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子洛浦來·上
第8章 王子洛浦來·上
韓琰的事李郁蕭沒再過問,只聽說韓琰本人被連削三級,本就沒什麽軍功在身,這下子被降到十一等武功爵最末等的造士,雖說沒有牽扯到他家裏,可建章營騎他是待不得了,不知被貶往何處。
這事過後李郁蕭心裏郁郁,他真的不知道身邊還有什麽人可信。除此之外他還有的心煩,這又養幾日,太醫令宣布他體內餘毒已清,再無大礙,他正式結束養病,必須開始正經念書了。
念個鬼啊,字都認不全啊!
不過李郁蕭想出一個主意,之前不是傳汝南王進洛邑麽?如今想想實在是妙,汝南王才八歲,一來就給送到太學,自己再打着“關愛幼弟”的旗號去陪着,八歲孩子學的東西應該就挺基礎的吧?自己蹭着學學,努力努力,慢慢兒應當就能跟上。
确定這個思路,李郁蕭就決定,既然汝南王說是來探病,那麽要想長久留在身邊,自己這病勢必就不能好太快。于是鳳皇殿就整日傳出一些消息,陛下不是晌午肚子疼就是晚間頭疼,不是這裏不爽利就是那裏不康健,一天要傳八百回太醫令。
就這樣,李郁蕭一面裝病一面翹首以盼,盼着自己的便宜弟弟趕緊來。
這日李郁蕭借口食欲不振,傳來太醫令,又勒令太醫令寫一張陛下須多進饴鹽的食案,這才讓走。這邊兒飯太難吃,嘴裏淡出個鳥,加上這兩天裝“食欲不振”也沒好好吃飯,李郁蕭忽然瘋狂饞一嘴瓜果點心,怎麽辦?他眼睛一轉便着人去傳穆常侍進宮侍宴。
穆庭霜奉召入宮,進來先見禮然後問:“聽聞陛下今日聖體欠安?”
李郁蕭招呼他到身邊兒:“無礙無礙,穆卿不必多禮,這幾日倒不見你。”
穆庭霜臉上是有些風霜之色:“陛下,臣也擔着辟雍宮學士,如今要重修《太上清靜經》,因從廬江陸續運來一批竹簡,臣須盯着沿途的館驿人手,因此不得空。”
嗯……這差事也确實是正經差事,也無甚大事,可是聽他這麽彙報一通,李郁蕭沒得有些不自在。跟誰一天也離不開誰似的。他泛泛應一聲,饞蟲又重新占據腦子,吩咐內侍道:“來人,給穆卿賜酺,記得穆卿最愛的葡萄。”
內侍答一聲諾領命出去,穆庭霜無言一刻,知道小皇帝又拿自己當擋箭牌呢,他似笑非笑:“看來太醫令學藝不精,竟然說陛下頭痛脈緊嘔逆不食,難道是僞造醫案?”
“啊,”太醫令近來也不生事,李郁蕭說身體不适就給治,雖說還是一副磨磨蹭蹭什麽話都拐着彎的樣兒,但比之前三催四請是省心得多,李郁蕭給老大人找補,“頭痛是昨兒的事,太醫令或許記岔了也是有的。”
“依臣看,”穆庭霜一本正經,“陛下久病不愈,橫豎是太醫令不得力,不如另選才能配位的人來擔任。”
不得行,現在這個老頭好不容易才唬住,李郁蕭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朕的脈象太醫令掌握詳熟,用藥忌諱他也最清楚,如何輕易換得?這——”他轉頭一瞧,只見穆庭霜一臉揶揄并不認真,便道,“穆卿拿朕尋開心呢?”
Advertisement
穆庭霜繃不住笑起來:“不敢,只是宮中盛傳臣喜食葡萄,這個虛名臣可不能白擔。”
李郁蕭也笑:“不是穆卿教的麽?喜惡勿為人知,朕這是謹遵教誨吶。”
“哦?”穆庭霜心想如此明目張膽的流氓行徑,這小皇帝跟誰學來的?倒也新鮮,他淡淡笑着随口道,“春秋時的齊桓公便是假稱寵妾鄭姬喜愛織绨,陛下是想效仿桓公麽?”
李郁蕭脫口而出:“你想做朕的寵妾?”
此言一出君臣兩個俱是一愣,李郁蕭心裏一個沒憋住爆粗口:你讓人家宣義侯的嫡子給你當妾,你可做夢去吧你!唔,不過這張臉這副姿儀,也确實……咳咳咳!那邊廂穆庭霜腦中則冷不丁晃過些畫面,小皇帝閉着眼睛仰在枕上,衣裳領子旁邊沾的發絲和濕漉漉的臉和脖子……
“咳咳!齊桓公為何謊稱姬妾喜愛那個織绨?難道其實是他自己喜歡?”李郁蕭飛速改口。
穆庭霜也不知自己方才是哪根筋搭錯,連忙清一清嗓子言歸正傳:“那倒不是。當是時,桓公奉行尊王攘夷之策,意在讨伐周邊梁、魯兩國,國相管夷吾獻計,稱不若不戰而屈人之兵。桓公依計先是假稱寵妾鄭姬喜愛織绨裁衣,大舉采購,一時舉國效仿,織绨價格水漲船高,而梁、魯兩國原本就盛産織绨,見有利可圖便愈加教民織绨,不事農耕。長此以往,兩國只能從齊國購粟入糧,這時桓公見時機成熟,立刻在齊國境內禁止着绨,梁、魯兩國織绨滞積,無錢購糧,餓殍遍野,民不聊生,最後不得不向齊國請降。”
噫,李郁蕭聽了,心想挺狠啊老小子,一手扶持出一條産業鏈,然後釜底抽薪搞垮別人經濟,原來古代就有貿易戰啊。
這時內侍們擡着兩張食案進來置下,李郁蕭領着入座,吃完兩口像是米糕的東西,叫什麽粉粢蜜餌的,口味還可以。他跟穆庭霜嘀咕:“梁、魯兩國百姓又有何辜,織绨的命令是國君下的,他們中齊國的圈套,百姓們卻要無端挨餓。”
穆庭霜眼中異樣的光芒一閃:“陛下,”他措辭一番,“陛下人仁。古往今來無不稱頌管相賢能,助桓公成就霸業,唯有陛下願體念小國民生之苦。”
李郁蕭道:“小國之民也是民,原本日子過得好好的,卻無端有田耕不得,有糧買不起,不是無妄之災麽。”
穆庭霜道:“陛下說的是。不過管相革新稅法,齊國施行均地分力,土地按照肥沃收成分為三等,殊稅而征,惠澤萬民,梁、魯兩國歸順以後,百姓日子總比從前以織绨為生過得好,”他笑一笑,“陛下,如今我朝稅法還是沿用的管相之法呢。”
李郁蕭“哦”一聲,肥沃的土地和貧瘠的土地征一樣的稅那确實,不合理,哎?等等,李郁蕭問:“殊稅而征?農耕也講地利與天時,土地有好有壞,收成不一,那天時呢?災年和豐年收稅一樣麽?”
“自然不同,”穆庭霜為他講解,“按年景分為大小災年、平年與大小豐年五等征稅,這也是管相提出來的。”
李郁蕭看他對管仲評價還挺高,遂改口:“各為其主,管相确實大才。其實倘若依靠武力讨伐,不使哄擡織绨的法子,那真要打起仗來,也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的。”
穆庭霜重複一遍:“陛下人仁。”
李郁蕭虛心求教:“管相還有何功績?”
穆庭霜侃侃而談:“管相北戰山戎,功在葵丘,桓公無管相而不能稱霸,”他頓一頓,向上首一揖,“陛下待臣以誠,臣願作夷吾,仆效犬馬之勞。”
“唔。”李郁蕭未置可否。
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先頭說齊桓公尊王攘夷,說白了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嘛,不聽話的就是“夷”呗,齊桓公稱霸以後還廢立王室太子呢,朕瞧你全家上下不是管夷吾,而就是齊桓公。
他面上笑得愈加沒心沒肺,沖穆庭霜眨眨眼:“好,犬馬之勞,穆卿這碟子葡萄朕可笑納了。”
穆庭霜無奈,手上卻将葡萄碟子奉過去,又道:“陛下之前中毒元氣大傷,合該多進些谷物肉糜,不能任性。”
李郁蕭心說你要給我整點什麽八寶飯香辣排骨我就吃,他憂郁道:“朕自從生病,似乎口味有些變化,太館令晉的吃食總覺着沒滋沒味,可每每想吩咐些旁的菜色,”他可憐兮兮看住穆庭霜,“又總想起穆卿的教導,唯恐口味喜好叫宮人們揣測了去。”
聽聞這話穆庭霜更加無奈:“那實在是臣的過錯。陛下想吃什麽?告訴臣,臣再去吩咐太常太蔔與大典星,叫他們進言,如此改換食單名正言順。”
那趕情兒好,這年頭觀星、巫蔔說話可是算數,李郁蕭說出一堆這邊兒胡椒胡蒜、重油重口味的菜,見穆庭霜一一記下,他簡直可以預見不久的将來能過上的好日子,美滋滋。不過他忽然又有些梗住,太常太蔔大典星,都聽你吩咐啊?
唉,還真是衣食住行都在人家手底下過。
君臣兩個吃完,傍晚李郁蕭又留穆庭霜陪讀,當然是他在假裝讀,穆庭霜在一旁真的讀,讀得還飛快,他靈機一動,手中竹簡往穆庭霜跟前一推:“朕自從病愈,總覺着雙目酸澀,看一會子的書就疼痛難忍淚流不止,穆卿,不如你來念給朕聽聽。”
說罷他眼睛一閉往榻上一栽,不動了。他聽見一陣衣袍窸窸窣窣的聲音,又聞見一股子白梅香氣,知是穆庭霜撿起竹簡坐到自己近前,心下得意,調整一個姿勢,舒舒服服躺着聽書。
穆庭霜看書雖快,但念起來不疾不徐,聲音又清新,聽來猶如春風清泉,就好聽。
這裏頭還有另一個便利,就是這邊兒書都是沒标點的,斷句要靠自己領悟,李郁蕭字都認不全,領悟個鬼。穆庭霜念出來就不一樣了,人是要喘氣的,自然而然就會在該斷句的時候停頓,這不就标點了嘛,舒服。
聽書理解起來不那麽費力,李郁蕭便得閑眼睛掀開一條縫偷瞄,瞥見穆庭霜衣袍一角。他自稱是閉着眼的,內侍們又都垂首而立,按說是沒人看得見穆庭霜是站是坐是趴是躺,可即便如此,穆庭霜依舊規規矩矩,非常坐有坐相,那個肩平的,那個腰直的,偏生又不顯得拘謹緊繃,反而十足地意态閑雅。
芝蘭玉樹,李郁蕭心裏冒出一個詞,瞧着瞧着,他忽然就有些嫌棄腦袋底下的玉枕。這邊兒講究君子比德于玉,無故玉不離身,因此玉枕風行,天子專用的蟠龍玉枕又是上等青玉,涼而不寒,軟硬适中,可無端地,李郁蕭忽然就是想到坐得筆直的那一人的腿上去躺一躺。
殿內安靜,只有一道清朗的讀書聲,竟然有些歲月靜好的味道,李郁蕭嘆口氣,正想體恤一番,吩咐穆卿去喝口水,忽然殿外內侍跌跌撞撞闖進殿。
“陛下!不好了,陛下!”
李郁蕭翻身而起:“怎了?”
穆庭霜端坐在榻邊上,手上猶是一只竹簡,語調平平:“陛下不好?你這奴婢是多長一張嘴?到底何事,一五一十報來。”
內侍趴伏在地不住請罪,又瑟縮道:“汝南王殿下進國都途中路遇歹人劫道,下落不明!”
李郁蕭心裏咯噔一聲。
--------------------
均地分力确實是管仲提出來的,管仲搞錢有兩把刷子,率先提出用貨幣調控糧價的就是他,主張豐年以市價收購糧食,不使糧食過多價格太賤,災年再以平價開倉出售,不使糧價過高。這不就宏觀調控嗎,在那個時代就提出來真太太太牛了。提出礦産國有的也是他,還提出授權私人開采、取利于國,這之前礦産要不就私人經營,交稅,或者國家組織罪奴開采,經常有偷稅、逃獄之類的亂子,管仲一下子都給解決了。他用織绨搞垮梁、魯也是真的,但是齊桓公假借姬妾之名是編的,齊桓公就是親自上陣整天穿紗織的衣服招搖過市,追捧織绨。後面觀衆還用同樣的方法,用鑄幣的柴搞垮另外兩個鄰國,又和楚國聯盟,一舉稱霸。
·
這裏老穆和蕭蕭立場不一樣,沒有誰對誰錯感謝在2023-03-20 12:17:20~2023-03-21 12:54: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茶磚 3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