷了。”
陸禾一哂:“我娘。”
“嗯?你娘怎麽……”蘇右安眼睛微睜:“是你娘!”
他很快恢複常态,思索了一圈,道:“鄭太師與你娘是舊識?”
陸禾不鹹不淡嗯了一聲,不動聲色的止住這個話頭:“都是一二十年前的舊事了,我知道的也不多。”
“可……”蘇右安有些理解為何鄭言那樣的人,可以為了保住陸禾的命與齊王相争了。
可是他還是覺得奇怪,若與陸禾的娘是故交,那鄭言又為何那麽對她?
平頭百姓或許不知事情始末,但蘇右安自回京之後,那些王孫公子哥兒的酒會他卻是把事情聽得分明。
鄭言在她新婚之夜辱了她,這對一個女子而言,可是畢生恥辱,她卻似乎不為這事記恨鄭言,反倒将未婚夫殺了。
其中恩怨,除了陸禾與鄭言,只怕天下再沒第三個人能知道實情了。蘇右安好奇心越盛,只是他見陸禾僵硬的手肘,識趣的沒有再多問。
寂靜半晌,陸禾放下筆,揉了揉手腕她道:“你來看看,這回畫的好不好?”
蘇右安拿着剝了一半的橘子過去,看見紙上一張溫柔的臉。
她的線條畫得僵硬,還有好幾處都暈墨了,可是每一處的細節都彰示了作畫人的認真。飽含笑意的眼睛,彎如新月的細眉,還有笑起來嘴角甜美的梨渦……畫上是一張十分溫柔婉約的臉,看上去與陸禾有五六分相似。
陸禾看着畫,眼中流露出懷念與悲痛。
“你與你娘長得真像。”蘇右安說。
“小時候我笑起來的時候,大家都這麽說。”陸禾有些低落:“後來長大了,就沒有人再這麽說了。”
眼見着她的神情又冷起來,蘇右安掰下一瓣橘子喂到她嘴邊。
被火烤過的橘子酸味濃郁,陸禾的眼睛一下就眯了起來。
鄭言進來時便是這樣一幅畫面,俊美的男女并肩而站,那個在他總是永遠裝模作樣的陸禾突然變得生動,她把橘子全塞進蘇右安的嘴裏:“你自己試試多酸!淨捉弄我!”
她變得活色生香,像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子一般可愛動人,鄭言怔了半拍,随即面無表情的出聲:“蘇公子在府上住得可慣?”
他一過來,陸禾立即恢複成平日似笑非笑的假臉,鄭言忽覺得她有些讨厭。
蘇右安走出去,客氣的見了一個禮:“多謝鄭太師,一切皆安。”
鄭言背着手,板正的站在卷簾下面,看着蘇右安:“今日上朝,皇上又談起禮部官位空缺,太子聽聞你在京,保舉你為禮部尚書。”
“那日與太師的詳談,太師應當沒忘。”蘇右安爽快的回答:“那時蘇某已經回答得很清楚,此生志在山水,無意仕途,勞煩太師代為感謝太子的厚愛。”
鄭言颔首,仍是不茍言笑:“如此,可惜。”
他轉頭看向桌上鋪開的宣紙,問:“畫作如何?”
蘇右安道:“有陸姑娘的襄助,再過幾日便能畫成。”
鄭言看也不看陸禾,語氣中帶着些嫌惡:“她能幫個什麽。”
然而走到桌邊,看到紙上的那張臉,鄭言忽然愣住,他眼中的情緒忽然變得極為古怪,久久沒有反應。
陸禾試探着開口:“陸禾手拙,用盡全力也只能畫得如此,太師請勿怪罪。”
鄭言擡頭,兩兩相望,鄭言忽然退了一步,他道:“你們畫吧。”
他轉身就走,一向步履穩重的人,今日忽然腳步匆匆。
蘇右安摸着下巴:“有些奇怪,我看他本有別的話要說的。”
陸禾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畫,腦海中忽然敞亮,思緒也變得清明。
如果讓鄭言愛上自己是一件遙不可及的難事,那麽讓鄭言愛上他心裏藏了幾十年的人,是不是能輕而易舉的做到嗎?
陸禾想到太師府的姬妾們,每一個都和娘有那麽一些相似。
那麽試問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她更像嗎?
陸禾看着畫,緩緩笑開:“我真的長得像我娘嗎?”
蘇右安挑挑眉,輕笑:“母女若不像,才是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