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蔽而莫之白·二
第24章 蔽而莫之白·二
這話……不陰不陽不冷不熱, 說是恭喜卻半點沒有恭喜的意思,這人面上也一派冷凝,李郁蕭一時愈加忐忑, 這這這, 啥意思?後頭還一堆的話呢,這還怎麽開口?
他陪着小心試探道:“太醫令不吝幫忙, 這裏頭另有緣故, 朕正要與穆卿說道……穆卿忽然作色,可是此計有甚不妥之處麽?”
君臣對視一瞬, 穆庭霜撤開目光,松開天子衣袖, 目視前方:“并無不妥。敢問陛下為何要臣勸阻家父?”
李郁蕭仍是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 口中道:“朕一力要他上祭壇,到時出得這等變故,他怕是會疑心。這個疑心,落在朕身上便罷了, 倘若穆卿事前也慫恿過他受仲父之封, 與朕共祭昊天,那他豈非也要疑心你?”
方才胸臆間憋有一口氣,叫這小皇帝幾句話一說, 穆庭霜只覺胸口又落得一團火,焰芯兒融融曳曳溫溫柔柔地一燎, 再大的氣性也煙消雲散。他悶聲道:“陛下也不怕臣的父親聽從臣的勸阻,果真辭受至日之祭。”
他神色緩和許多, 李郁蕭觀察片刻放下心, 道:“那不會,屆時譚祭酒會反對。”
這些年譚诩沒少上書斥責宣義侯禮重逾矩, 前次放宮女出宮的事也沒有給少府卿臉面。而少府卿是穆相的人,穆相還就在近旁,他不給少府卿臉面就是不給穆相臉面。對于穆涵來說,自己兒子說這事吧,可能不好,爹您再想想,穆涵或許真的會三思,想想是不是真的不好;可如果是一直以來的對頭譚诩,說這事不行,你不配,那麽穆涵會怎麽想?
穆庭霜一嘆:“先前陛下說祭酒大人處也打過招呼,卻不是要譚祭酒贊同此事,而是要他反對此事麽?”此乃激将攻心,欲擒故縱,實在高妙。
李郁蕭笑嘻嘻:“是呀。”之前有一回在去往辟雍宮的黑木車上說的,宮裏單獨說話的時機失不再來,李郁蕭一早與譚诩定下計策。只是當時,只想叫穆涵出一出“風頭”,如今麽……
忽然穆庭霜感嘆:“陛下實在是,”長進不少,“谶語寫什麽?”
李郁蕭又開始觑他神色:“暫想的是‘賊丞相,五帝亡;國禮亂,天下殃。’”
五帝指司掌五時的天神,至日要祭的昊天就是其中之一,星宿來講五帝又屬紫微垣星官,在華蓋與勾陳一之間,冬季是看不見的,但這裏的人不知道,只以為星宿不利,李郁蕭這是要一水兒扣到“賊丞相”上頭去。賊丞相使得五帝危亡,國禮崩壞,天下有殃。狠,非常狠,李郁蕭也知道狠,因此在打量穆庭霜臉色,賊丞相畢竟是人家爹。
穆庭霜心裏其實說不驚詫是假的,首先僞造神谕這項,虧想得出來。他很怕如此胡來,小皇帝才是會遭天譴的那個。他又很想問,羅娑紫蘭這等秘法,陛下為何如此詳知,難道是譚诩支招?也有可能,這樣深奧又尖利的谶語,很像譚的手筆。那譚诩為何不自叫門人徒弟制好羅娑紫蘭送進宮?為何要小皇帝親自動手?
千百個念頭轉過一個遍,他才後知後覺想起,這個谶語是要安到他父親頭上。可這念頭轉瞬即逝,幾乎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他便又想,這事,小皇帝竟然肯提前告知他?是……日夜相伴,終于生出一些信賴麽?
擱幾天以前,穆庭霜能樂上一樂,萬般機籌總算哄得一些寵信。可是,歷過靈宮殿那個暗無天日暧昧難言的午後,他心中只有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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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兩個兩相觀望,一時無言。
恰此時李荼打馬飛奔而至,高聲笑話李郁蕭:“皇兄騎馬還是騎驢?”他的馬太快,馬侍被他遠遠甩在後頭,伴讀當中也只有一名跟得上,那少年請罪道:“陛下恕罪!殿下慎言!”李荼才不管,也不等李郁蕭回話,長嘯一聲調轉馬頭,還腰背一疊翻得一個花,往場中央奔去。
李郁蕭瞧見這小子在馬背上一滑一挺,簡直險之又險,一疊聲囑咐:“跟上跟上!好好看着!”這孩子,沒個輕重,滿打滿算才和馬肚子一般高,就要玩花的,看回頭摔個狗啃泥,還嘚瑟不。
穆庭霜瞧他一直看着李荼,便道:“陛下待汝南王殿下關懷備至。”
“嗯?”李郁蕭嗐一聲,“他這年紀正貓嫌狗不理,該好好管教。”
七八歲的男孩兒狗都嫌,李郁蕭從小聽人這麽說,如今只是随口一句,穆庭霜卻聽出一些旁的意思。李郁蕭來洛邑時也是八歲,這話仿佛是說他自己,當時沒有人好好管教他。那這是誰的過錯呢?
這時李郁蕭心思已經從阿荼身上轉回來,重新拾起話頭:“穆卿還沒言語,這谶語……要不改改?”給改溫柔點兒?
穆庭霜深深看他,答道:“不必改,這谶語很好。不過陛下,”他話鋒一轉“到時必然朝野震動,天下議論,可陛下想要的僅止于此麽?臣怎麽聽着陛下仿佛還有後手呢?”
“嘿嘿,”李郁眼睛一眨,關子沒賣成,不過沒關系,“穆卿知朕,确實有後手。丞相以仲父身份上祭壇,國禮不整,綱常有失,導致谶語降世,這是天譴,是天神震怒的緣故。那麽要如何平息天神的怒火呢?”
穆庭霜慢慢問道:“依陛下之見,當如何平息?”
“依朕之見,”李郁蕭板起一張俊臉,“只有在卒歲和正月上辛祭祀的時候,請符合禮儀之人、天神認可之人與朕同祭,才是彌補,才是告知上蒼,我等凡人知錯了。”
符合禮儀規矩的人是誰呢?穆庭霜始知陛下為何如此上心,如此親力親為。圜丘祭禮,身份合适的人只有太後與王儲,而陛下這回費盡心機,也是應在這項上。他想憑這次的祭禮,一舉将太後接回洛邑。
人一旦接來,正如汝南王一般,再想送走可想一百個法子阻止。穆庭霜望着眼前的陛下,安靜地道:“恭喜陛下,太後娘娘回宮指日可待。”
李郁蕭卻已收起滿面嚴肅,坐在馬背上搖頭擺尾:“嗐,這是最好不過。即便不能順利把人接來,”那也怎麽都夠穆涵喝一壺,“總要試一試。”
穆庭霜只覺今日陛下帶給他的驚訝已經太多,有籌謀,又通透,他心底一嘆。
又問:“陛下方才還提及太醫令?”
李郁蕭在馬背上這許久,人已經松快很多,好似也沒那麽可怕,手上纏着馬鬃毛兒在白帛外層打成一個圈兒,随口一般地道:“朕答應老岑一件事,這件事須得宮中有什麽人生怪病,遍攬天下名醫前來洛邑診治。”
诏令天下之幸,穆庭霜聽得明白,這又是替小皇帝背鍋,他道:“陛下倒學得明哲保身,不再以身涉險。”
“怎會呢!”李郁蕭一臉真誠,“上回服丹的事穆卿已教導過朕,朕銘記于心,再不會犯的。因此這回,就選廣微好了。”
廣微生病昏厥,就在谶語出現的檔口,未知是否是被天譴連累的緣故,宮中太醫以岑田己為首,誰敢輕易說治得好?因此召各郡府醫曹掾史,無可厚非,這樣老岑的兒子小岑不就能光明正大到洛邑嘛。李郁蕭兩句點明個中幹系。
穆庭霜知機,知道這是陛下在收買人心。與谶語之計并行,嘗有二雕飛而争肉,遂一發雙貫焉,好一個一箭雙雕。
“陛下。”穆庭霜神色複雜,意外夾雜一些贊許,嘆得一聲陛下,卻不知到底該續些什麽,他的小皇帝好似一夜之間長成,如今是真真正正一位帝王。
只見這位帝王稍稍夾住馬腹,快馬兩步和穆庭霜并駕齊驅,袖子一擡,牽住穆庭霜的袖子,鬼鬼祟祟地道:“給,寫谶語的事情還須穆卿操勞啊。”
他鬼鬼祟祟卻不顯得賊頭鼠目,催馬的動作稍稍有些笨拙卻不顯得畏縮,袖口一角露出的白帛有些可憐,穆庭霜就止不住地心生憐惜,卻也知道他無須任何人的可憐。他是天子,上敢計算神旨,下可不辭辛勞,憐憫?天下誰人配憐憫他。
點檢心思,穆庭霜整一整精神道:“此物暫存在臣處,祭禮前一日臣再想法子上祭壇,”他又囑咐,“祭禮雖在十一月中,然前七日陛下就須沐浴齋戒,算日子尊奉仲父的诏書便該——”
囑咐的話還沒說完,踏鞠場中央忽然喧嚣聲大作,一名馬侍高聲呼喝:“不好!殿下的馬驚着了!”
場地邊上兩人目光攸地一同追去,只見一遛的宮人內侍,騎馬的沒騎馬的都悶頭往一處趕,卻又似乎不敢靠太近,人群亂糟糟的,間或有內侍高喊:“殿下可抓緊了!”“這馬鳴聲高亢刺耳,是驚住了!”李郁蕭心中一突突,立時叫穆庭霜牽馬往那邊走,一面往人群中眺望。
馬,發瘋的馬,前蹄高高躍起,幾乎直立!李荼抱着馬頸将将扯着馬鬃,沒掉下來,可這他似乎扯得馬兒吃痛,發狂得愈加厲害!李郁蕭驚得心髒緊縮,有心催促馬快一些,可他知道就他的騎術,李荼還沒摔下去可能他要先摔下去。
“……停……停下!”
“陛下?”穆庭霜疑問。
“朕不會騎馬,平白拖後腿,你且先過去!看看能否襄助阿荼。”李郁蕭緊緊盯着遠處馬背上小小的身影。
穆庭霜領命,打馬飛速而去,中間兒在馬上回頭一瞧,看見小皇帝已經下馬,正徒步追來,他立即厲聲吩咐場中諸人:“都住馬!去看顧陛下!”
否則踏鞠場馬匹縱橫,等閑踩着踏着可不是鬧着頑的,至于他,他有任在身,既有托付,他有命必達。
場中一時非常混亂,內侍們有去護李郁蕭的,有替汝南王安馬的,也有攔着空置馬匹不叫亂跑的。穆庭霜一騎如飛電踏塵,半道上驀地調轉馬頭,往場邊扯下一條玄幔,打幾圈纏在掌上。這時縱馬過去只會使馬匹更難安定,只有想法子先将汝南王搶出來。黑色的幔子在他身後獵獵翻飛,他心有一計,但奈何一人之力難以達成,場中內侍又都慌張得仿似穹窒熏鼠,怕是指望不上,可如何是好。
這檔口,玄幔那頭忽地傳來一道拉力,是有人扯住另一端!身後有人呼喝:“下官願助二公子一臂之力!你我掣住兩端,将汝南王殿下帶出來!”
此一言恰中穆庭霜所想,因也顧不及回首去看具體是誰,喝道:“閑人退避,殿下攀住玄幔!”
兩騎分開并行,高舉帷幔飛速接近李荼,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到得一尺之地,李荼吆喝一聲,旋身從他那匹發狂的馬背上躍起,飛身攀住帷幔,兩頭的騎手臂力過人騎術高妙,并沒有使他墜落在地,而是仍保持着距離抻着帷幔飛馳,其中一騎一個巧勁兒調轉出一個微妙的角度,李荼險之又險地避開仍在近側發瘋的馬匹,安然被帶到一旁地面上。
穆庭霜松一口氣,轉眼去瞧是何人襄助,那人卻已松開帷幔,遠遠地打馬離開,看服制是太仆屬下的太廄尉,穆庭霜心想,倒是騎術過人。
他沒看清那名騎手是誰,旁邊李郁蕭卻旁觀者清。那名太廄尉,不是韓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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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嘗有二雕飛而争肉,因以箭兩只與晟,請射取之。晟馳往,遇雕相攫,遂一發雙貫焉。《北史·長孫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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