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明朝不相見,清祀在圜丘·二
第26章 明朝不相見,清祀在圜丘·二
此刻李郁蕭的驚訝做不得假, 內心裏倒是松一松,他面上一臉驚惶道:“什……什麽天譴?”他站在既定位置上沒動,身後太常兩名掌故躬身請道:“臣去瞧瞧。”
後頭內侍也道:“真人這是怎了?奴婢等将他扶下去罷。”
“嗯, 着太醫令照拂, ”說完這一句,李郁蕭似乎已是極限, 他呆在原地手足無措, “這、這……祭禮出得這等變故,這……”
太常卿手下兩名掌故上前, 兩名內侍則前去看顧廣微,四人幾乎和穆涵同時接近石臺, 因此幾乎也是同時,他們看清石臺上的字。
賊丞相,五帝亡;國禮亂,天下殃。
祭壇上所有人驚住,誰也沒動, 太常卿原歪在石臺邊上哆哆嗦嗦, 大約他最早看見,因此也最早反應過來,他看一看穆涵再看一看李郁蕭, 起身往臺階奔去,口中叫道:“羽林衛!羽林衛!護駕, 護——”
他“護駕”兩個字還沒喊出口,忽然整個人一震, 李郁蕭看見他腦門中間兒一行稠密的液體緩緩流下, 劃過他兀自睜得老大的眼眶,一頭栽倒在地。
不是雨水, 那是鮮紅的血。穆涵站在他身後,手上是駁犀具劍,朝祭壇之下喝道:“羽林衛聽令,靠近者死!”
太常卿,對穆涵忠心耿耿的太常卿,叫主子一把重劍正正砸在天靈蓋,躺在地上人事未知。穆涵卻似乎不能足夠,雨聲如鼓,一片喧嚣中他淡淡跟李郁蕭開口:“陛下,臣替您收治亂臣。”
什……什麽?李郁蕭一時沒懂。
卻不須他懂,穆涵手上玄鐵重劍再起再落,重重搗在太常卿腦門子上。駁犀具劍末端的劍珌乃犀角制成,堅硬無匹,毫不留情鑿開肉體凡胎,登時紅紅白白迸濺一片。
竟……竟然,穆涵竟然是先滅口再斬草除根!李郁蕭駭然退後幾步,索性跌坐在地,依照設想,此時羽林衛合該圍上祭壇,石臺上的兩行字應當無胫而行,可穆涵顯然并不會束手任由此事發生!
只見他徑自行到石臺邊上,細細注視片刻,那神情似是不甘又似是嘲諷,睥睨狠厲,雨水打濕他的衣冠,形容間更添得陰冷之色。忽地他再次掄起駁犀具劍,勢如萬鈞,咣地一聲劈在石臺中央。
卻沒有就此停下。穆涵手中重劍一下一下斬在石臺上,仿佛無間地獄裏冶打赤鐵的判官閻羅,近旁的內侍掌故被他嚇得跪倒在地,瑟縮成一團。稍遠些李郁蕭也大出所料,是料到穆涵或許不會買所謂天譴的賬,會疑心是人力所為,但如此的殺戮和決斷,李郁蕭沒有預料。
石臺未能承受犀鐵重劍的摧折,很快皲裂,從中間兒碎成兩半,上頭的字想必也被搗得面目全非,穆涵終于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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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壇上愈加安靜,只有雨聲,這檔口穆涵卻驀地轉向李郁蕭,面上居然有一點點笑意,問道:“陛下,方才這石臺上的字您可瞧見了?”
當然瞧見,不對,按這情形這距離是沒瞧見,李郁蕭有些混亂,正在想這戲該怎麽演,可他臉上的彷徨仿佛已經給穆涵想要的答案,穆涵轉開目光,手中劍鋒一閃,當頭連斬在兩名內侍和太常掌故頭上。
鮮血淋漓的場景李郁蕭閉一閉眼,沒看。慘叫聲卻鑽進他耳中,震得他腦仁發疼。不只是哪名內侍機靈,或許想跑,已經逃得距離李郁蕭非常近,一捧溫熱的液體濺上他的面頰。其實早該料到,石臺尚且如此,太常卿也已經殒命,內侍和太常掌故怎能逃得過?羽林衛現在也沒上來,顯見是聽得丞相之令,如今還有誰可以指望?穆庭霜麽?
很快,李郁蕭否定這一念頭,手握上腰間的駁犀具劍。穆涵有重劍,他沒有麽?此間眼見不能善了,難道等着穆涵滅口?或者……
祭壇上已是鮮血遍地,祭壇下群臣許是聽見些動靜,漸漸升起議論聲,李郁蕭沒管,锵地一聲拔劍指向穆涵:“至日大祭,朕許丞相同上圜丘,朕禮重你,你竟然在祭壇之上動手傷人,你……”
“陛下莫慌,”穆涵截口道,“如此看來,陛下确實不知情。”
“朕知不知情,你都不該在此地殺人!我朝四代君王,祖宗留下來的圜丘居然在朕手中染血!石臺上到底什麽字?丞相!祭禮早已贻誤時辰,你可知不按時祭拜天神祖宗的後果!”李郁蕭雙手合握把着劍,摸索着站起身,劍尖直指前方,“你行如此殺戮,朕容不得你!”
話音不落,李郁蕭手中長劍一往直前,向穆涵面上沖去,真可謂氣勢如虹。穆涵也是一驚,沒聽說陛下練過劍術,竟有如此力道?再定睛一看,原來那柄劍并不是刺來,而是投擲而來。
陛下将手上的劍扔向穆涵,自己則一矮身,提留着衣擺奔下臺去。
圜丘臺階陡峭,兩側又有祭祀燈礙事,李郁蕭走得跌跌撞撞,天子冠冕只讓這幾級臺階更加難走,遠遠看見羽林衛正候在最底下,他三步并做兩步,幾乎是摔下最後幾級,旁邊有一人反應最迅捷,立時抓住他的手臂。
周遭衆臣詢問祭禮出得什麽變故,李郁蕭喘一口氣,先是向人群邊緣的譚大祭酒遞一個眼風,而後道:“祭壇上似乎現得什麽字,廣微真人無故昏厥,丞相發狂,連斬太常卿與內侍,朕不知——”
他話音未落,祭壇之上卻重新響起祝嘏聲。
“上聆!維予一人某敬拜昊天之祜!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
衆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規矩此時他們應當跪地一同祝嘏,可如今?
李郁蕭張嘴結舌,竟然,穆涵竟然當着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徑自念出嘏詞?
忽然祭壇上嘩地燃起火光,擱正常程序應當是貢祭的牲畜被點燃,現在呢?只怕是活人死祭。李郁蕭手上驀地一緊,已連累幾名內侍和屬官喪命!他厲聲吩咐羽林衛:“都上去,廣微真人還活着!不将他救出來你們都給朕去死!現在就去!”
叫抓着手的那一人卻沒掙沒退,李郁蕭一瞧,原來是穆庭霜。卻見羽林衛們諸多遲疑,還是穆庭霜略微颔首,他們才往祭壇上趕去。李郁蕭手上一松,穆庭霜卻沒松,锲而不舍抓着他,眼含安慰,似乎在說無論發生何事,陛下你莫驚慌,無論發生何事……李郁蕭避開他的目光。
無論發生何事,你是真不知道祭臺上究竟發生何事。而李郁蕭,也不願由自己告訴他。
少頃,穆涵打頭,出現在臺階最上方,後頭是羽林衛拖着廣微,穆涵行至近前一揖,高聲道:“陛下,太常卿與幾位內侍掌故自願以身為祭,侍奉上神,此一祭自古有之,陛下不必驚惶,臣祝嘏已畢,祭禮完滿,陛下安心罷。”
他言語是向李郁蕭,話中意思卻是向群臣言明祭壇之變,而他這一言,一錘定音。比李郁蕭說什麽都管用,雨聲如喧,雨幔底下群臣相顧幾眼,齊聲稱諾。
一旁穆庭霜并沒有附和,李郁蕭望他一眼,他長眉微鎖,瞥向祭臺,又瞥向李郁蕭,欲言又止。
相比之下李郁蕭倒鎮定,他和穆庭霜對視只有一瞬,便撤開眼睛,默默認可穆涵的說法,推說雨天寒冷,頭也不回地要回宮。他點一名內侍暫充貼身內侍的職,為他掀開車幔,他袍袖一掀慢吞吞爬上車。
正當時,卻又出現變故。東南的某個方位,說不清,或許是雨天炸得一聲響雷,又或許是什麽高樓坍塌?橫豎是轟地一聲。群臣重又開始驚疑不定,議論紛紛,穆庭霜第一個反應:“羽林護駕!”
眨眼間天子黑木車叫圍個囫囵。只是層層的羽林衛中間混進來一隊灰黑服制的人,頭臉蒙着,悄無聲息地迅速合圍。李郁蕭看一眼,并不是建章營騎手底下任何一支。既然不是制內的人,那麽想來應該是穆涵的人。這隊人馬手上沒有兵刃,只在腰間別一把三棱刃,此刻泛着寒光,一點一點都映在李郁蕭的眼睛裏。
這批人,這麽一隊二三十來人,是何時潛藏在圜丘周圍的?是單門為今日之事而來,還是穆涵身邊一貫有之?
此時穆涵進言:“陛下該傳衛尉卿盡職,前去一探究竟。”
李郁蕭并不看他,只沉吟道:“衛尉卿和北軍揚校尉同去,看看發生何事。”兩人不和,歷經剿匪一事愈加火上澆油,如今連明面上的同僚和睦也做不得,剿匪這差事也一直沒有辦妥,因此他遣兩人同往。不大能達成共識的兩個人,聯手隐瞞一件事的可能性就會大大降低。
陛下又改變主意,不再着急回宮,杵在原地等衛尉和北軍複命。
雖說祭壇周圍的拒雨幔沒撤,可李郁蕭先前實打實地淋過雨,浮在大裘外頭的雨珠此時浸透衣裳,濕寒之氣逐漸蔓延全身,冷得他打一個寒戰。亂糟糟的,祭禮出得這等變故,誰也沒歷過,又出現莫名的巨響,周遭群臣內侍沒一個人知道該如何是好,還是鳳皇殿一名侍弄茶水的內侍有眼力勁兒,尋來一壺溫酒奉予李郁蕭,說陛下您賴好暖一暖。
接過透着熱意的耳杯,李郁蕭并沒有飲,只默默捧着。
過得兩刻,兩騎快馬由遠及近,一名正是從前面過聖的北軍令丞,另一名是衛尉服制,兩個人雖衣服不一樣,臉上的駭然卻一模似樣。
“報!”北軍令丞連滾帶爬從馬背上滑下來,“回禀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洛邑城東南青陽門附近地裂九丈,現奇石!”
李郁蕭還未問話,穆涵率先盤問:“什麽奇石?”
“這、這……”令丞一頓,一旁衛尉的将領一抱拳:“回禀陛下,回禀丞相,是一座三人合抱、高丈餘的巨石,四周百姓以為奇,觀之發現……上有谶語。”
此言一出,群臣皆驚!谶語?谶語!陛下方才也說祭壇上出現什麽字,是否也是谶語?衆人一下子信得大半,再聯想陛下所說……丞相是否當真是殺人滅口?那究竟是什麽谶語?
而無論是谶語是什麽,至日這檔口出得這等意外,都足夠掀起軒然大波。不少大臣驚惶非常,已經開始跪地長拜上蒼,口稱有罪,祈求天神諒解。
李郁蕭這時胸口才稍稍順暢一些,細細籲出一口氣,是啊!要的是這個效果啊!你們不是都敬鬼怕神的嗎?!穆涵純純有毒。
可李郁蕭胸口忽地又滞住,因他看見穆庭霜釘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深晦難言,李郁蕭明白是為何,奇石這一節,這個後手,他事先并沒有告訴穆庭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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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尚書》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祭辭》先秦感謝在2023-04-13 18:39:23~2023-04-14 16:35: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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