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奴隸
奴隸
鄭言松了松手指,在椅子上坐下,漫不經心的轉了轉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出言道:“這不是你一個奴隸該問的事情。”
陸禾嗤笑:“鄭言,你算個什麽東西?”
他憑什麽讓她做他的奴隸?或者說拿什麽來威脅她?
鄭言漠然道:“給你好路你不走,今後你走什麽路,我說了算。”
眼神落在帶她進來的老婦身上:“如何調教奴隸,梅姑姑想來知道。”
梅老婦點頭,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越發顯得這個老婦冷硬。
在被帶出去前,陸禾仍是不死心的問:“那是齊王唯一的兒子,他會這麽放過你?”
鄭言連眼神都吝啬于給她一個,只低頭端起了茶盞,從方方正正門框裏看過去,鄭言逐漸在視線裏變小,只有他整齊規整的衣角線條那麽深刻。
陸禾被梅老婦帶到了太師府的的一個偏院,裏面待得都是腳上扣住鐵鎖的女奴隸,她們有的在洗仆人的衣服、有的在拉泔水、有的在掃院子……幹的都是最髒最累的活。
梅老婦把幾十雙鞋子堆在木盆裏,告訴她:“不洗完不許吃飯!”
陸禾懶待搭理她,歪着身子靠在斑駁的牆壁上,滿臉木然。
她的肢體纖細,被寬大的麻衣越發襯得瘦小,袖子下面十指恰如青蔥,偏院裏的女奴隸都偷偷打量她。
哪怕她臉上只有對生活的麻木不仁,潦潦草草的吊着一口氣,卻依舊美得驚心。
見她一動不動,梅老婦鷹般的眼睛在她面上剮過,然後轉身出去了。
然而她很快又回來,再回來時底氣十足,拿出一根藤條就往陸禾身上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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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對她動了手,想必是從鄭言那裏得了指示。
“幹不幹活!”梅老婦看着年紀大,下手卻極狠,幾下便把陸禾抽倒在了地上。
本就病了好幾日,這下更是虛弱得臉色蒼白,陸禾嘶嘶冷笑:“就只能做到這種地步了嗎?”
她喘息着撐着坐起來,看到旁邊縫補的簸籮裏有小剪子,她慢騰騰的挪過去,每動一下鞭子抽出來的傷口就疼得她直抽氣。
待把剪子拿在手裏了,陸禾對梅老婦道:“看好了,什麽叫狠。”
她往自己手腕上狠紮了幾下,把一院子人都吓住了,梅老婦手裏的鞭子都拿不住,連連退了好幾步。
捂着胸口平複了好一會兒,梅老婦提着裙子就往外跑,看樣子,又去找鄭言了。
“你沒事吧……”旁邊的女奴小心翼翼的上前。
她的血汩汩落在泥地上,她又偏什麽都不在乎的那麽坐下,血跡、泥土全黏在身上,陸禾仰頭看到上面四方的院子,左邊有一棵梧桐樹的樹枝斜出,她忽的目光就癡了。
見她也不怎麽言語,也沒有處理傷口的意思,周圍的女奴三三兩兩圍過來:“把傷口包一下吧。”
有一個瘦小的姑娘給她手上包紮了一下,這時梅老婦又回來了。
“做什麽呢!自己的活不幹管什麽阿貓阿狗!”梅老婦再次中氣十足,她這回不拿鞭子了,只把陸禾當空氣,兀自督促着其他女奴幹活。
到了夜晚,女奴們都被帶去廚房吃飯,陸禾還以白天的姿勢坐在那裏。
夜裏,大家都回屋睡了,陸禾仍是沒動過。
梅老婦拎着燈籠,沒轍的嘆了口氣:“橫的怕不要命的,我也不敢調教您了,您老回屋睡覺去吧,凍死在這,沒得連累我。”
陸禾悠悠回神,蒼白的唇輕啓:“叫鄭言來見我。”
梅老婦一梗,像是又想說什麽,可終究沒敢說出來,只是不緊不慢的出去了。
·
書房裏,鄭言難得情緒上了臉,臉色黑得吓人。
梅老婦跪在屏風後面戰戰兢兢,卻又不敢不說實情:“……前幾日昏迷時大夫便說氣血兩虛,今日更是水米未進,晌午時又拿剪子紮自己……老奴實在……您又說不能讓她死……”
想要要挾一個人,除非拿到他的把柄,可這個女人一無所有,還不怕死,鄭言一時覺得有些煩躁。
閉目調息一會兒,便沉靜下來,他倚着玉枕,指尖微蜷,忽然将裕祁叫了進來。
“你去找兩個人。”鄭言囑咐道。
裕祁問:“何人?”
鄭言道:“兩個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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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禾在院子裏坐了一夜,鄭言都沒有過來。
深秋夜涼,她結結實實凍了一晚,再次發起了高燒。這回燒得厲害,大夫的藥開了灌下三碗,陸禾也沒有要退燒的跡象。
“兇險之極,只怕就在今夜了。”大夫嘆了口氣。
這句話被傳達到鄭言那裏,終于勞動他大駕到了陸禾榻前,他盯着這個大夫,不緊不慢道:“你是京城最有聲望的大夫,區區一個風寒,如何就難倒你了?”
大夫頭上立即就沁出層層冷汗:“非是老朽無能,只是……”
病人若無活下去的意願,哪怕是王母給的金丹,那也是救不回來的。
鄭言見大夫欲言又止的模樣,大約也猜出來了,一股怒意油然而生,桌上的瓷器全被他揮在地上,摔得粉碎。
哪怕面對朝堂上那波惱人的文官,他也從不曾有過失态的時候,偏這個女人出現,幾乎日日都在讓他生氣。
可他偏不能讓她死。
不為別的,只因她是王婉唯一的女兒,是王婉僅剩的一點骨血。
可鄭言一見到她,卻也憎惡她,她的存在,時時彰顯着王婉和另一個男人的深情厚誼,提醒他當年的失敗落魄。
恰在此時,裕祁帶着人回來了。
是那個叫青玉的婢女和一個中年婦人,中年婦人是陸禾的乳母林氏,因是外聘婢女,當年陸家獲罪時林氏并未被牽連。
陸禾這些年在齊王府,每年都曾給林氏送過銀錢,這必也是她在意之人。鄭言指着榻上那個單薄的女子,對這二人道:“叫醒她。”
青玉看到陸禾奄奄一息的樣子,眼淚瞬間就滑落,她奔過去緊緊抓住陸禾的手:“姑娘!你怎麽了?”
林氏下垂的眼皮頓時染上一層悲戚:“禾兒!”
一大一小兩個人雙雙拉住陸禾的手,人世間僅剩這兩個人,是陸禾還在乎的。
世上無一血親,她才更珍惜這兩份溫暖,一只腳踏進閻王殿的陸禾,出奇般的睜開眼。
林氏淚如雨下,她悄悄瞥了一眼外面的鄭言,咬緊牙關,俯身在陸禾耳邊低聲道:“禾兒,你的仇人還活着,你不能比他們先死,陸家三十七口人的仇還沒報,亡魂在地下叫着冤,你無論如何得活下去,哪怕是為了那些死去的人!”
眼角有淚沁出,陸禾只說不出話來,她如幼時那樣扯了扯林氏的衣角。
鄭言雖站的遠,亦瞧見了她的動作,當即吩咐人把青玉和林氏帶下去,他對陸禾道:“如果你敢死,我馬上送這兩個人下去陪你。”
他要陸禾活,那她就得拼盡全力的活。
眼見青玉和乳娘全都被押走,陸禾氣得緊攥住被子。
梅老婦立即把藥端了上來抵在陸禾嘴邊,她死死咬着牙關,惡鬼般瞪着鄭言。
鄭言精致的下颌擡起,俯視她,冷漠道:“我鄭言向來說到做到,不信,你試試。”
陸禾終于是松了口,把那碗藥喝了下去。
鄭言道:“我不是沒有給過你選擇,新婚那夜我看在你娘的面子把你帶回來,你若安分自可做太師府的貴客,可你自作聰明将前路斷送。”
“既不願做客人,那便好好做個奴隸,此生你都不能再踏出太師府,即便死你也要死在這裏。”
“我的确不忍見王婉的血脈斷絕,所以容你兩次作死,若你再有第三次……”他的聲音低沉如耳語,又陰狠至極:“陸禾,我必叫你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上輩子陸禾與鄭言只有每年母親忌日時的擦肩而過,而這輩子的交集,始于新婚那夜她的算計,這是他們有交集以來鄭言說過最多的一次話。
冷漠無情的威脅,明明白白的安排了她的未來,也叫陸禾理解了為什麽外面的人會叫鄭言活閻王。
陸禾無力的閉上眼,那一碗苦藥咽下肚,便在鄭言面前矮了三寸,注定來日無窮無盡的要挾。
可她沒法不去顧青玉和乳娘的命。
況且,聽乳娘剛剛的那番耳語,似乎早知陸家是因冤而滅的?可乳娘既知道,為何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過?
陸禾想再仔細問問,可是她知道,鄭言不會那麽輕易讓她見到乳娘的。
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先順從。
她所疑惑,她所在意的,全部成了軟肋牢牢被鄭言攥在手裏。
如他所願,陸禾開始去做一個女奴。
待她吃足兩日藥,梅老婦便恢複到之前的苛刻,用藤條把她從床上趕了起來。
寅時二刻,天邊剛見曙光,陸禾與另一個女奴跟随府裏的管家女史雙琴去了鄭言房中,他要上朝,雙琴伺候他穿衣梳洗,兩個女奴則要給這個雙琴打下手。
鄭言還是那副陰沉嚴肅的樣子,端坐在銅鏡前任由雙琴替他束發,陸禾與女奴要跪在地上,将發冠篦子等物以木案托舉,方便雙琴拿取。
陸禾不曾幹過此活,不消一會兒雙臂便微微發起顫。
雙琴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去将帕子浸濕。”
陸禾放下托盤,呼出一口氣,而後站起身去身後的架子上取了巾帕。
銅鏡中的陸禾穿着肥大而破舊的麻衣,洗巾帕時動作笨拙又緩慢,顯然不擅長這些活兒。
清冷如霜的決絕女子,笨手笨腳起來倒也沒有那麽招人頭疼了。
鄭言恍若不經意的瞟了一眼,卻見她正轉身,便又不着痕跡的收回視線。
雙琴比着兩塊發笄,輕聲問:“今日是用這支銀刻的還是這支玉制的?”
鄭言道:“随意。”
雙琴抿了抿唇,用那根玉制的發笄固定住冠子,然後伸手,卻沒有人遞上帕子。她扭頭,看見陸禾拿着巾帕沉默的站在那裏,忙使了個眼色。
地上跪着的女奴連忙從陸禾手上拿了帕子遞過去,然後拉着陸禾跪好。
急促的動作,讓她們腳上的鎖鏈叮咚作響。
鄭言擦完臉,拿上朝箸準備出去,臨走到門口時他看向雙琴:“府裏的仆從奴隸,你須一視同仁。”
雙琴屈首:“是,婢子知道了。”
待鄭言消失在視線裏了,雙琴才直起身子,而後轉身對着陸禾,長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