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北邙山上列墳茔·三
第41章 北邙山上列墳茔·三
陛下和穆常侍單獨關在太倉議室足有一刻鐘, 關于這事兒宮裏傳得熱鬧極了。
近來叫太後查案拘得人心惶惶,如今可算挑着一撮線頭,宮人紛紛活泛起來, 說什麽的都有。
有的說一刻來鐘, 嘿嘿,陛下想是已經得手。有的說那不能, 一刻鐘夠什麽?還有的也說不能, 這一向陛下捧穆常侍跟捧明珠珍寶似的,萬不能叫委屈在太倉成事, 必得賜浴湯蘭殿,如此這般好好疼一疼。有的說陛下這是趁虛而入, 趁着丞相不在朝中, 才敢這樣強橫霸人。有的不同意,說那日的情形你們是沒看着,是穆常侍做低伏小自己送上門呢!
不應當罷!宮人互相瞧瞧,帕子扯出來捂着嘴, 穆常侍平日再規正不過的人, 哪裏做得這樣的事來?
小內侍卻說得活靈活現,穆常侍怎樣半道上攔人,怎樣作委屈, 怎樣将陛下拐進空無一人的宮室,丞相不在, 說不得便是穆常侍早就有意,這趁着丞相不在——
“丞相不在?”一道冷冷的聲音在衆人背後響起, “丞相在抑或是不在, 又如何?”
“穆、穆大人!”“常侍大人!”宮人內侍嘩啦跪成一圈,諾諾稱罪, 口中都是請大人責罰。
穆庭霜停一刻沒言語,膽子小一些的小宮女兒已經吓得要哭,他才慢吞吞道:“陛下寬宏,待你們寬宥,你們便如此回報陛下?倘若栖蘭殿的差事你們不能勝任,我回過陛下,将你們調去長信宮請太後教導教導,好不好?”
不不不不好,大大地不好,太後的長信宮是宮中最嚴的地方!宮人們再三叩首,說再不敢妄議,求常侍大人開恩。穆庭霜目光挨個從他們腦袋頂上掠過,直壓得衆人大氣不敢出,他才輕輕哼一聲擡腳離開。
進得殿來,陛下似乎在伏案寫什麽東西,間或分出一分心思招招手:“早通報說你來了,怎麽才進來?”
穆庭霜迳到九犀玉階最上層,側身看一看黃藥子,黃藥子知機,領着宮人退出去,他坐下,只道:“替陛下聽一聽宮人們的議論,倒有趣。”
李郁蕭擡起腦袋看他:“他們說你的壞話?”
“……不曾。”
“嗯,朕就說不應當,朕叫他們不許議論你的,”李郁蕭未知他聽見的到底是什麽好話,托着下巴颏兒只當閑聊,“朕有時也愛聽他們說小話,笑嘻嘻的,帶着朕也樂一樂。”
穆庭霜沒樂,他在想,什麽叫不許他們議論臣?您這捂嘴捂的,難道不會揚湯止沸?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些旁的,忍不住問:“陛下不覺着有損威嚴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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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郁蕭一呆,随即要笑出聲:“朕每日起身仰賴他們,穿衣仰賴他們,離了他們衣食住行都成問題,跟他們論威嚴,有什麽好論?”又道,“朕問過,他們每日寅時三刻就得起身,忙忙碌碌,一個月才能見家裏人一次,平日想要頑笑一二,就讓他們頑笑好了,不礙事。”
穆庭霜無話可說:“陛下實在寬宏。”
叫說得不好意思,李郁蕭面上一點點紅:“嘿嘿。”
十七八的兒郎,總是三天一個樣,他如今抽條似的,幾日不見,面頰上的肉又生生薄一層。從前臉上鼓鼓的,發紅是惹人憐,如今面上如削,顴骨上連着眼角一片緋影,像是雨後的彤雲,他的眼睛又亮,便好似虹光在眸。穆庭霜移開眼睛。這雨沒落在栖蘭殿,沒落在中州四境,只單單落在他心頭。
整一整心思,他開口說正事:“陛下今日恐怕要将臣趕出殿去。”
?“為何?”
穆庭霜:“臣父親手底下的賊曹大人來找臣,有一個建議,臣打算點頭。”
李郁蕭好奇:“是何建議?”
“關于前少府卿,”穆庭霜答道,“不少朝臣的意思,茲事體大,‘拖到丞相回來誰也不好做’,少府卿即刻在獄中畏罪自裁,是最好。”
“啊,”李郁蕭想一想,穆庭霜既然開口,那必然也是經過思考和周旋,為什麽說會被趕出去?自己有這麽不明事理麽。左右新的人選已經敲定……他福至心靈,“今日穆卿與朕商議新的少府卿人選,朕不滿意,因此不歡而散,是這個意思麽?”
穆庭霜笑起來:“正是。”
新任的沈大人若想萬無一失地接班,那麽陛下同意得就不能太順溜,否則穆涵回來一看,生出疑心可不好。
陛下啊,穆庭霜心裏一嘆,聰明。此時他眼睛不期然落在禦案上絲帛,好似鬼畫符,一個一個方塊說是寫的字,卻都好像缺斤短兩,因問道:“陛下在寫什麽?”
“咳咳,”李郁蕭想要遮一遮,又覺得刻意,索性大大方方露出來,“并冀兩州的事,一些設想。”
他是自己整理思路,并沒有要給誰看,因此用的簡體字,穆庭霜上哪看得懂,少不得要一一解釋,不過他先頭還另有一個疑問:“朕不很明白,交給朝廷的賦稅,平年是比災年多的,為何這兩個州要有災不報?不是平白要多交錢麽?”
這事,除非腦子不好,不然誰幹得出來。
穆庭霜卻道:“州郡豐年和平年上交的賦稅多,向農戶佃戶收取的也多。陛下,蔡司農的賬咱們誰也沒看過,焉知并州、冀州的稅錢到底交過沒有。倘若他們從來不往朝廷交錢交糧,那麽災年報平年,多收上來的稅錢可不是叫他們自己吞下。”
原來是這樣,這一件李郁蕭懂了,可還另有一件不懂的:“蔡司農的賬,不給朕看就罷了,怎麽連你也不給看麽?”
“嗯。”穆庭霜稱是。卻不是扯謊,他确實沒得看。這一世知道得還算多的,上輩子振武九年北邊雖也有旱災,也隐約聽說衛尉卿和北軍校尉頗多龌龊,但具體的情形他爹瞞他瞞得是真嚴實,投奔國都的災民……恐怕都讓衛尉卿埋了,命喪黃泉。
他掌上一緊,問:“陛下想好沒有,究竟由誰上邙山。”誰來揭露衛尉卿才萬無一失?
李郁蕭指頭尖兒無意識一般叩在案上:“揚颀怒火中燒,便該叫他這把火燒起來才好,而一旦事情掀到朝中,便不是他們想捂就能捂得住的。只須有一個人向揚颀通風報信。”
“誰?”這個人選不好選。
李郁蕭狡黠笑一笑:“朕想好了,就選廣微。一來龍泉觀離那片地方不遠,二來廣微是方外之人,身份超然,”基本相當于國師,且廣微醒來以後頗為服帖,說服帖是輕的,簡直戰戰兢兢……李郁蕭言簡意赅,“去年至日圜丘,廣微應當是看見谶語以後才暈的,他還挺信,一個勁蔔問吉兇,言語間也叫朕提防北方。”
北方,司隸之北即是并州、冀州、兖州等地,其中并兖兩州是宣義侯的封地呢,穆庭霜一哂,怪不得,怪不得廣微病愈之後再沒拜過丞相府,圜丘的石臺叫他的好爹一劍砍毀,沒想到還留下這麽一份機緣。
卻聽陛下道:“這不是最緊要的。”
嗯?穆庭霜頓一頓,還有什麽比抓衛尉的現行更緊要?
李郁蕭展開他的寶貝絲帛:“朕想,這些枉死的人有沒有親戚故舊,他們是不是也受着災,會不會到洛邑來投奔。即便不是親屬,旁的災民,他們從并冀兩地逃出來,到得洛邑,朕該如何安置他們?”
他聲聲思索:“并州再往北就是呼揭和扶餘,他們總不能往北邊跑,總會往南。即便不跑的,留守在當地的饑民,兩州刺史瞧來是要袖手旁觀,可朕不能袖手旁觀,總要發糧赈濟,且這個糧,朕料定從蔡司農處恐怕調不出來。”
他很嚴肅:“穆卿,朕缺錢。”
穆庭霜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只盯着殺伐,小皇帝……陛下,陛下的眼睛也看得見民生。
民生才是大計,民生才是根本,陛下卻也料得不錯,北邙埋屍案即便掀到明面上,即便查到衛尉卿順利定罪,可地方上并州冀州的刺史也好,朝中蔡思農也好,都不會開倉放糧。揣進自己懷裏的錢糧哪那麽容易往外吐?他們會千方百計否認災情,會說是刁民鬧事。
一刀砍下去既痛快又輕易,後續的赈災才是千難萬難。穆庭霜無言片刻,道:“臣私有些積蓄,或許能解此急。”
李郁蕭沖他眨眼:“朕知道你有積蓄,朝中你們這些世家大族誰沒積蓄?關鍵是如何要你們名正言順地将這份兒積蓄交出來。”
哎呀,怪興奮。政務學起來猶如逆水行舟,要一點一點來,但是搞錢這項,李郁蕭搓搓手,他不是陶朱公也不是桑羊弘,但是!這些斂財大手子歷史課可都教過,依樣畫瓢還不會?他道:“羅美人胎像不穩,朕打算吩咐鴻都觀制一批平安太歲符,朕親自寫,禦筆親題。怎麽說,穆卿,為皇嗣、為國運祈福,你領六百石的散騎常侍加給事中,少說得請十張吧?”
十張,嗯,穆庭霜明白,這是給群臣打個樣。
年節時下,或者宮中有貴人貴體欠安,宗室朝臣到鴻都觀請太歲符,這也是慣例,不算太出格。唯一出格一點的是陛下親自寫符,那自然,陛下寫的肯定比尋常道童寫的貴。穆庭霜瞧他眼睛裏直冒光的財迷樣兒,欣慕之餘忍不住提醒:“陛下……這錢是赈災的錢。”您手裏留不住啊,至于興高采烈成這樣子麽。
“嗯嗯,”李郁蕭揮揮手,搞錢的成就感有時不在于親手花出去,而就在于搞錢本身,“朕知道,朕又不缺吃又不缺穿,要那麽多錢幹什麽?賣符——”
他光速改口:“咳咳!是請符,請符的所得都去換糧食赈災。除此之外,再幾日是朕的生辰,百官少不得上賀儀祝壽,朕打算把這筆錢也抽出來。”
這就,唉,太可憐見兒,穆庭霜猶豫一刻,道:“沈決正式接任少府卿或許要等丞相回朝,但是上手少府庶務也就這兩天。有他管理內庫,陛下其實想要支取銀錢并不難。”
“是不難,”李郁蕭說到這項上正經起來,“可你爹回來要是發現怎麽辦?”
穆庭霜待分辯,李郁蕭打斷他:“朕知道你們可做平賬,能糊弄過去,可是終歸架不住也許他多一個心眼自己查,假賬總是經不住查的,屆時不僅是沈決,你都要說不清。不如說朕聽說有災心裏不忍,因此抽調賀儀。”
他告訴穆庭霜:“世上最難查的賬就是明賬,待穆相回來,朕便留一本明賬讓他查。”
穆庭霜一愣,明賬即是群臣的生辰賀禮。賀禮在明,請符在暗,此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倒是……好計策。他多少有點嘆為觀止,有心稱贊兩句,可往上首一瞧,陛下還在那裏扒着案兩眼放光,嘴裏叽叽咕咕說着搞錢雲雲,他啞然失笑,千言萬語到嘴邊,卻只有一句說過無數次的話:“陛下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