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闌伴枕
第16章 更闌伴枕
如今這本已經成稿,并且刊刻外傳的《控靈》,就是慕韶光和步榭合作完成的。
這書上也是他的字跡,不過不是他寫的,而是別人摹的。
慕韶光在修真界一向深受追捧,所謂“慕君韶色,風月成塵,斂光按劍,奪日傾波”,不少人光是模仿他的衣飾,研習他的劍招還不夠,甚至衣服要注意布料紋理,發型要精确到發絲擺放。
現在甚至連學點劍招心法,謄抄他寫的書時,都追求自己也要模仿的一模一樣了。但慕韶光那一手書法也不是誰都能輕易練出來的,有人便只能用紙蒙在上面,照着描。
不過有形無神,是真是假,慕韶光自己當然能夠一眼認出,他只是奇怪殷诏夜竟然會看他的書。
他擡起爪,猶豫了一下,還沒想好要不要翻看,忽然就感到脖頸上挂着的小瓶一熱!
貓咪的眼睛陡然瞪圓,瞬間從書櫃上跳起來,在空中一個轉身,閃電一般落到了殷诏夜的枕邊,出爪如風,按在他的眼角上。
——果然有些濕潤!
這恐怕是慕韶光自從到了魔域這個倒黴地方以來心情最為興奮的時刻了,于是口中默念引水咒,只要這點濕潤能夠彙聚成淚,他就是打死殷诏夜也得弄到手!
然而,引水咒用了三遍,殷诏夜的眼淚還是沒能流出來,他反倒雙目緊閉,開始掙紮。
慕韶光見狀,心中微微一沉,殷诏夜的警惕心極重,而且修為強悍,不好控制,此時他只怕已經在夢境中感到了威脅,心生防範,那麽事情就難辦了。
可機會難得,慕韶光還是不想放棄,他又嘗試了兩遍,殷诏夜卻一下子從噩夢中脫身而出,睜開了雙眼!
那一瞬間,慕韶光迅速往被褥間一倒,閉上了眼睛。
同時他甚至不忘默念了一句口訣,放在籠子裏當替身的假貓幻影頓時散去。否則殷诏夜看見他在這裏還不算最嚴重的,如果發現他是一只會用替身術的貓,事情才叫不可挽回。
剛剛從噩夢中醒來的殷诏夜驚魂未定,呼吸急促,在床上埋頭裝睡的慕韶光思緒如潮,滿心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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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中一時十分安靜。
殷诏夜躺在床上,雙眼沉沉地望着頭頂的帳子,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他的胸膛在不住起伏,冷汗布滿了額頭。
剛才夢境中出現的一切,再次勾起了過往的悲傷與痛苦,那一張張隐藏在欲望與算計背後的面容,充斥着惡毒的話語,永遠陰森與孤獨的前路,以及死亡那一刻深刻透骨的絕望。
他甚至夢見他的父皇放出了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老虎,頂着一身怪異的花紋,咆哮着沖上來将他撲倒在地,意圖咬斷他的喉嚨。
噩夢仿佛急不可耐想要将他吞噬的獸,雖然殷诏夜及時警醒,掙紮着從其中逃脫出來了,但呼吸間那種椎心的焦痛依然久久不去,燃燒起心中熊熊的怒火。
重生以來的每一天,那些痛楚所化成的深切仇恨,都在日夜咆哮着,呻/吟着,催促他一定要做點什麽,比如撕裂那些可恨的面孔,捏碎他們的心髒,讓那些人在爛泥地裏打着滾爛盡全身的血肉……
可是……
可是此時此刻,噩夢初醒,月色深深,床榻冰涼,又讓他疲憊的一動也不想動,甚至感到一種孤獨。
殷诏夜緩緩擡手,擦去額頭上的冷汗。
他是龍族,龍性本淫,殷诏夜自幼也看見過不少同族放浪形骸,尋歡作樂,喜悅了、悲傷了、惱怒了,都喜歡以這種形式進行發洩,簡直把它當成了如人族喝酒一般的放松活動。
但殷诏夜性格冷淡,不喜與生人接觸,加上為人又挑剔,于此道并不熱衷,可這個時候,他突然明白為什麽有人會沉迷于色/欲。
——大概獨自在這個世間行走,無人理解,無人同路,實在是太過孤獨和荒涼了,所以也只能找一找身體上的慰藉了吧。
一個人躺在床上,還是……
還是……
殷诏夜的表情有些凝固了,然後他慢慢從枕頭上轉過頭來,瞪向自己被褥間的另外一個生物。
清淺平穩的呼吸隐約傳來,對方幾乎整個被埋在松軟的被子裏,一時看不清楚模樣。
不過可以肯定,這名寂寞時出現的枕邊人并不是什麽值得期待的妖嬈美女,因為殷诏夜已經捕捉到了一小撮橙白相間的絨毛。
這個顏色,和他夢中毛色怪異的“猛虎”十分相近,只是沒有那麽大,因為這其實是——
貓!
殷诏夜:“……”
殷诏夜整個人都暴躁了,也不管小貓咪“濃睡正酣”,一把将慕韶光給揪起來,拎着他質問道:“你怎麽過來的?誰準你上我的床的,啊?!”
他的兩只大手舉着貓,就幾乎能把整只小貓給包進去了,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看上去非常可怕,仿佛一收力就能當場把小貓給就地掐死。
殷诏夜也确實有這樣的打算,管他什麽靈獸不靈獸的,這東西居然敢膽大包天到爬他的床,還蓋着他的被子睡覺!!!
剛才在噩夢中被老虎撲倒的怒氣也全都翻上來了,更過分的是小貓居然還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眼睛都沒睜開,全無半點尊重,這還能不讓他付出代價?
殷诏夜心裏想着,手指關節已經微微曲起,打算用上幾分力氣。
結果正在這時,小貓忽然睜開眼睛,看到了面前的殷诏夜,然後他擡起兩條前腿,一下子掙紮着向前,抱住了殷诏夜的脖子,毛茸茸地撲了他個滿懷。
殷诏夜:“……”
貓毛滑不溜手,就這樣在殷诏夜使勁抓住之前從他掌心中“流”了出去,此時一人一貓的姿勢變成了他兩手捏着貓的兩條後腿,貓的前腿則抱着他的脖子不放。
殷诏夜木然松手,“啪嗒”一聲,整只貓的身體完全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後小貓打了個哈欠,竟然得寸進尺,一下子将頭埋在了他的脖子旁邊。
殷诏夜:“……”
他的身體完全僵住了。
貓咪的身體軟軟小小的,趴在他的身上,一點也不沉,似乎十分信任依賴他的樣子,兩條前腿攬着他的脖子,小腦袋則在他頸窩上蹭來蹭去,那一身的毛蹭的他直發癢,卻又覺得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小貓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趴在他身上不動了。
殷诏夜頭皮發麻,寒毛直豎,好一會才記得呼吸。
他的表情古怪極了,擡起手,又放下,過了片刻,再一次擡起手,向貓抓去。
指尖剛剛碰到小貓後背上的毛,貓頭就動了一下,吓得殷诏夜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
他唇角抽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了自己的手好一會,終究,徹底放棄。
算了,不過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畜生,跟他計較什麽?反正遲早要弄死的,就容他多活幾天,也免得方鱗又來鬧騰。
而且也正巧就是……他此時此刻覺得有些冷罷了。
殷诏夜的手落下,終究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閉上了眼睛。
夢中濃烈的情感太耗費精力,他也想再休息一會,感受着呼吸的起伏,體溫的熱度,以及心髒有力的跳動,那種活在人世間的感覺,好像确實變得鮮明了一點點。
慕韶光微微側過頭,睜開一只眼睛,瞥了殷诏夜一眼。
還是在師尊剛剛去世的那段日子,師弟年紀還小,完全難以接受,每日不是哭鬧不休就是亂發脾氣,他為了哄那小子無所不用其極,本事也就是這麽練出來的。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師弟都已經接任掌門了,這招用在同樣喜怒無常的魔頭身上,還是無往而不利。
也罷,今天的犧牲算是巨大,就這樣趴在他身上湊合一晚吧,大不了回去之後把這身沾了魔味的毛剃了便是,反正還能長出來。
慕韶光面無表情地伸爪捋直被殷诏夜擠得窩起來的耳朵,重新閉上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這裏并未種植竹子,他卻總是隐隐聞到一股竹香,揮之不去。
*
第二天早上,負責看守靈獸的魔修們大驚失色地發現,籠子還關的好好的,但是昨天被他們盛情圍觀的貓咪不見了。
這些人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沒奈何只能去向方鱗禀報,被氣急敗壞的方鱗臭罵了一通,急匆匆地去找殷诏夜。
但等到他們到了那裏一看,卻驚愕地發現,那只到處都尋不到的失蹤小貓,竟然出現在了殷诏夜這裏。
這簡直比貓丢了還恐怖——因為眼前的一人一貓,正在親親熱熱地湊在一塊吃早飯。
說實話,就算是看見殷诏夜把貓給吃了,都沒有現在的場景這般讓他們覺得震驚。
當然,殷诏夜辟谷多年,無論是貓還是飯,他原本都沒有半點興趣的,可是他認為這只小貓應該需要吃東西,于是吩咐下人準備了一些貓可能會吃的食物,用來喂他。
在方鱗等人的眼中,主上華服金冠,倚桌而坐,如往日一般的俊美,一般的威風,他此時眉頭微蹙,像每回遇到了什麽棘手事情的樣子,更添三分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嚴。
可是他注視的不是高深的武學典籍,也不是複雜的卷宗,而是面前那只坐在桌子正中間發呆的小貓。
貓的周圍擺滿了和它身體差不多大小的碗碟,裏面裝着各式各樣的清蒸魚、紅燒魚、酥炸魚、生魚……
“你倒是吃啊。”
殷诏夜十分不耐煩,難得他幾百年才發了一次善心,這貓居然不識擡舉,有的吃還挑挑剔剔,動也不動。
慕韶光:“……”
或許他應該感激殷诏夜,沒給他再放盤老鼠在這裏。
好在方鱗來了,雖然這老頭看起來腦子也不怎麽好使,但好歹年紀大了,見多識廣,也能說得出幾句人話。
方鱗道:“主上,靈獸還小,只怕這魚太過油膩,不好下咽。要不然,喂他一些牛乳試試?”
殷诏夜道:“拿來。”
侍女很快就拿了滿滿一壺牛乳并着兩只小碗過來,給貓咪倒了一碗,牛乳上還散發着騰騰的熱氣。
這一次,小貓終于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邁着優雅的貓步繞過滿桌子各式各樣的魚,走到牛乳面前,低下頭聞了聞,這才伸出粉色的小舌頭舔了一點。
見他總算吃了東西,滿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雖然他們不明白這有啥可高興的。
“喝了喝了,他喝了,太好了!”
相比其他人的興奮,殷诏夜卻依舊雙眸沉沉,一副難以讨好的樣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慕韶光,面色不辨喜怒,不知道在想什麽。
見到小貓只在那牛乳上舔了兩口就要擡起身子,殷诏夜伸出一只手指,按住貓頭,硬壓進碗裏:“再喝點。”
慕韶光把殷诏夜的手指推開,殷诏夜卻反過來捏住了他的後頸,将他拎到自己跟前的桌面上,輕輕用手撫弄着幼貓柔軟的絨毛,突然,輕輕嘆了口氣,問道:
“你當真不想吃了嗎?”
聽到這句話,慕韶光驀地覺得周身一冷,本能地感覺到一種兇險。
果然,殷诏夜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他輕輕摸着貓毛,仿佛對眼前的小動物無比心愛寵溺,但那種輕柔帶笑的語氣卻使得他口中的話語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可惜,可惜,我本來想看在昨夜的份上,讓你當個飽死鬼,可你怎麽這樣不懂事呢?”
雖然已經習慣了殷诏夜的臉色說變就變,方鱗等人突然聽到這話,還是不禁被吓了一跳。
方鱗道:“主上!”
殷诏夜瞥了他一眼:“你可別又跟我說這東西是什麽靈獸,讓我饒他一命,糊塗的東西!我讓你将他看管好,他卻半夜摸進了我的卧房中,我倒要問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方鱗驚道:“這、這……竟有此事!屬下真是罪該萬死!”
他們雖然知道貓不見了,但在殷诏夜這裏看見慕韶光之後,就以為是殷诏夜一時興起,把他給帶過來了,所以沒有多想,卻沒料到竟是小貓自己溜出了籠子跑過來的。
竟然還能找到殷诏夜的卧房。
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表情也凝重起來,請罪之後,立刻對手下低聲吩咐了幾句,這些人點了點頭,快步離開。
很快,他們就回來了,并且取來了不少的法器。
慕韶光不動聲色地用眼睛一掃,只見其中有刻着古怪花紋的波浪裝銅鏡,散發出濃郁香氣的白水,半面笑半面哭的神像等等,全都是可以用來甄別變形術、照破原身的法寶。
在衆人緊張的注視下,他走上前去,撓花了鏡子,打翻了顯形水,推倒了神像,然後傲慢地沖着殷诏夜“喵”了一聲。
遍地狼藉,唯獨貓還是那只貓。
殷诏夜沉吟着,修長的指尖輕輕按了按眉心,片刻之後,他說:“關着他的籠子呢?拿到他面前來。”
殷诏夜這樣一說,方鱗也瞬間了悟,連忙親手将籠子取過來,放在小貓面前,然後觀察他的舉動。
慕韶光直接從籠子的欄杆縫隙間鑽了進去。
殷诏夜:“……”
方鱗:“……”怪他沒經驗,之前沒怎麽見過這東西,誰想得到這小一只貓,長了那麽厚一堆毛!
方鱗的老臉都丢光了,連忙又給殷诏夜請罪。
殷诏夜緩步從上座走下來,雙手負後,站在籠前。
他金色的眼瞳中顯不出來半分燦爛溫暖之意,永遠都是眸光陰沉,冷冽深邃,像是籠着一層霧,透露不出真實的內心。
“看好他,別讓我看到再出什麽岔子。”
殷诏夜說完之後停頓了片刻,又淡淡地說:“這幾天,派些人盯着點唐郁,有什麽消息不必行動,及時禀報。”
慕韶光微怔,心頭陡然升起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
他這個時候提到唐郁,是什麽意思?
但殷诏夜并未就他這個命令再過多解釋什麽,只是揮了揮手,示意衆人退下。
方鱗這次的事情沒辦好,本以為會遭到重責,沒想到就這樣被輕輕放過去了,不禁又是驚喜又是感動,恭恭敬敬地應了,拎起裝貓的籠子,退出魔殿。
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殷诏夜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一下頭,看見小貓乖乖地趴在籠子裏,像是根本不知道剛才他已經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
那雙又亮又大的眼眸如同純粹的黑色琉璃,滿是天真,映出此時自己面上的防備與算計,倒好像……倒好像剛才那番試探多對不起他似的。
不,有什麽對不起的,魔又沒有良心。
殷诏夜移開目光,轉過身,重新坐回到了自己那張寬大的座椅當中,光影交錯,明與暗在他腳下分界,他将身體後靠,完全被黑暗淹沒,微微阖上雙目。
慕韶光卻一直一直注視着殷诏夜,直到殿門合攏,對方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徹底消失,他才輕輕地呼了口氣。
“你不是殷诏夜。”
慕韶光在心裏冷笑了一下,眼眸中的天真之色早已經被墨夜一般的陰沉取代,自語道:“你,是重生之後的那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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