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北邙山上列墳茔·二
第40章 北邙山上列墳茔·二
北邙不種田, 但種松與柏。
這話是說邙山上多是皇家陵寝太廟,還有一座三清宮以及屯兵軍營,尋常百姓并不輕易踏足。東麓谷城等縣還好, 有些人煙,其餘幾面的山路沿途真的不見一根麥苗,全是濃密的蒼松翠柏。
空氣還挺好。
遠遠兒地,李郁蕭瞄見龍泉觀後牆根一角, 前頭領先他半個馬身的穆庭霜卻還不停,兩人兩騎仿似兩柄鋒利的箭矢, 直入邙山深處。
約莫又行幾百米,穆庭霜手中缰繩一緩:“陛下辛苦, 勞煩陛下與臣步行上山。”
李郁蕭沒意見, 先頭也說了,北軍的牙門軍就是撞見不該看見的東西,如今生死未蔔,馬蹄聲在這深山之中難以遁形, 自然還是步行安穩點。兩人系馬, 往山上迳去。
山上無甚奇景,不外乎山石松柏,但李郁蕭卻覺着很新奇, 溪水裏苔色掩映,松樹枝子便好像生在水裏, 這時節路邊間或幾捧野花叢也很順眼很可愛,密林如織, 擋去不少陽光, 山氣陰涼,也很合他的心意。
別說, 自從來這裏當上皇帝,李郁蕭走到哪裏都是前呼後擁,少有如此一身輕松的時候,而宮中雖有禁苑滄池,不事雕琢的閑山野水卻總是別有一番意趣,身邊兒同行的又是……總之李郁蕭感到一種久違的悠游惬意。
然後他就聞到一種什麽奇怪的味道,一分悠然蕩然無存。
起先只是一股很淡的腥氣掠過他的鼻尖,他想着這是土腥氣吧,大約是哪只活潑過頭的野兔山貓,貪頑用爪子翻開土壤。可是緊接着,兩人轉過一道山棱,一股難以形容的焦炭味道不由分說襲進他的鼻腔,熏得他倒退一步。
不,這絕不是自然條件下能生出的味道,這味道……讓人心慌,甚至有點反胃。繼續前行,腥氣越來越濃,不遠處似乎有一片空地,近旁的松樹幹上也陸續現出燒焦的炭火痕跡!李郁蕭不信這些異樣穆庭霜沒發覺,可是他仍然在埋頭往前走。
又百十米,就不僅僅是幾處痕跡,松林被人砍倒一小片,燒焦的樹幹東倒西歪,只餘下光禿禿的樹幹,目測足有大半個籃球場的山林被毀壞殆盡。
這時候穆庭霜停下來望李郁蕭:“陛下想好了麽?前頭恐怕有些景象不大悅目。”
李郁蕭心跳突突地,如果只是有人燒山,又怎會有腥氣,如果只是燒山,穆庭霜又何必帶他來看……他聲音沈沈:“想好了,帶朕去看。”
穆庭霜緩緩颔首,率先邁開腳步,卻好像終究不放心,或者不忍心,側過臉兒又道:“倘若不适,陛下随時告訴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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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适?為什麽會不适,李郁蕭心裏彌漫起一些恐懼,因為“腥氣”常常前頭要擱一個“血”字,不會……
說話間,兩人終于站到一片山坳邊上。再往前走,路不太好走,有些深一腳淺一腳,蓋因地皮似乎叫翻過一個遍,上頭又鋪一層斷壁頹垣似的焦木,有的殘木樁子還冒着灰黑的煙。李郁蕭足下一絆,他低頭看看,起先只以為是一截焦木,可是定睛一看,他猛地僵住,感到一陣腿軟。
他便知道,這片新翻的土地下頭埋的什麽,不必再問。因為絆住他的是一截東西,一頭連在土裏,另一頭長着焦黑的一只手掌,這是一截手臂殘肢。
人的手臂殘肢。
這片山坳裏……
穆庭霜眼疾手快扶住人,帶着回到焦土邊緣,他的手上傳來的倚靠力道越來越輕,是小皇帝漸漸獨立站直的緣故,可是無端地,他并沒有着急撤開手。李郁蕭也任他抓着手腕,嘴唇上幾乎快看不見顏色。
眼睛卻锲而不舍地釘在方才絆住他的東西上。穆庭霜便做主,帶着他下山。
來時山色如畫,去時山色如舊,可是行在其中的人卻再沒有心情多看一眼。
繞過一灣溪流,李郁蕭忽然喃喃:“……那樣細瘦,想還是個孩童,”他語帶顫抖,“究竟是為什麽?北軍的牙門軍便是撞見衛尉在此地埋人嗎?這些……都是什麽人?”
穆庭霜狠狠心:“未必是孩童。”
不是小孩子?李郁蕭疑問:“方才……即便燒得漆黑卻也能看出,骨骼窄小,即便身量輕的女子也沒有那麽細的手臂。”
“陛下,”穆庭霜聲音裏情緒很淡,“倘若一個人常年吃不飽飯,那麽骨骼自然無法發育得如常人一般健碩。”
吃不飽飯?還常年?李郁蕭驚道:“洛邑周遭就有百姓常年吃不飽飯?”那四境缺糧得缺到什麽程度?那他怎麽才聽說?
穆庭霜告訴他:“并不是洛邑周遭的百姓,而是來自并、冀兩州。兩地近幾年司農判的都是平年,實際麽,臣不好說。今春又顆粒無收,敝邑有亡,無以加焉,存糧終于耗盡,此時南下到洛邑……”
李郁蕭打斷他:“到得洛邑,卻為何又死在這裏?”他心裏有一個嚴酷的猜測,卻說不出口。
他換上的這件衣裳乃是綁袖衫,不同于宮裏的寬袍大袖,一把只扯得到衣裳扯不到人,這衣裳使穆庭霜能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手掌緊緊貼着他的腕骨,穆庭霜拇指輕輕摩挲兩下,并沒有答話。李郁蕭便明白,他的猜測大約是真。
災民或許是想進城讨口飯吃,可是被衛尉攔截。出于什麽原因,他們,他們竟然殺人滅口,将好端端、活生生的人坑殺在此。
但凡有一線生機,誰願意遠離故土家鄉,不遠千裏逃亡,只為一口吃食,沒想到這不是一條生路,而是一條黃泉路。
“為何,”李郁蕭深吸一口氣,驚駭過後是無以複加的憤怒,“若是怕生亂,只不許進城罷了,為何要害人性命?”
穆庭霜有一時沒言語,眼中似乎是猶豫,李郁蕭讓他直接說,他颔首:“因為他們不能活。陛下,饑民成災,不是一日之禍,而并、冀兩地的刺史和郡守卻無一人上禀朝廷,或者有人禀告卻并沒有事發,這裏頭只可能有兩個緣由。其一,兩地隐瞞災荒,此乃欺君之罪。其二,兩地的糧錢差着數,可是過手這筆糧錢的人隐而不發,這是玩法徇私,都是死罪,他們活着即是罪證,因此他們不能活着進洛邑。”
他告訴李郁蕭:“便只看衛尉是在替誰遮掩罪過。”
他說得這樣清楚明白,樁樁件件清晰無比,李郁蕭腦中火光一閃:“穆庭霜,衛尉卿是不是找過你?”
穆庭霜大方承認:“是。”
李郁蕭此刻是真正的心驚,難以置信地道:“不,朕不信,你,你不會……”
他說着不信,手還擱在人家掌中,穆庭霜便淺淺笑起來:“陛下知臣,殺害無辜臣是做不出來,陛下可放心。”
呼,松一口氣,李郁蕭又問:“那衛尉卿找你?”
“衛尉卿來找臣是先斬後奏,只說流民他已經‘處理’,唯一棘手便是北軍幾名軍士,這幾人巡守正撞見他的人縱火,他請臣各方替他轉圜一二,順順揚校尉的心氣,‘一切待丞相回朝再說’。”
李郁蕭望他:“意思是具體你也不知情,只有你父親知道?衛尉和北軍雖則都聽你父親的命令,可是親疏有別,這件事北軍不知,只有衛尉知道?”
穆庭霜回望,兩人對視。
此時已回到駐馬地,兩匹駿馬在不遠處引頸撩蹄,閑踏野草,無憂無慮,不解人情。驀地穆庭霜松開李郁蕭的手腕,袍服一掀跪倒在地:“臣暫時不知,如今陛下也不知,臣願意陪着陛下去知道知道。”
李郁蕭要扶他:“必然的,朕一定弄清楚。”他卻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繼續道:“陛下只是弄清楚,恐怕不能足夠。陛下方才問那些人是什麽人,其實并冀之民也好,洛邑之民也罷,那些被屠戮焚燒的冤魂都只有一個身份,即是陛下的子民。”
這句……李郁蕭一呆,這句深深烙在他心神上,一種深重的、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的愧疚和悲憤迸發,猝不及防盈滿他的心扉:是啊,無論是什麽地方的人,都是他的子民,給他交稅給他磕頭,稱他為天子的子民。
“朕明白,”李郁蕭說得一句,卻仿佛不足夠,穆庭霜也還是跪地不起,他索性一步過去在旁邊也跪下,臉一撇問,“衛尉言明沒有,統共多少人埋在此地。”
穆庭霜答道:“說是兩百人上下。”
行,李郁蕭朝着山上道:“朕立誓,北邙兩百冤魂在上,朕一定徹查并冀饑荒一案,涉事官員及衛尉,朕要他們血債血償。”
說罷長長一拜,穆庭霜跟着拜倒。
兩人過得許久才起身,決定即刻返程,事不宜遲,看也已經看過,再拖延只怕會被察覺,後續諸事回宮也可繼續商議。事實證明李郁蕭有些高估自己的膽子,兩百來人的屍坑,自己還踩在上頭,他的豪氣和怒氣仿佛随着剛剛那一拜洩去一些,手心又蜇出汗,抓着缰繩要上馬,竟然一下子沒上去。
他身後另一騎,在原地打一個轉,穆庭霜溫聲道:“陛下恐怕不宜禦馬,萬一磕着碰着可不好,行得慢又怕耽擱時辰,不如與臣同乘,臣為陛下執缰。”
李郁蕭扭過頭仰着臉看看他,老老實實爬上馬背坐到他身後,想一想,雙臂一撈環上他的腰,老實不客氣臉兒埋在他肩胛上。
執缰人略頓一頓,馬蹄長嘶,腰胯上的手臂既沉也輕,輕得仿佛一向便該搭在這裏,早已習以為常,沉得讓他生出錯覺,只覺背後的人托付他的遠不止這一程。穆庭霜沒再猶豫,載着他的小皇帝一騎絕塵,向宮中馳去。
身後李郁蕭閉閉眼,心想穆庭霜,既拽着他給他看鮮血淋漓,也護着他予他漠漠溫情,真是……
鼻尖一段焦腥氣揮之不去,他沒有掩口鼻或者抽出身上的香囊袖囊嗅一嗅,以期遮去這刺鼻的氣味。就聞着這氣味,記着這氣味,記着立下的誓言,記着要做的事,與……身前的人一道,一道把它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