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問道道不會,問佛佛不求·二
第33章 問道道不會,問佛佛不求·二
先前李郁蕭并沒有看錯, 往來的朝臣當中确有穆庭霜。
穆庭霜他爹走之前可告訴他不少事,加上他自己也有不少事,都想與陛下說道說道。進宮來,卻聽說聖駕在修慈寺。
便只身前來。
到修慈寺主殿, 瞧見外頭宮人內侍守得鐵桶也似,這是什麽陣仗?可別是太後又在為難小皇帝, 穆庭霜心說我且上去勸一勸。
陛下的金口玉言攔得住一遛宮人內侍, 卻攔不住穆常侍。立在階上,穆庭霜起先聽得小皇帝好似是在編什麽傳奇故事, 又是猴王又是豬妖,太後仿佛态度也沒有很尖刻, 他想着大約已經說合, 沒什麽好擔憂,正想離去,卻聽得這麽一句。
冷凝枯啞的一道女聲:“從前在膠東,整日聽說皇帝耽于享樂, 孤還擔心皇帝玩物喪志, 這段時日冷眼瞧着,卻原來是藏拙。只是改栖蘭殿等種種傾心穆二的言行,皇帝自己心裏要有數。”
這一句, 只這一句,穆庭霜顧不上從小習得的君子規範, 足下再難踏一步,勾魂似的想聽壁腳, 想要聽聽小皇帝怎樣答。
樓上李郁蕭說到這項也是心煩意亂, 卻不願打破剛剛緩和下來的母子關系,硬着頭皮道:“是, 兒子心裏有數。”
姜太後似是瞧他一眼,又似乎沒有,只半是關懷半是詢問:“孤瞧得出來,皇帝不大喜歡羅氏?”
李郁蕭心頭更加煩亂,只得胡亂點頭,姜太後又道:“其實皇帝便娶了穆氏女又如何?不讓她誕育子嗣便是,有的是法子。你不喜歡這個,可穆氏一日沒當上皇後,你一日選不了別人。皇帝,宮裏日子長,你還是要選一個知心人在身邊。”
那,那人家小姑娘進來不耽誤人家麽?李郁蕭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帝王家純屬無稽之談,且他是個彎的,從前自以為的知心人,如今也……這話他知道,千頭萬緒無法言說,說出來也一定遭數落,便道:“兒子還年輕,不是在兒女情長這項上耽誤心思的時候。”
姜太後慢慢看他一眼,卻轉一個話鋒:“羅氏性子淡漠,但她好歹懷着身子,皇帝也該多去探望。孤住進長信宮這麽久,一次也沒聽說皇帝去看她。皇帝,倘若她這個做母親的心生怨怼,那可不好。”
李郁蕭心裏郁卒,娘哎您,您還不如之前橫挑鼻子豎挑眼,他一個磕絆,張嘴道:“羅氏也是穆涵的人。”……就,人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我的,都是原來你真兒子的啊,李郁蕭欲哭無淚。
姜太後關懷之色驟然褪去,整個人又冷下來:“孤知道她是穆涵的人,現如今宮裏哪個不是穆涵的人。但是皇帝神色不對,孤再問你一次,你是否當真心裏頭有人?”
階下穆庭霜捏着玉笏,手心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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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兩人無知無覺,李郁蕭始知太後說什麽讓他多去瞧羅氏,只怕是試探,因勉強笑道:“母後哪裏的話,兒子說了,大事未定,不能沉溺兒女情長。”
姜太後眉峰緊聚,一瞬不瞬盯着他:“皇帝難道真的中意穆老狗的兒子?”
她的語氣裏浸滿冰冷冷的怨憤和譴責,壓得李郁蕭氣勢一矮,險些繃不住,不過他很快拿出專業素養,撂下心裏逐漸彌漫起的空洞,一本正經答道:“怎會?皇考殡天,疑點重重,母後在膠東這幾年也吃盡苦頭,阿荼到八歲上才開蒙,如今中州全境不知皇帝而只知丞相。祖宗基業在上,兒子怎會對仇人之子有意。”
他這話铿锵有力擲地有聲,只是只是,他甫一說完,內心裏的空洞卻只有更大。別慌,你慌什麽,他質問自己,這不是你一直都知道的麽?說出來又如何,說出來難道事态會變得更糟?
你不說,難道就不存在?
那頭姜太後已經收起狐疑,滿意道:“正該如此,皇帝要時時刻刻記着這話。皇帝這步棋也是奇招,既緩一緩穆涵送穆氏女入侍,又多少能叫他們穆家生一生亂。只是……”衰老的這一女子,叫人生的大起大落折磨得渾身是刺的這一女子,此刻放下尖冷的防備,露出一點慈母心腸,“苦了你了。”
李郁蕭仿似混不在意,笑道:“不苦,母親和皇考一生情深,這哪是人人都有的福氣,多少人一生形影相吊渾渾噩噩,知心人,不過是……”是奢望,可奢望也是望,他想叫姜太後放心,改一個妄字,接着道,“是妄念,多思無益,穆二于兒子而言不過是個擋箭牌。”
這話……溜出舌尖時莫名刺痛,仿佛一不留神叫咬住舌頭,李郁蕭勉力維持神情,因此他并沒有留意到,姜太後聽見這話神情也非常莫名,母子倆一時竟然俱是無話。
卻忽然李郁蕭耳尖一動,聽得樓下似乎什麽聲響,隐約有人喚幾聲卻聽不真切,想一想與姜太後确實也說得太久,便要告辭。
下到一層的佛殿,他心魂皆不安,黃藥子向他使幾個眼色他也沒工夫搭理,直奔佛前點香跪下,他心中默念,阿彌陀佛,佛祖在上,弟子诳語,罪過罪過。
直到香在篆上插好,李郁蕭才發覺殿中宮人內侍跟着跪一片,他叫起,黃藥子趕着到他跟前:“陛下,方才穆常侍來過。”
?李郁蕭心頭一窒,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勉強問:“幾時來的?”
黃藥子有眼力見兒,飛速扶他一把:“就是前腳剛剛走,陛下便下樓來,”他又添一句,“奴婢瞧穆常侍的神色,好似不大對。”
聽見什麽?聽見多少?肯定聽見些什麽,不然何故不辭而別!
李郁蕭就要追去,恰這檔口,姜太後也下來,這時又有一名栖蘭殿的內侍進殿,說是太仆少丞韓琰求見,正在栖蘭殿候旨。如此,不顧正事去找穆庭霜,這就不合适,剛剛跟太後表态呢,自己打自己臉?
李郁蕭打眼色叫黃藥子去,自己則去見韓琰。
到栖蘭殿一問,韓琰要回的是踏鞠場的差事,正是調查之前阿荼的馬絆倒。當時韓琰便說那枚石頭塊另有玄機,李郁蕭便叫他去查。能不能查出來兩說,李郁蕭想試一試此人到底可不可用,還給擡成太仆少丞。
事實證明,韓琰沒讓他失望,查得十分細致,放石塊的是太仆令司哪名內侍,用何手段躲過巡查,又是受何人指使,查得明明白白。
韓琰出去,李郁蕭只是沉默。黃藥子回來,說穆常侍身體不适,不能來給陛下請安,李郁蕭眼睛一擡:“備車出宮,去穆侯府。”
其實如今的李郁蕭和四個月前的李郁蕭已經不可同日而語,若想要驗證韓琰的說法,他不是沒有旁的法子,他可以吩咐黃藥子去問,黃藥子已經打入敵人內部,又是禦前的總管,查問太廄一二小黃門的動向,輕而易舉。可他就是想問穆庭霜,親自問,還有方才修慈寺……他要見他,立刻馬上,必須見。
……
穆庭霜伏案寫一幅字,心靜下來一些,轉叫小僮設琴,剛坐下琴弦還沒摸着,外頭一遛的喧嚣,府中門客下人的聲音漸近:“……陛下您請……”
陛下?穆庭霜手原本搭在琴上,手指不自覺一緊,一尾不成調的琴音飄出去,空空蕩蕩,不知像誰的心緒。
他原該出去迎駕,卻坐着沒動。
過得片刻,他聽見他卧房房門外頭小皇帝的聲音:“……穆卿……想來在撫琴,朕自去聽一聽,爾等莫要打攪,到院外候旨。”
他是天子,丞相又不在,衆人只得聽令。可門內有一人不聽,他是天子,他說想聽琴,門內的一人便不想彈琴,仍是坐着沒動。
很快房門應聲而開,玄纁衣裳一人打簾子進來,穆庭霜頭也沒擡,冷道:“見過陛下,陛下如此出來不合規矩,陛下幸外臣府邸,須得提前三日降旨備候。陛下心急了。”
這話使李郁蕭腳步一頓。心……心急。确實,他心急如焚,先頭在修慈寺心裏是惶急心虛,有心向穆庭霜解釋一句,卻又不知如何解釋,正七上八下,後頭卻聽得韓琰的來報,心頭又是疑窦叢生,無論如何都确實如焚。
他啊定定開口:“朕不能不心急,朕聽說一件事,想……”他焚了一路的心神,望一望穆庭霜的眼睛,卻都仿佛煙熄火滅,有些軟弱地道,“想問一問穆卿,你答一答朕,好麽?”
兩人對視,隔着琴案一站一坐,坐着的一人周身如沉,安靜道:“巧了,臣也聽說一件事,也想問陛下,陛下敢答麽?”
李郁蕭手指也撫上琴,摩挲片刻,像是下定決心:“你只要敢問,朕就敢答。”
他的手指動作不止,眼看距離穆庭霜的手指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再移一寸便可指尖相碰,只差一點點……
穆庭霜忽然手收回袖中坐直身:“臣不敢。”
李郁蕭心裏一空。卻見穆庭霜雙手往身前一插:“臣子哪有置疑上意的道理,臣子本分即是答疑解惑排憂解難,陛下有何疑問,召臣進宮訊問便是,怎還親自跑一趟?臣當不得。”
“你!”李郁蕭有些氣急,一掌拍在琴上,“你明明聽見朕與太後的話,問一問朕又能如何?能如何?”
穆庭霜人坐着,視線是自下而上,可是氣勢卻不是,他勢如海岳,靜靜道:“不如何,只是想免去陛下編故事的辛勞,”他又喚一聲陛下,“忽然造訪,究竟是何事要問臣?”
他,他聲聲喚着陛下,語氣沈沈,寥寥兩個字卻仿佛含有無限的殷殷之意,可李郁蕭知道他并沒有,無情還似是有情,正如他的一張臉,平日裏明明笑着,可眼睛深處還是那麽冷淡,也如他的人,明明觸手可及,可偏偏就是對你退避三舍。
李郁蕭狠下心腸:“穆卿,聽聞太廄一名內侍,與你府上往來頗多。”
穆庭霜只道:“替九寺傳話,替宮中傳話,與我府上有往來的內侍沒有一百也有五十。陛下是說哪一個?”
李郁蕭一口氣噎到嗓子口,掌上力道漸重,手指頭叫琴弦嵌進去好些,他卻仿佛沒有感覺,盯着穆庭霜慢慢道:“名叫趙葛的,去年十一月初的某日,本不該他翻整踏鞠場的草皮,他卻與旁人換值。那枚,”他吸一口氣,“那枚叫阿荼驚馬的石頭塊兒,乃是一枚苔石,韓琰悄悄從他房中搜出整整一匣子,那匣子,穆卿,要不朕即刻傳來你認認,看是不是你府上的東西?”
還有,李郁蕭閉閉眼,宣義侯侯府管事遞過去的銀餅財帛……阿荼墜馬,根本就是穆涵指使,而穆庭霜何以及時施救,未嘗不是提前獲悉的緣故。
可到這地步,他竟還是一言不發,回望的眼神強硬得跟他占理似的。
李郁蕭眼睛發紅,心裏有多舍不得問掌下就有多狠,指頭尖傳來一些刺痛,他沒在意,只是顫抖着開口:“穆涵指使人在踏鞠場動手腳,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李郁蕭信穆庭霜沒有和他父親同流合污,信他是真心襄助自己,但不能容忍他拿別人的命來博取信任,尤其這個命是阿荼的命。
可眼前人靜得仿佛李郁蕭早前拜過的佛祖像。
佛祖心中自然是慈悲,此人心中呢,卻始終不知是什麽。
李郁蕭頹然地一掌擊在琴上,絲毫沒有留力:“你父親為何要三番五次沖阿荼下手?羅氏便罷了,阿荼又礙着他什麽?你們……你想做什麽,你不讓朕問,朕可以不問,但是朕說過沒有,不要傷害阿荼,不要再傷害朕的親人!你——”
“不是臣的父親。”穆庭霜忽然開口。
?李郁蕭愣道:“什麽?”
“不是臣的父親,”穆庭霜重複一次,“我穆府上只住着臣父親一人麽?是臣,那內侍是受臣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