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空照魂銷
第94章 空照魂銷
步榭說到做到, 三日一過,他就帶着慕韶光離開了上庭,前往合虛。
一路上, 兩人的行程極慢, 而越是接近合虛,步榭的心情也越是沉郁, 他一路上甚至連話都少了, 只怕自己一張嘴就是跟慕韶光說要掉頭回去。
作為佛子,他終究還是生出了私心, 道理再明白,步榭本能的想法還是不願意讓慕韶光見到解君心。
慕韶光察覺到步榭的腳步越來越慢, 已經被自己給落在身後了, 就回過頭去,帶着些疑問看向他。
步榭終于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慕韶光的手。
慕韶光低頭看着兩人拉緊的手, 問道:“怎麽?”
那一瞬間, 步榭看着他那雙美麗的眼睛,十分想說:“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就這樣咱們兩人相守着好好過下去好不好?”
他嘴唇微動, 欲說未說。
正在這時,慕韶光聽見有個人在他身後不遠處說道:“此藥, 乃是穹明宗的梨花訣。”
慕韶光聽到“穹明宗梨花訣”幾個字,一下轉過頭去。
梨花訣聽名字雖然風雅, 但實際上是一種十分霸道的毒/藥。
這種藥無色無味, 只要喝下去幾滴,就足以讓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斃命, 而且是在睡夢中無聲無息地死去,連靈魂都随之一起消散,什麽多餘的反應都不會有,平時是不允許外傳的。
慕韶光見到他斜後方的河堤邊,有兩名修士打扮的人站在那裏,其中背對着他的那個人跟對面的白衣修士說道:
“這是一品的毒/藥,當初問掌門都選擇以此自盡,以他那樣高深的修為還險些沒救回來……”
在慕韶光此時的記憶中,穹明宗只有一名問掌門,那就是他的師尊問旻。
聽到修士的話,慕韶光還以為問旻竟然自盡過,那肯定是在他和步榭離開穹明宗之後了,但以問旻的為人,慕韶光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何要自盡。
不管之前發生過多少不快,那到底也是他的師尊,慕韶光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中不免擔憂。
但好在修士說的是“險些沒救過來”,那就說明還是有驚無險。
他凝神細聽,兩人沒再就穹明宗的事繼續說下去,交接了東西,分別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走去。
慕韶光轉頭沖步榭說道:“師兄,我想跟過去看看。”
結果一句話出口,無人回答,慕韶光才發現,剛才一直站在他身邊的步榭不見了。
步榭原本是拉着他的,但慕韶光剛才為了聽修士們說話,放開他往前走了一點,旁邊的人又多,擠着擠着,他們就失散了。
慕韶光找了一圈都沒看見步榭,衆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動用法術,于是在就近的橋梁上給步榭留了一道傳音符,這樣的話,等到步榭過來找他的時候,就可以聽到他的話了。
留完消息,慕韶光想了想,選擇跟在了那名拿着毒/藥的白衣修士身後,進了一處酒坊。
慕韶光上二樓之後,找了處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隐蔽而又正好能夠看見那個人。
他要了一壺桂花釀,一碟紅桃酥,朝那邊看看,見對方點了一壺茶,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不時向着門口的方向看去,應是在等人。
慕韶光覺得此人的長相有些眼熟,想了一會在哪裏見過,忽然意識到,原來他長得竟是有三分像自己。
只不過慕韶光為了出門方面,此時用了障眼法,周圍的人都看不見他的真面目,反倒是那修士雖然只跟他像這三分,相貌也已經十分俊美打眼了,吸引了不少目光。
慕韶光眼看着對方手指微微發抖,拿着茶水一杯一杯地喝着,顯得有些緊張和急躁,又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
不多時,他看向樓梯,臉色倏地一變。
随即,慕韶光聽見有人淡聲說道:“小二,一壺桂花釀,一碟紅桃酥。”
他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音色也十分特別,落在人的耳中,仿佛連心弦都跟着被輕輕一撥。
吃飯的食客們都忍不住轉頭望去。
他們甚至沒有一個人聽到腳步聲,酒坊裏就已靜悄悄地多了一個年輕的男人。
這個人身材高大,體态挺拔而潇灑,站在那裏的樣子像是沉默巍峨的山岳,相貌也生的英挺而俊美,隐隐還透出股危險的邪性。
他誰也沒看,臉上亦沒什麽表情,就是莫名給人一種沉重而孤獨的感覺。
方才那名修士的相貌也算是過得去,但此時跟這位男子一比,便如微塵見于明月,絲毫不值一提了。
慕韶光在聽到他點的是什麽東西之後,倒是笑了一下。
他心想,這男子氣質卓然,英華內斂,以前似乎未曾見過,但說也奇怪,自己一看見他,就覺得心中十分安寧親切。
眼下,他們還點了同樣的酒菜,也算是有緣了。
想必以那男子的樣貌與氣度,平日走到哪裏都引人注目,所以也慣了,此時四周形形色色的眼神落到身上,他絲毫未曾理會,只是也找了一處座位坐下,取了兩只酒杯,将其中一只仔仔細細地擦拭幹淨。
店小二把他要的酒端上來,那人将一只酒杯放在自己面前,一只放到對面,斟滿之後,擡起自己的杯子,輕輕在對方酒杯上一碰,自己回手把酒飲盡。
那碟點心也被他推了過去。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臉上滿是溫柔之色,就好像對面當真坐着一名絕世佳人一般,叫人脊背有點發涼,也就不敢往那邊看了。
白衣修士臉上卻是掠過了一絲喜色,嘴唇微動,慕韶光聽見了,他低低說的是一句:“可算是來了。”
他将桌上的涼茶拿起來一飲而盡,仿佛在給自己壯膽,然後站起身來,假作要去取碗筷,從那男子的身邊經過。
那人看都沒看他一眼。
修士來去幾回,都沒有吸引到男子的注意力,甚是不甘,幹脆在在經過對方身邊的時候“啊呦”一聲,腳下仿佛無意中一滑,摔倒在地,就要往對方身上趴。
慕韶光因為一直在關注着這人的動作,此時眼睛一眯,已經看到,他在摔倒的一瞬,借着袖子的遮掩,已将梨花訣握在了手中。
慕韶光猶豫了一下,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要出手阻止,情況已經生變。
只見就在他要接觸到男子的同時,修士忽然感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了一股無形的推力,他聽到自己的腰“喀嘣”響了一聲,整個人的身子硬是被一擰,向外彈出去,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
這人,果然是……難搞得很。
修士揉了揉自己的腰,苦笑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能不能勞您扶我一把?有點起不來了。”
他說話時仰着頭,刻意露出了自己的臉,同時伸出手,仿佛要在對方身上撐一下,借力起身。
男子終于垂眸,淡淡地施舍了他一絲目光。
就在男子看下來的那一瞬,修士立刻運轉心法,使出幻術。
他知道此人的身份,也了解對方的軟肋是什麽,對于今天的計劃,早已經算計了很久,就是為了一舉除魔,揚名立萬。
修士想,在這樣場景之下,自己又有着這樣一幅樣貌,這人就是鐵石心腸也要動容,一動容,就會露出破綻。
而他要的就是那一絲觸動的機會。
可是,修士萬沒想到,男子竟然連半分遲疑都沒有,下一刻,就卡住了他的脖頸,将他硬生生提了起來。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什麽心思?”
那聲音冷酷而殘忍,甚至沒有他對着一個空座位時的半分溫柔:“憑你也配模仿他?”
說完之後,卡在脖頸上的五指已然收力。
此人自然正是解君心。
修士大驚失色。
他來之前已經做過充分的調查,知道自從慕韶光死後,解君心便一直癡癡妄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魄力。
他對其他事情全不在意,可就算是慕韶光以前穿過的一件舊衣服,都會費心費力,拼了命也要弄到手。
那麽為什麽自己這樣一個大活人,相貌與慕韶光還有幾分相似,解君心竟然會一點也沒有受到迷惑呢?
修士甚至對慕韶光的神情語氣都模仿了很久,就是為了關鍵時刻保命,此時他連忙露出了一副哀求痛苦的神色,蹙眉顫聲說道:“解尊使,你這是做什麽?我——”
話沒說完,所有人都聽見了清脆的“喀嚓”一聲響——是解君心捏斷了那個修士的脖子。
對方的腦袋軟噠噠地垂了下來,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挂在了胸前,竟然就這樣氣絕身亡了。
周圍的人好端端來吃個飯,也沒想到竟然會碰上這種當街殺人的兇案,都是大驚失色。
短暫的死寂之後,酒肆中陡然爆發出了一陣駭人的驚呼聲,緊接着,食客們紛紛奪門向外跑去。
在這人人都驚慌逃竄的時刻,慕韶光依舊穩穩坐在那裏。
雖然表面上看,是這黑衣男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了人,實際上,先意圖謀害的人是這名修士。
慕韶光雖然修仙,但并不迂腐,他自己也不是沒有殺過人,既然對方有着惡念蓄意接近,那技不如人,被人家給反擊殺了,也沒有什麽不對。
相比之下,他倒對黑衣男子的處事風格更加注意。
此人殺人時說動手就動手,一個字也不多解釋,殺人之後,別人把他當成了窮兇極惡的歹徒紛紛逃走,他也不試圖挽留,面色尋常地把屍體随手往旁邊一扔,繼續自斟自飲。
就仿佛剛才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而已,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能令他動容。
果斷、狠辣,又我行我素。
這種作風讓慕韶光隐隐有種親切感,暗中猜測自己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
他本來就在尋找記憶,對這種直覺格外在乎,如此便生出了幾分攀談的念頭。
慕韶光看見解君心倒酒的動作一頓,原來是一壺酒喝光了,心念一動,便轉頭對戰戰兢兢還沒跑的店小二說道:“小二,再拿兩壺酒來!”
店小二很快将酒拿了出來,慕韶光道:“一壺給那位公子。”
店小二看了解君心一眼,卻是哆哆嗦嗦地不敢上前。
慕韶光見狀一笑,說道:“倒是我疏忽了,給我吧。”
他把酒壺接過來,随手一擲,那壺酒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解君心的桌面上。
解君心連頭都沒擡。
慕韶光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如果說過去是陰郁孤僻,那麽如今的解君心更是失去了最後一點生氣,幾乎不與外界交流。
如果不是慕韶光留下來的那縷魂火,他也根本不會活下去,現在他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四處尋找慕韶光在這世上留下來的神思、氣息,希望多少能夠收集到一點,試着看能不能重新凝聚起來慕韶光的魂魄。
除了這件事以外,他對其他的事情都是一片死寂蒼白,漠不關心。
酒壺裏沒了酒,既然有新的放在桌上,解君心索性将空壺一扔,另一只拿起來就喝。
他從來百毒不侵,也不在意酒裏會不會被人加了什麽,反正若是有不自量力的人敢上來招惹他,殺掉就是了,其他的也沒什麽打緊。
解君心一口一口喝着酒,酒香濃郁醇厚,入口綿長,卻并沒有添加任何東西。
慕韶光見這個人甚至沒有擡起頭來看自己一眼,倒也不怎麽驚訝,這種人若是因為一壺酒就變了态度,那才是奇怪。
他只是微微一笑,也啜着自己杯中的桂花釀。他因為酒力不佳,在外面向來只喝這種淡酒,今日難得難得遇上個人同樣。
此時,酒肆的整個二樓除了他們兩人,也就只剩下吓得要死又沒地方跑的店小二了。
可憐那小二看看解君心又看看慕韶光,覺得一個莫名其妙花錢請酒,請完了也不說話,一個殺了人之後又喝陌生人的酒,一個字也不吭聲,都不怎麽正常。
他只能瑟瑟發抖地縮在一處櫃臺的後面,雙手合十,喃喃祈禱:“菩薩保佑,閻王保佑,西天佛祖也保佑,瘋子瞧不見我,瘋子瞧不見我……”
一些膽大又好事的人見解君心沒有繼續動手,悄悄地圍在一樓,打量殺人狂魔長了什麽樣子,有人還報了官。
不多時,官府的官差們就趕到了。
他們聽說兇徒厲害,來時都手持鐵索刀劍,個個一副如臨大敵樣子。
一名官差大着膽子沖解君心說道:“人是你殺的嗎?”
解君心只當他們在狗叫,自斟自飲,毫不理會。
那官差正要上前,卻被同伴一手拉住了,幾名官差低低商量了兩句,先避開解君心,指着慕韶光道:“你又是幹什麽的?過來!”
慕韶光也知道他們的難處,笑了笑,沒說什麽,起身走了過去。
他從解君心進門開始一直坐在那裏沒動,解君心甚至都沒有擡頭看過這個人一眼,此時仰頭喝了一口酒,忽然感到了一股熟悉。
那種感覺十分微妙,說是聞到了什麽具體的香氣也并不是,這人步履輕輕地經過他的身邊,帶起了一縷極輕微的風,就是仿佛直接拂在了他的心上一樣,剎那間心潮湧動。
解君心猛然擡頭,只來得及看見對方的背影眼看就要從自己身邊走過,他想也不想地擡手欲抓,又怕這只是一個太過美好的夢,一握住就碎了。
于是,解君心的手定在了半空,慕韶光的一片衣袖從他手指的縫隙間拂過又落下,一如那日他跪在地上徒勞的挽留。
但這時,慕韶光已經感到了解君心的觸碰,駐足回身,帶着疑問看了他一眼。
以慕韶光的容貌,若是不做遮掩,出門必然會遇到不少關注和麻煩,所以慕韶光又用了障眼法,蓋住了自己的相貌和氣息。
可只需要這一眼,解君心就能認出來,這就是慕韶光,不會是任何人假扮。
他回來了。
他怔怔地坐在那裏,就像是做夢一樣,整個人一動都不敢動,唯有一顆很大很大的眼淚,從眼眶落下來,砸在了衣服上。
慕韶光驚愕地看着他。
解君心突然不能自已,他輕輕碰了碰慕韶光的指尖,然後順着那溫熱的觸感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霎時已經淚流滿面。
他的眼淚漱漱落在慕韶光的衣袖上,竟然讓人感到心痛。
慕韶光不明白這個陌生的男子為什麽會哭,可他看着自己一點點變濕的衣袖,仿佛心裏也跟着下起了一場雨。
他終于開口,問道:“請問閣下……是誰?”
解君心愣住了。
他啞聲道:“我……”
話至此處,卻不由一陣哽咽。
其他的人看到這一幕,卻都覺得愈加毛骨悚然,任誰看到一個剛剛殺完人的兇手又莫名其妙拉住別人痛哭,大概心裏都會冒出來兩個字——“瘋子”。
官差愈發不敢過去,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對慕韶光小聲道:“你,還不快過來?”
慕韶光抽回自己的衣袖,禮貌地對解君心點點頭,說道:“公子,我要過去了。”
解君心剛看到慕韶光回來了,接着又發現他好像忘了自己,整個人一時喜一時憂,魂魄仿佛都飛散出去了一般。
但他也知道,這是他活該,當初他趁慕韶光忘記了步榭的樣子,無恥地冒名頂替,如今就合該也遭受這樣的痛苦。
見慕韶光要走,解君心腦子一片空白,也癡癡地跟着站起來,跟在他的身後。
剛才那些人問話他都不搭理,沒想到這時這魔頭竟主動送上門來了,只唬得一樓看熱鬧的人紛紛散出去老遠,官差們也扶着刀柄連連後退,有幾個已經兵刃出鞘。
“你要幹什麽?站住!站住!站在那別動!!!”
解君心手指一動,當時就想把這些打擾他和慕韶光人都給殺了,一轉念看到了慕韶光,這些年在他身上幾乎已經找尋不到的人性和是非觀又一下子重新回到了腦海中。
他放下手,像個正常人一樣說道:“你們不是要找我問話?”
話是這樣沒錯,可……
幾個官差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這個剛才還對他們愛答不理的人竟然會願意配合。
解君心看了慕韶光一眼,想起當初訣別時對方滿身鮮血的樣子,心中又是一悸。
他想,當初慕韶光受的傷那樣重,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恢複的,現在又好了多少,如此久站會不會累。
解君心怕慕韶光累到,又想單獨同慕韶光說兩句話,問問他現在的情況好不好,根本就沒有心情來敷衍那些官差,只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