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80章
周游拿着的書上, 蓋着一個紅色印章。
這個已有褪色的淡紅色印章,不會是那個很有名的,傳說中的“傳國玉玺”?
那麽這本書,無論在常世還是靈能界, 都能價值好幾個小目标。
徐臨甚至不敢徒手去碰。
“想哪兒去了, ”周游輕嘲, “那個玉玺後來被曹家奪走了。你歷史沒學好?”
徐臨:“……”
他被一個生于國外長于國外的假洋鬼子嘲諷歷史沒學好。
周游繼續笑說:“沒那麽久遠, 這本書要晚個好幾十年。”
晚幾十年……那不差不多嗎?!
“孫家先祖在晚年, 沉迷于尋仙問道, 派人尋找長生不老藥的傳說, 你聽過沒?”
周游怕徐臨歷史沒學好,即便徐臨說“聽過”,他依然簡單講解了幾句。
孫家先祖晚年為了尋找長生不老之術, 派遣了很多部下出海。
他開通了一條海路,送出了大批人馬,也使得後來的孫家一派在權利争奪失敗後,逃亡海外。
不過這是後來的另外一樁事情。
這本書上記載, 并非常世之事, 而是靈界歷史:孫家當年派遣靈術師出海尋訪仙山,即連通着海上的虛世。
“孫家的靈術師根據更古老的記載, 一路向東, 果真找到了一處虛世入口。他們用當時的傳說為其命名:蓬萊。”
——孫家的靈術師,找到了傳說中的蓬萊仙山。
這一本古卷,正是那一次的出海,進入虛世的記錄。
徐臨瞬間明白周游拿這本古卷給他看的原因:“那枚芯片, 出自虛世蓬萊?”
夏侯啓從孫家倉庫中找到的, 非常古舊的芯片, 是孫家在兩千年前,從虛世裏帶出來的?
“我們現在遇到的那幾枚芯片,也出自那一處虛世?”
可能是他們這一常世位面的某個靈術師,去到了蓬萊,又一次将虛世的芯片帶了出來。
也可能,虛世位面裏有一個“人”,潛入了他們的位面。
“這我不知道。”周游不怎麽在乎地攤了攤手,“曹家在常世布滿了靈能監控網,這些事輪不到我操心。”
特處局的監控網并未監測到高能量的異常。
要麽就是翻不起什麽大浪的小波動,要麽,對方像孫家那樣,有可以逃過監測的方法,或者更壞的情況,那個虛世的生靈實力在他們之上,強大到監測儀在他面前只是毫無用處的擺設。
周游毫不在意這些潛在的公共安全問題,只對徐臨說:“你把這份記錄好好看看。”
徐臨把書翻開,認真看了看
……腦子有點懵。
那是古代的字體,古代的語法,詞句晦澀難懂不說,許多字體和現代差異巨大,筆畫多到複雜,他不認識。
對于一個計算機專業畢業的人,這題專業跨度太大,嚴重超綱。
周游看他的眼神,都不僅是歷史沒學好,可能覺得他是一文盲。
于是一個神經外科的醫學博士,給徐臨上了一堂考古學。
“這本書上說,這批除靈師到了虛世蓬萊,找到了一些那個世界的古代靈術和靈器。”
對于兩千年前的人來說,都是“古代”的東西,如果要弄清楚年代,可能得追溯到三皇五帝,甚至更早。
上古之物年代不可考,也沒必要糾結于這些東西的起源。只是孫家靈術師到了蓬萊後發現,他們并非最早來到蓬萊的人。
“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人到過那裏,帶走過一批靈術和靈器。”
徐臨:“我們這一位面世界的人?虛世的人?”
周游:“從那幫前人留下的痕跡來看,很像我們這邊的東西。”
周老師又提問:“你覺得,是誰留下的。”
這題徐臨會。
“……始皇?”
始皇出海尋找長生不老藥的傳說,比孫家的有名多了。
方才周游自己說過,孫家的靈術師根據更古老的記錄,一路向東找到蓬萊入口。
那記錄,應當是始皇時期留下。
“孫家的除靈師從蓬萊帶回了一些東西,包括那個芯片。可惜他們未能找到長生不老的靈術,也未能完全解明這個芯片的作用。但是。”
周游加重了語氣:“這個芯片,絕不簡單。孫家無法完全解明芯片的作用,因為更關鍵的東西,不在蓬萊。”
“恐怕,在那之前的四百年前,始皇派去的靈術師,已經将真正重要的東西帶走。”
“這樣的芯片,和始皇要找的長生不老之術有關。”
徐臨眉頭皺了皺。
這種靈能芯片,能嵌入人體,讓普通人擁有靈能。但嵌入人體,需要相對應的靈術。
孫瀚并不清楚芯片具體怎麽用,但他一定從自家的古籍裏,看到了更詳細的記載。
他知道這種靈能芯片的效用,所以要曹熠輝把所有的芯片都給他。
孫瀚已經死亡,周游只找到這麽一份出海記錄。然而他不姓“孫”,很多孫家內部的東西,他也無從得知。
徐臨腦中乍然靈光一閃:“我有個猜測。”
“以常世的計算機技術來說,芯片這種東西,制造起來不難。”
電路板的原材料,不過是一點高分子合成樹脂,絕緣層和銅箔。只要有設備就可以大規模批量生産。
“難點在設備,以及更核心的技術:芯片裏面的嵌入式固件。”
周游一臉疑惑看向徐臨。
徐臨說的計算機技術,對他來說有點超綱。
徐臨終于能夠扳回一局,得意笑了笑。
他以前就想過這個問題:這些芯片外表一模一樣,嵌入人體後,給予的能力是不同的。
這一點,從虛世的靈術師夕如身上,有明顯體現。
夕如是虛世的人,和其他三個不一樣。
即便常世的那三人,李小桃,黃冬先和辛乙,情況也完全不同。
同樣是“開靈竅”,李小桃可以将動物變為兇靈,辛乙制造了一個詭谲的游戲空間。
而黃冬先治好了自己的絕症,還出現返老還童的跡象——十分類似于“長生不老之術”。
徐臨詳細解釋:“打個比方,假如你有一張存儲卡。我們都知道,這張存儲卡的價值并不高,而且裏面是空的,沒有內容。”
一張新的存儲卡,造價非常便宜。
“你買回來之後,在裏面裝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資料,這個存儲卡才有了真正的價值。”
價值視裏面內容而定。
高度機密的資料,價值十萬,百萬,千萬都有可能。
“芯片的電路板,和存儲卡一樣,只是個載體。重要的是裏面的內容。這是一塊附着有靈能的特殊芯片,你覺得,裏面會是什麽內容。”
周游立刻回答:“靈術。”
徐臨點頭:“這個芯片就類似于一個裝着靈術的存儲卡,嵌入人體這個終端,能讓人擁有靈能。裏面裝載的靈術不同,人體獲得的能力就不同。”
“另一方面,朝空白的存儲卡上寫入數據,必須要有相應的設備。”
無論讀寫,都需要一臺計算機。
“如果你撿到一張存儲卡,裏面的資料非常貴重,但你沒有計算機,就無法使用裏面的資料。”
“這些靈能芯片,就是我們撿到的存儲卡。”
而他們缺少,能夠讀取其中訊息的計算機終端。
“我個人猜測,當初始皇派去的靈術師找到蓬萊時,裏面應該有很多這樣的存儲卡,以及讀取其中內容的終端。他們将之帶走。”
讀寫存儲卡的“終端”,将芯片嵌入人體的“說明書”,以及十分貴重的“資料”——合起來,才是整套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仙藥”。
至少有三種相應的靈術。讀寫芯片的術,嵌入人體的術,和靈術的咒文文字。
說不定,整一套流程,需要的靈術能多。
再換一種比方,好比給人做一場賽博手術。
首先需要專業的醫學理論知識和技術——“靈術咒文”,然後需要手術室,手術臺,手術刀等工具,以及嵌入人體的藥物“芯片”。
這些統統,都是讓一個人長生不老需要的各種靈能儀器。
這些“儀器”對應的靈術,都被始皇派去的人帶走。
診療室裏安靜了大半晌。
片刻後,周游推了推眼鏡:“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
“始皇應該沒能……長生不老吧?”
徐臨也攤了一次手:“應該……沒有吧。”
或許那個所謂“長生不老”靈術,根本沒用。
或許……“手術”沒能成功。
誰知道呢。
他們推測出了芯片的來歷,知道缺少一個重要的讀寫終端和嵌入工具——所以無論特處局和天一盟怎麽研究,都無法研究出靈能芯片如何使用。
案件終于有了進展,但不大。
如果這個靈能芯片,是兩千多年以前,始皇的手下從虛世帶回來的,那會是誰,在兩千多年後的現在,讓它重現世間?
徐臨抖了抖胳膊上冒出來的疙瘩,感覺事情過于魔幻。
他從七個月前偶遇兇靈,得知靈能和虛世以來,遇到的事情全都打碎了一直以來信奉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他本以為随便再遇到什麽情況,都能面無表情麻木面對。
此刻,卻又小小震驚了一次。
然後,徹徹底底麻了。
以後即便真的遇到神仙打架,孫悟空大戰雅典娜,在徐臨面前打,他都不會再覺得奇怪。
和周游談完後,徐臨回到家。
曹熠輝就坐在入戶電梯的門口,擡了張懶人沙發,翹着長腿窩在沙發裏,面色如霜盯着電梯門,等着他回家。
一出電梯,徐臨被冷得顫了一下。
幸好,他帶回了一個非常有用的消息,否則不知會被怎麽樣。
曹熠輝冷着臉聽他說完,神色略微好轉了一些。
“小臨,你的猜測極有可能。”
曹熠輝從不會否定徐臨的話。
“我會安排人,從這一方面入手調查。”
曹熠輝身上冷冽的壓迫感消失,徐臨松了一口氣,哄着人去吃晚飯。
曹熠輝眸光瞬間又晦暗翻湧,似笑非笑:“嗯。你說的,吃飯。”
***
“始皇的宮殿?”
幾天以後,特處局情報科翻閱古籍,找到了一則記載。
彼時曹熠輝剛大快朵頤了一頓,心情愉悅,解釋得非常詳細。
——只要不是心情因拈酸吃醋而不好的時候,他和徐臨說話也不會和同別人一樣,冷言冷語外加陰陽怪氣。
“并非常世的歷史。和靈界有關。”
在那個時代,有許多“方士”,也就是當時的靈術師。那時的靈術師還活躍于常世中,留下過各種各樣,被現代社會視為“神話故事”的傳說。
始皇派方士去海外尋找長生不老術的故事流傳廣泛,幾乎人盡皆知。
“如果那個芯片,真是當時的方士從虛世帶回,和長生不老術有關,很可能被存放在方士們用靈術連接起來的虛世位面裏。”
就比如特處局的辦公大樓。常世的地址在省廳的辦公區,但這裏只是一個出入口。
特處局真正所在的地方,位于虛世的位面當中。
情報科的人定位到了這一處古老的虛世入口。
早在多年以前,曹家建立了常世中的靈界規則之後,這處區域就在曹家的監管下,被永久封禁。
“理論上,千年以來都無人出入。”
只是理論上。
外形相同的靈能芯片突然現世,雖無法肯定是否和那個地方有關,特處局必須去調查一趟。
極有可能會找到新的線索。
一天後,這個調查任務被委派到徐臨頭上,大概是為了方便別的同志順利展開各項工作。
畢竟“這麽點小事也要親自出馬”的曹局長,再次陪着愛人一起出差。
始皇宮殿于常世的所在之處,在現代已經成了一個旅游景點。
徐臨并不感到意外。反而覺得在最近遇到的魔幻事件中,最為合情合理。
而在距常世建築二十公裏的地方,遠離人煙的郊外某處,就是連通虛世的入口。
徐臨和曹熠輝一同越過位面,來到那一座兩千多年前的“前輩”們,所使用過的地方。
挺大一片區域,純正的古代風格建築分列三方,亭臺樓閣錯落有致。
應該是按照某個風水法陣的方位建造。
徐臨對風水和陣法這一分支的靈術依舊沒多少鑽研,看不出門道。
畢竟靈能陣法是很複雜的一門分支,他作為行動科的特警,工作上極少用到——如有需要,去找資料科或情報科的專業人士就行。
附有靈能的建築,風化腐朽的速度遠遠慢于常世之物。
如果一直有提供靈能進行維護,幾千年都可新亮如昨。
此地顯然不是。
很多建築經歷了時間的洪流,早已殘破,倒塌。整個宮殿,仿若一處荒涼破敗的墳冢。
倒塌的部分建築已經進不去,裏面也沒偵測到任何靈能殘留,可搜索的範圍并不大。
兩人在空蕩的半間主殿內走了一圈,沒有從積累了千年的厚厚灰塵發現任何異常蹤跡。
這座正殿确實沒人出入過。
巡查完正殿,二人又走向最角落處的一間偏殿。
不知是不是房屋不大,橫梁短,承重輕一些的緣故,這一間偏殿的坍塌程度遠小于其他幾間。
除了裝飾用的雕刻風化,油漆褪色之外,主體建築幾乎無損,獨自立在一堆斷壁殘垣之外,更顯陰森詭異。
曹熠輝又開啓了戲精模式,對于氣氛幽暗恐怖的場所,他面不改色地“大言不慚”——“我怕”。
說話的時候,已經扣住了愛人的手。
他的徐臨饑渴症犯了,不肌膚相貼就心癢難耐,渾身難受。
踏入殿中,曹熠輝眉宇微不可查一皺。
殿內的不同尋常,一眼可見。
目之所及處,并非房屋的橫梁和牆壁,而是——鏡子。
并非現代工藝,玻璃後面鍍上一層硝酸銀或者鋁合金的鏡子,不知是什麽材質——更像某種靈術做出來的法陣——頭頂,四周,腳下,全部都是瑩亮的鏡面,照出許許多多的人影,有點類似游樂場裏的鏡子迷宮。
“小臨,”曹熠輝立刻偏頭看向徐臨,提醒道,“靠我近點,這裏……”
話沒說完,他雙眼一縮,冷冷看着眼前人:“你是誰?”
他牽着徐臨進的屋,二人的手現在還緊握在一起。
可現在牽着的這個人,和他的小臨長得一模一樣,但絕對不是小臨。
這個“徐臨”和他的小臨神态只有極其細微的差別,落在曹熠輝眼裏,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
有什麽東西,在他眼皮底下,變化成了徐臨的模樣。
曹熠輝瞬即沉了臉,神色冷厲,心中怒火熊然。
在這麽個詭異的地方出現的生靈,若在往常,他會控制力量把人制住,審問清楚情況。
然而眼前的這個,居然敢變成小臨的樣子,無異于觸碰他的逆鱗。
無論什麽玩意,他已經将其歸于必須即刻除去的兇靈。
只在一秒間,曹熠輝五指一用力,打算将手中的捏着的手臂反扭,再折斷。
兇靈的反應同樣十分迅速,一腳踢向曹熠輝手臂,掙脫桎梏後退了一大步。
這只兇靈很強。
曹熠輝用了八成力道,居然都被他掙脫。
兇靈的靈能等級,至少A級……
不,A級頂端,說不定已經到了S級。
兇靈用着和徐臨一樣的招式,但力量和速度,比他幻化成的徐臨還要強,居然擋住了曹熠輝接下來的三次兇猛進攻。
曹熠輝并未使用靈器,他和兇靈的距離很近,拳腳攻擊更為方便。
而且,用拳腳打在敵人身上,更能發洩心中怒火。
三次的迅猛進攻都被擋下,曹熠輝下一擊更為兇悍。
這只兇靈确實不弱,但在他面前,同樣不堪一擊。
他一拳沖破對手的防禦,下一刻,五指掐上對手的咽喉。
正打算最後發力,将對手的脖頸扭斷,一抹鮮亮的紅痕從對方的領口出露了出來。
曹熠輝的攻擊瞬間僵住。
這個殷紅血痕,他再熟悉不過。那是他自己的牙齒,在白皙的脖頸上親吻出來的。
每一晚,他都會在這個地方加深這道痕跡,那是他給他的小臨打上的,獨屬于他的印記,他不會讓其消散。
這并非鏡子法術裏映照出來,左右相反的某種靈體。
他手裏掐着的這具,确确實實是小臨的身體。
曹熠輝的攻擊停了下來,兇靈有了喘息的機會——還是只會說話的。
兇靈揚了揚嘴角,笑容帶着點不屑和嘲諷,顯出幾分妖異,可配上那張眉目如畫的臉,就成了一種勾魂奪魄的邪魅誘惑。
他用着和徐臨一模一樣清潤的嗓音,卻截然不同的嘲諷語氣:“怎麽不繼續了?”
“熠輝。”
曹熠輝的怒火霎時升溫,從愠怒轉為難以遏制的暴怒。
兇靈只幻化成徐臨的模樣,就能令他二話不說,直接将人擊殺。
這一只兇靈,并非變幻,“他”占用了徐臨的身體!
一道驅除靈體的咒術悍然打出。
曹熠輝最擅長的是攻擊系靈術,對于術法這一分支,他并不常用。
只不過,他是千年難得一遇的曠世之才,天賦無人能及。術法的精通程度次一等,只是超S級和S級的差別。
S級的靈術,同樣能把絕大多數靈體一擊驅除,再打得魂飛魄散。
即便S級的兇靈,也該從徐臨的身體內驅逐出來了。
兇靈被術法狠狠震擊了一下,嘴角流出一抹鮮血。
赤紅的血色看得曹熠輝心尖如被刀割一般疼痛。
小臨的身體受傷了,被他打傷的。
……可不應該是這樣。
他的那一擊,理應将占據小臨身體的兇靈驅逐出體外,所有傷害,都只會打到兇靈身上,不會傷到小臨任何。
為什麽?為什麽他沒能将兇靈成功驅逐?
兇靈冷冷嗤笑了一聲,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鮮血染上了淨白的臉,非但不髒,更似如染血的白玉,美的令人心驚膽戰。
“你很驚詫,為何無法将我逐出他的體內,”兇靈用徐臨的聲音譏嘲,“答案不用我說,此刻你自己都已經清楚。對吧。”
曹熠輝心中出現了一縷慌亂。完全無法相信內心浮現出的答案。
……怎麽可能。
兇靈又笑了笑,毫不留情公布了那個讓他無法相信,更無法接受的答案:“你很清楚。因為,我也是徐臨。”
“并非幻變了模樣,也非占據了身體,這具身體,是我自己的。”
***
徐臨踏入了怪異的鏡子屋。
還未來得及看清鏡子裏映照出的人影,周圍景色驟然一變。
他身處一片草長莺飛的綠地。
頭頂上碧空如洗,天朗氣清。不遠處,有一座小村莊,清溪環繞,寧靜雅致,袅袅炊煙升起,吹來食物飄香。
屋舍是古代的樣式,他卻絲毫不覺得奇怪。而後,他便完全融入了一個奇怪的意識裏,仿佛回想起一段遙遠的回憶。
身旁有一片開着白花的小草,徐臨知道,那是一種草藥。
他蹲下身,剛摘了一些,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稚童的清脆呼喊:“徐大人!”
一個八九歲的孩童蹦蹦跳跳朝他跑近。
孩童身上穿着粗布衣服,打了好幾個補丁,臉上沾了灰,有些髒。
他不覺得嫌棄,反而覺得十分可愛,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
孩童有些害羞,更十分高興,問:“徐大人,需要幫忙嗎?”
“不必,藥已經采夠。走吧。”
他牽着孩童的手,一起走向村子裏,孩童的家。
孩童的父親腳摔傷了,徐臨研磨了藥草,配合靈術做成了一種藥,很快治好了孩童父親的傷。
那個村民對他感恩戴德:“只有徐大人,才會為我們這種下等人治病。”
徐臨這樣會法術的方士,是高高在上,尋常百姓難以仰望的存在。
“舉手之勞而已,”徐臨随和笑了笑,“而且我覺得,人應該生而平等,不分高低貴賤。”
“那怎麽能一樣呢,”村民腼腆笑了笑,“大家夥受了徐大人那麽多幫助,都想着給徐大人立一座生祠。”
“那怎麽能行。”徐臨模仿對方的語氣調侃,“你這不是害我嗎?要是被陛下知道,整個徐家都會受到懲罰。”
小童在一旁插話:“我聽別人說,徐氏一族幫陛下尋回了長生不老術,陛下龍顏大悅,下令重賞?”
“徐大人要入宮做大官嗎?”
徐臨搖頭:“不去。”
他是徐氏一族法力最強的方士,但對功名利祿并不如何看中。
宮中那些繁雜規矩和權利争鬥,令他覺得厭煩。他是個肆意随性的人,領個小官職就已足夠。
小童又問:“聽說徐大人定了一門婚事?大人要成婚了嗎?”
徐臨繼續搖頭:“應該……不會。”
婚事是家族長輩給他定的,對方是另一個家族的方士,兩人都沒見過幾次。
他不打算和毫無感情的人成婚,這幾天就要找個機會朝長輩陳述自己的想法,退掉這門親事。
大概,又會惹得族中長輩吹胡子瞪眼,又氣又惱又無可奈何。
“那大人要出海嗎?”
徐臨笑了笑:“看情況吧。”
可能也不會。出海一次,好幾個月,甚至一年都得在船上度過。對他來說太枯燥。
他只想在各個村莊和城鎮之間四處走走停停,遇到有需要幫助的人,就“舉手之勞”幫他們一把。
他從來沒有什麽遠大志向,只想平淡又平安,悠閑自在度完一生。
“徐,徐大人!”一個倉惶聲音猝然響起,一徐家人氣喘籲籲跑到村民家裏朝他報信:“不,不好啦!”
“陛,陛下說,徐家給他進獻的長生不老術是假的!陛下龍顏大怒!要,要處死徐氏一族!”
“!!”
怎麽可能是假的?!
徐家的方士出海,找到了海上的虛世,帶回了傳說中上古神血一族伏羲氏創造的長生不老術。
他雖沒出海,族人帶回來的靈術和靈器他驗證過,确認無誤才進獻給陛下。
怎麽可能有假!
徐臨心急如焚,和族人一同進宮觐見陛下。
他沒能見到那位至尊至貴的陛下,接見他們的,是陛下身邊一位權傾朝野的親信。
親信将一具屍體抛在了徐臨眼前。
徐家方士從虛世帶回了長生不老術。那是一門極其複雜高深的靈術,整個徐氏一族,只有徐臨這個最強的方士才有足夠的法力施放。
整個過程非常繁瑣,尤其是用在不會法術的常世人身上。
首先需要将複雜的長生術咒文,以另一種特殊的術法“煉化”進從虛世一并帶回的靈器——一種方形的“仙丹”裏。
再用一種複雜術法将“仙丹”煉化進入人體。
陛下找了一位年老的宮人為他“試藥”。
徐臨将“仙丹”煉化進入宮人身體,成功使這位宮人返老還童。
陛下龍顏大悅,只等良辰吉日,讓徐臨将“仙丹”在他身上“煉化”。
那是五日之前的事情。
此刻,那名煉化了仙丹,返老還童的宮人屍體,擺在了徐臨面前。
宮人于今日,忽然以一種非常恐怖的狀态急速老化,幹枯,整個屍體沒了人樣,猶如一根枯死的木枝。
——長生不老術是假的。
親信用尖銳的嗓子冷冷問:你們還有什麽話好說?
徐家用假的長生不老術欺騙陛下,陛下暴怒不已,要以欺君之罪,處死整個徐氏一族。
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從蓬萊帶回的術法不可能有假!
徐臨祈求陛下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能證明這個法術的真實性。
或許是不老不死對人的誘惑實在太大,又或許是徐臨那張臉說出來的請求太令人動容,親信再給了他一次機會,又選了一名色衰的宮女“試藥”。
徐臨再次成功将仙丹煉化進入宮女的身體,當着親信的面,讓她重獲青春。
可是三天後,恐怖的場面再次上演。
那名宮女,同樣以一種恐怖的形态在短短幾息時間中迅速死亡。
這一次,陛下沒召徐家方士入宮。至高無上的帝王不再給他們任何辯解的機會,直接下令處斬。
徐臨這樣法力強大的方士,難以被輕易殺死。
陛下下了一道令,命其他家族的方士,将那道欺君的不老不死術加在徐臨身上,再用別的術法,将他的肉身和魂魄一并毀滅。
此令一出,任職于宮廷的所有方士,聯合起來在徐臨身上施加了各種高階術法。
其中不乏徐家方士創造的,徐家從虛世一并帶回來的,別的方士新創出來,有待試驗的……
陛下的旨意只有一道,而徐臨身上被加諸的嚴酷法術,不知有多少。
那些人真的是忠君,還是包含了某些人心的幽暗,不得而知。
徐臨在蝕骨焚心的極度痛苦中,煎熬了整整八十一天。
他的血肉仿佛被人一片片用鈍刀割下,傷口又在烈焰灼燒的劇痛中愈合,愈後又被割下。
如此反複,痛苦到令人難以忍受。他心中原本綠意盎然的世界,都被摧心剖肝的疼痛和由疼痛催化出怨憤,染成了刺眼的暗紅。
那場起始于草場莺飛,悠閑恬靜的美夢,到頭來,成了一場蝕骨焚心,痛入骨髓的噩夢。
……
徐臨被夢中宛如淩遲一般的極致痛苦驚醒。
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頭頂,四周,腳下,都有無數星辰閃爍着淡淡星光,仿佛置身于宇宙。
很冷。
沒有風,沒有聲音,感受不到任何一點溫度。
內心湧出的,只有無盡的荒涼和凄怆。
徐臨恍惚感覺,這樣的景色他見過很多次。可是在哪裏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而後,他看到了不遠處立着一道人影。
剛從噩夢中驚醒的餘悸還未完全消散,另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又浮上心間。
那道清瘦單薄的身影緩緩朝他轉過頭。
不能看。
不能看到他的臉。
徐臨心中的怯意警醒着他,可他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轉過臉,對着他,緩緩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妖異詭豔,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那抹淡淡的微笑,透着一縷不屑和嘲諷,徐臨清楚,那是因為對方心中濃郁到化不開的痛苦和憤怨所致。
錐心刻骨的痛苦催化出的,對整個世界的憤恨。
他剛剛才夢到了這個人,似如身臨其境一般也體會了那場整整持續八十一天的煎熬。
這個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也叫“徐臨”。
“徐臨”輕輕問了他一句:“醒了?”
冰冷的笑容不帶任何一點溫度。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如雷霆萬鈞一般轟在徐臨心頭。
他一時難以分辨,究竟誰在誰夢中。
似乎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才是一場幻夢。
徐臨嗓子有點幹啞,喉結微顫,才艱難地問出一句話:“……你為什麽,還活着?”
為什麽,在這裏?
……這裏是哪?
另一個“徐臨”淡淡看了他一眼,根本懶得解釋。
所有的問題,自己這個徐臨,已經猜測出了答案。
“徐臨”被方士們在身上加諸了許多嚴酷的法術,本該神形俱滅。
但他也被施放了那道“欺君”的不老不死術。
那道法術明明是真的!
不老不死術得到了無可辯駁的證明——在他的靈魂上,得到了證明。
“我的魂魄已經不死不滅,卻又和其他種種滅魂的法術相撞相沖,”另一個“徐臨”微微一哂,不知是嘲笑那些殺過他的人,還是在嘲笑自己,“于是生出這個無人能料想到的結果,我的魂體,被一分為二。”
“一半是我,一半是你。”
“屬于我的那一半,在兩千年前陷入一種不生不死的沉眠狀态。被分割出的另一半,在兩千多年後,成了現在的你。”
徐臨敏銳察覺到對方話裏的問題:“……不生不死的沉眠狀态?”
即是說,在那場持續了八十一天的酷刑後,“徐臨”的魂體陷入沉眠。
“那你為什麽……會醒?”
“不知道。”
“徐臨”毫不在意,“可能不老不死術需要這麽長時間,才能讓我的魂體從不生不死的狀态中複活。”
“也可能,受到某種特殊的外部因素影響。例如,那場九星連珠的罕見天象。”
他是在近一年前,九星連珠發生的時候醒來的。
可能九星連珠造成的星球磁場變化,喚醒了他。
“我醒來之後,就身處一個奇特的空間,也不知是誰,當年在我身上施放過何種法術。”
他被施加了太多術法,滅魂,困魂……疊在一起,相融相沖,沒人能說出具體緣由。
但意外形成了這一結果。
“不過,”他輕嘲,“我能看到你的一切。”
就仿佛另一個意識住在徐臨的腦中,冷眼旁觀着他。
徐臨瞬間想起,兩次在玻璃上看到的那個倒影。
那個和他長相一樣,神态卻完全不同的倒影,令他潛意識産生出一種畏懼。自那之後,他幾乎不敢認真去看鏡子。
那個倒影,就是此刻在他眼前的另一個“徐臨”。
徐臨緘默了好一會,才幹澀地開口問:“……芯片,那幾件事,是你做的?”
他在夢境,确切來說,在另一個“徐臨”的記憶中,看到了“煉化”進入人體的“仙丹”。
徐家方士從虛世帶回來的一套完整的不老不死術,因被視作欺君罔上的虛假術法,已被憤怒的皇帝下令銷毀。
兩千多年後的現在,知曉将靈能芯片嵌入人體的靈術的,只有這個“徐臨”。
“很不可思議對不對?”另一個“徐臨”嗤笑,“當年,我将不死仙丹,也就是你們現在稱作的芯片,放在了我的法術空間裏。我身死後,如今處于魂體狀态,唯一能觸碰到的,只有那些芯片。”
“大概,它們和我身上的不老不死術同源的緣故。”
“還有一個故事,你要聽嗎?”
無論徐臨想不想聽,他都得聽對方講述。
“我于一年前醒來之後,偶爾,能聽到某些人的聲音。”
一種由靈魂發出,穿越空間,穿越位面,穿越人體,直擊另一個靈魂的聲音。
“然後,我會有極其短暫的一點時間,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能看到我。”
就仿佛某種召喚神明的儀式。
“可能他們的魂體,具有某種特殊力量。”
現代醫學上有一種說法,大腦內松果腺體特別發達的人,擁有異于常人的感知能力,能看到或者聽到,別人感覺不到的東西。
那些人無論血脈中有沒有靈能,都可以在無意中和“徐臨”的魂體“面對面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