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問道道不會,問佛佛不求·三
第34章 問道道不會,問佛佛不求·三
穆庭霜凝望他的這位陛下, 仿佛經年未見,上輩子原就淡薄,這輩子呢, 不像是重逢, 更像是新相知。
他的眉目叫染得一層紅,穆庭霜知道他自有一套做戲的本事, 面對朝臣面對宮人, 變臉功夫戲法也似的,真乃千戲千面,可如今這副氣急的面目,卻不是做戲, 他是真的着急。
可是陛下, 你知道麽,你的親人?你的什麽親人,除卻汝南王,你哪還有什麽親人?你嘴裏的羅氏,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你的親人, 就連太後……
倘若有些傷痕一定會落到小皇帝身上,穆庭霜情願這傷痕是自己所留。況還有修慈寺上聽來的那些話,穆庭霜當然明白那是說給太後聽的, 然而……小皇帝所謂“心裏頭有人”,從前他有心問個明白, 今日卻忽然明白不必再問。是誰也不重要,是不是他, 也不重要, 他寧願不知。
有些事,小皇帝是該有決斷, 或許艱難,或許仍有夷猶,不如推一把。
李郁蕭滿面難以置信:“你……?不,不會的,當時咱們剛剛看過龍泉觀,你……”可你也答應翻篇,轉頭卻要害我弟弟?“……你沒有出手的緣由。”
“如何沒有?”穆庭霜反問,“彼時滿朝皆知陛下與臣起嫌隙,陛下數日未傳召,臣心中忐忑,便生出此計,救駕之功,陛下即可見臣的一片丹心。”
丹心?忐忑?李郁蕭心中生出一陣一陣地不可思議,你肚子裏有這兩樣東西麽?卻聽穆庭霜又道:“事實證明,臣策無遺算,陛下至日祭禮的算計不是一五一十告訴臣了麽?”
“穆庭霜!”李郁蕭氣得想用手指頭戳他,“你少在這裏移花接木!朕向你坦言相告是什麽時候?阿荼的馬那時還沒有受驚,你!”
這時他忽然感到指頭尖兒上,是什麽感覺?又刺又麻,還涼飕飕的,五指都是,低頭一看,原來是方才他氣得狠,手按在琴上,叫琴弦生生勒出一條一條的血印子,此刻雪白的琴弦上一朵一朵的血跡。倒挺好看,好似美人點唇脂,又好似紅梅落白雪。
李郁蕭終于明白那種感覺是什麽,那是一種疼。
他看得見,穆庭霜自然也看得見。穆庭霜騰地站起身抓過他的手腕,看一眼那傷:“有,有清創——”本已轉過琴案往一旁的書箧裏尋去,卻忽然又頓一頓,松開李郁蕭的手。他跪下來道,“陛下龍體有損,臣罪無可恕,請陛下責罰。”
他跪在地上,縱然拜伏在地,卻仍顯出一分挺拔,李郁蕭垂眼看他,只覺得除卻服色,他和從前的那夜沒有任何區別。
哪一夜呢?即是李郁蕭剛剛穿來,身患頑疾,穆庭霜劍走偏鋒給他治眼睛的那一夜。那夜穆庭霜也是這般拜地,這般口稱有罪,一模一樣。
眼前此人,曾無數次地施以援手,也曾數度施展手段,連哄帶騙,可即便是他的謊言也令人恨不起來,他帶給李郁蕭漂泊異世唯一的心安和心動,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白梅巾子,他日日澆在栖蘭殿的琴聲和書聲,甑瓯盛着的冒着熱氣的葡萄糯米,帷幔遮着的難以啓齒的悸動。風過留痕,這道霜風使李郁蕭魂牽夢萦難以自持,可是如今看來,卻并沒有在穆庭霜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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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得還是那麽直,頭發絲兒上寫着規整,也寫着距離。
什麽東西從李郁蕭手指頭尖兒上緩緩滴落,他掌心合攏,一線鮮紅卻像跟他作對似的,仍然不管不管地滴落。
于是他明白,有些東西,他握不住。
天子拂袖而去,終究沒有治此間主人任何罪過,只是一張琴叫打翻在地,琴轸散落一地,弦斷音絕。
……
往後一段日子風平浪靜,不僅平靜,甚至還有些喜慶。
雖然皇帝和太後關系依然沒有緩和,聖駕常常到長信宮用膳總吃閉門羹,但是呢,還是有喜事。
年節和正月上辛接踵而至,進宮拜年觐谒的王公貴族及其夫人們總不能空手回去吧?因此按規矩是要賞銀餅紅封的,今年李郁蕭就借機狠狠敲少府一筆,說太後回宮,汝南王也在宮中,另外羅美人也不能薄待,生生管少府卿要來往年成倍的紅封供幾個主子賞人。少府卿呢,大靠山穆相不在,他到底無法,割肉似的吩咐手底下包紅封。
當然李郁蕭也沒幹私吞這筆錢的事,真正撒錢一樣賞賜宮人,那過年多接幾個紅包誰不開心?宮中一派祥和。
李郁蕭也很開心,至少提醒自己要開心,拿着別人的錢給自己攢面子,為什麽不開心?哦雖然這原本是他的錢,但現在還不是嘛。
将來總要是的。李郁蕭再度提醒自己,多想一想這些,想一想要辦的事,想一想大事,旁的細枝末節,正如他右手掌上的傷,好了就好了,沒什麽可在意的。他已經命黃藥子将宮中最上等的琴取出來,那天他拍碎穆庭霜的琴,便預備拿這一把賠罪。只是要再等等,傷口愈合總要些日子,等疼得不再那麽厲害,他嘆口氣,他就去找穆庭霜言合。
他想問穆庭霜的不問便罷,穆庭霜或許想問他的,他也已經備好說辭,至于手上留下一些疤麽,那也沒事,咱們又不去幹手模。
原本李郁蕭想等一等,過個一月半月的,正巧他是三月初十的生辰,若是踩着二月末的日子一張琴送出去,那即便穆庭霜不肯領情,皇帝過生日怎麽也得上賀儀,這樣一來李郁蕭的琴不至于送出去沒個回響兒,尴尬。既有回響,這一來一往的,交情自然可續上。
可剛剛過完春社,有一件事兒,叫李郁蕭想提早把琴送出去。
起因是廣微終于醒來,是兖州濟陰郡的一個醫曹掾史獻出奇藥,就是老岑的兒子,這是原先就定好的計策,李郁蕭按計就給留任洛邑。經過是為着不引人注目,李郁蕭順手就想提拔一些旁的,宮裏雜七雜八的這些醫工樂工畫工。可既然要提拔,無功不受祿,自然得這些人“有功”在先,李郁蕭便吩咐他們上一批奇巧的東西,說要解悶。結果呢,有一名尚方畫工呈上來一張人像,李郁蕭看完深吸一口氣。
準确來說,說是人像并不準确,因為畫上五個生物只有一個是人形,眉目慈悲腦門瓦亮,是個和尚,其餘四個,有的像猴有的像豬,還有一匹馬。這畫的不是旁的,正是唐僧師徒四個。當日李郁蕭跟太後大致描述一遍,聽見這話的只有……
果然問一問,這畫工說是自幼清貧,無錢學畫,多賴宣義侯府的資助,技成以後也是蒙穆常侍蔭庇,入少府畫室。
那麽這畫上的內容是誰吩咐的,不言自明。
李郁蕭坐在龍椅上發呆,這事兒他還沒付諸行動,有些人是忙到他前頭去了,可見替君分憂的功夫真是到家。穆庭霜到底,為何這樣?嘴裏沒一句服帖話,做出來的事卻又如此服帖,直帖到人心坎上。
這件兒服帖事,又将李郁蕭心底的千絲結勾出來,他真的寧願穆庭霜不要這樣。也寧願自己不要這樣。
這名畫工立刻升任畫室署長,任命的诏書發出去,一樣從宮中發出去的還有一張琴,名琴紫茸。
紫茸乃一種細茸花,晚篁初解箨,新蒲含紫茸,竹子生處多見此花。而這張紫茸琴,通體深黑,尾處幽綠,恰如深山之中的一片竹海,傳說乃琴聖俞伯牙的遺物。
伯牙子期是千古的知音佳話,天子用這件東西送臣子,實乃隆重至極。
接賞賜的臣子自當誠惶誠恐,入宮謝恩。
可是穆庭霜遠遠兒從殿門口進來,李郁蕭便有種感覺,覺着他不是進來謝恩,而是進來甩臉子。其實人家穆常侍也沒黑臉,也沒瞪眼,相反言笑晏晏,禮數周到。
見禮完第一句:“謝陛下賜得好琴。”
李郁蕭五味雜陳,半晌才憋出一句:“那穆卿說說,紫茸好在何處?”
“琴身玄色如墨,綠尾如绮,這是百年疏松才有的成色。琴弦韌而不澀,滑而不連,蠶絲與白芨制成的珍品……”從材質到典故,穆庭霜侃侃而談,言語間欣慕而真摯,仿佛是多年肖想一朝成真,末了他道,“臣慕名久矣,今日算是得償所願。”
李郁蕭沒接茬,只是招呼道:“穆卿上來坐吧。”穆庭霜依言到九犀玉階上坐定,李郁蕭卻又無話,只是接過紫茸擺到禦案上,手擡一擡,似乎想勾一個調子。穆庭霜笑道:“陛下何時學的琴?”
“不曾。”李郁蕭信手一翻,将整只手掌露出來。
那上頭有上回琴弦剌出來的傷,還沒愈合完,幾道鮮紅的傷痕下頭卻依稀還疊着一層舊傷,穆庭霜便記起來,那是去年研磨羅娑紫蘭留下來的傷。無數深紅間淺紅,恣肆地割開原本瑩白完好的皮肉,穆庭霜心裏忽然一陣緊,十指可是連着心。
殿中原安靜,他驀地打破安靜:“陛下其實不必送臣如此名貴的琴,先前是臣犯天顏,修慈寺的事臣也——”
“先不忙說這個,”李郁蕭溫和地打斷他,抽出一卷絲帛展開,正是畫工呈上來的唐僧四人,“這畫朕要多謝你——”
預先打的腹稿,朕多謝穆卿,為朕分憂解難,上一回在穆卿家中咱們君臣不歡而散,可不好,往後可別生分,朕感念穆卿的忠心,願長長久久,君臣相得。
可是李郁蕭無意中瞧見穆庭霜的眼睛。
那眼神絲絲縷縷繞在李郁蕭指頭尖兒,仿佛疼的是穆庭霜自己。
李郁蕭腦子一抽話鋒一轉:“只是這個故事全讓朕來寫,實在強人所難,須得穆卿助一助朕。”
穆庭霜:“陛下請說。”
“有些情節朕還有疑問,譬如這一節。西海中有西梁女國,東接吐魯,北接于阗,國中無男子,以女王稱制。”
話頭到這裏停一停,穆庭霜便道:“陛下好巧思,逸趣橫生。不知西梁女國如何傳承?”
李郁蕭穩坐龍椅之上,慢慢地講述:“國中有神河,飲之則生子。玄奘法師師徒四人途經此地,不知情,飲水而妊,拜皇宮讨要解藥,卻遇到美貌的西梁國王。”
穆庭霜何其聰慧,立刻猜出大概:“啊,臣方才還在想,陛下的故事依托于九九八十一難,女兒國如何也算得一難呢?卻原來是美人難關。可是這位國王傾心玄奘師傅麽?”
“穆卿聰悟,”李郁蕭身前是禦案,禦案一旁便是跪侍的穆庭霜,在他的右手邊,他便往右側注視,“九九八十一難,有過得去的磨難,便有過不去的磨難。穆卿,西梁國主比花解語,比玉生香,又對玄奘一往情深。朕實在發愁,倘若你來替朕選一選,卿與如來,當如何抉擇?”
當如何抉擇?明明是替玄奘師傅選,怎說是替小皇帝自己選呢?穆庭霜即知,這一問不單單只是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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