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故鳳栖不在梧桐樹
第3章 何故鳳栖不在梧桐樹
第二日穆涵本人來都沒來,只遣長史來問疾,得知李郁蕭竟然好轉,長史顯見是吃一驚,和榻上李郁蕭大眼瞪小眼,而後一溜煙兒地跑出去送信。
留下李郁蕭心裏琢磨,怎麽,他的鳳皇殿竟然還真有不透風的牆?他的病怎麽樣,夜裏醒幾次,喝幾杯水,見什麽人,吃什麽飯,竟然還有穆涵不知道的事?鳳皇殿竟然還有不聽命于穆涵的人?
記憶可不是這麽告訴他的。
從前李郁蕭還小,剛來洛邑,想念遠在封地的母親,鳳皇殿有個內侍是他的玩伴,看他哭得可憐,因答應替他給母親送信。原身讀書奇差,寫字也沒有好好練,但是給母親的信可謂一筆一劃謄寫得極其認真,薄薄一張箋子小小的人兒捧在胸口暗暗期許,烏鴉反哺,寸草思晖,只想問一問遠方的母親是否安好。
第二天他就等來這名內侍被杖斃的消息。
沒有理由沒有罪名,穆涵領着旁觀,原身吓得哭都不敢哭,稍後,又當着他的面兒将那封信燒成灰燼。
有這件事作例,鳳皇殿上下噤若寒蟬,慢說是替天子送信,親近都沒人敢親近,因此李郁蕭猜測,他身邊應該都是穆涵的人,怎麽沒把他病愈的消息禀告主子麽?治病的就是你兒子,怎麽沒告訴你這當爹的?真是奇怪。
李郁蕭又思索一刻,始終不得要領。接着他又想起來,那內侍死後不久,太常太蔔進言,說鬥柄指子,箕宿成煞,主屬臣是非、口舌之兇,東北不利。東北,李郁蕭登基前的封地在膠東郡,就在洛邑東北,他母親封的就是膠東太後,又有授受傳信這事,立刻就朝臣上表,說膠東太後失德,星宿又不利,不可進洛邑。
因此直到今日,兒子在洛邑做大晏天子,母親還是在膠東郡做膠東太後。
現在這具身體和李郁蕭十六七的時候有九分相像,名字也同音同字,自己又僥幸替人家的命,總是有些不可說的緣分,雖說母子親緣不是随便能替的,但憶及這件事,李郁蕭還是替原身氣悶,便吩咐說要出去走走。
八月高秋,氣候卻并不宜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正是半冷不熱天氣交替,晌午的天兒原本雲淡風輕,可一陣風吹來一霎雲遮霧障,空氣裏竟然泛起一絲絲的涼意。李郁蕭走在寝殿外頭的廊庑底下,身體還是虛,冷得他不自覺攏一攏袍服。
可以看出,園藝這方面原身還是有點造詣,寝宮周遭給弄的明花秀水草木成蔭,而且不是一味堆砌,還挺繁簡相宜。李郁蕭一路看一路走,走着走着,一擡頭瞧見已經行到鳳皇殿東邊的配殿,宮室正門口的牌匾是篆書,仔細辨認,是“梧桐朝苑”四個字。
李郁蕭随口問跟着的內侍:“梧桐朝苑,這匾是誰提的。”
他本來閑聊,沒想到聽得他的問話,幾個內侍卻都騰地一下子拜伏在地,不約而同地一叩一哆嗦,嘴裏不住告罪:“陛下贖罪”,“陛下饒命”雲雲。
?李郁蕭心裏一陣驚疑,這又是犯什麽忌諱?他只得先叫幾人起來,腦子裏想來想去,他這身體小時候在宮裏待得也不多,才幾歲上就被打發到封地,但記憶中似乎鳳皇殿的東配殿一直叫這個名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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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這時不遠處值守的一名羽林衛脫衆而出,單膝給李郁蕭行禮,“梧桐二字乃先帝欽點。”
“住嘴!”“大膽,妄議先帝該當何罪!”
剛才還蔫不拉幾的內侍們紛紛精神起來,李郁蕭對他們的捂嘴行為非常不齒,自己不願意說就算了,怎麽還攔着別人不讓說?他親自上前幾步扶那名羽林衛起身,和顏悅色問道:“愛卿是何官職,平日在何處當差?”
弁甲直裁的兒郎窄袖束腰,披堅執銳,端的儀表堂堂,這羽林衛利索一抱拳道:“末将建章營騎羽林衛韓琰,掌鳳皇殿執兵送從之責。”
“好,”李郁蕭問他,“你說梧桐二字是先帝欽定,為何定這兩個字?”
“回陛下,”韓琰侃侃而談,“鳳皇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先帝時宮中只有膠東太後一人,好比只有梧桐與鳳皇相伴相生,為表深情,先帝将東配殿改名梧桐朝苑。”
這下李郁蕭恍悟,為什麽幾個內侍不願開口。
許是忌諱外戚這項,穆涵防太後娘娘防得緊,當年李郁蕭回洛邑才幾歲的孩子,就這都沒讓母親跟着,後來也一直拘在膠東郡,跟防賊一樣,幫忙去信的內侍直接杖殺,可不是有幾分諱莫如深的味道。
那麽面前這位羽林衛就顯得非常難能可貴,難為他還肯說句實話。李郁蕭有心賞他點什麽,又擔心太打眼,戳着穆相的眼窩子可不好,半晌只落寞嘆道:“原來如此。”
韓琰勸解道:“陛下毋需傷懷,膠東太後乃先帝親自聘定的正妻,先帝一生多次批駁朝臣們廣納後宮的進谏,恩愛甚篤,如此也算得神仙眷屬。”
幾句話說得李郁蕭更加低落,先帝爹想娶誰就娶誰,想娶一個就娶一個,當時不知頂住多少壓力,還連寝殿名字都說改就改。到他這做兒子的呢,婚事上不得不任人擺布就算了,就連親生母親的正名都保全不了。韓琰也說,她是先帝親自聘定的正妻,明明是大晏的太後,如今卻只能封膠東太後。
然而周遭人多眼雜,這些感嘆李郁蕭只能揣回肚子,他嘴上悵然一嘆:“一生一世一雙人啊。”
韓琰應道:“正是,”他踟躇片刻,低聲向李郁蕭進言,“其實這等佳話,合該天下傳頌,膠東太後……臣替太後鳴不平。”
李郁蕭大為感慨,說的是啊小夥子!好好幹朕看好你!
可還是那個道理,他越看好,恐怕有人越不看好,他敢打包票,這個韓琰不是穆涵兒子,他今日敢給加官晉爵,明兒恐怕就會害得人真的進“棺”。左看右看,行,李郁蕭心想我不能賞他東西,那我拿他的東西總行吧。
“涼風忽至,願向卿借衣冠,為朕遮風避寒。”
韓琰眼睛一亮,欣慕之情溢于言表,立刻解下大氅雙手奉過:“諾!”
內侍接過,大約是沒見過這等事,正在猶豫,李郁蕭一把扯過氅子披在身上。這小夥子日後可以培養培養,至少是同情他們母子,能在鳳皇殿的戍衛裏頭攢點人手,想想就美滋滋,李郁蕭一面心裏盤算,一面矜持地大手一揮,裝作不在意地道:“嗯,回去當差吧。”
說完領着一遛內侍率先離去。
回去看見殿裏頭已經有人在等他,穆涵領着長史,還有一人兒,就是好像自帶抖動特效的太醫令,這會兒李郁蕭眼能視物,看見他就連兩撇胡子都在抖。
穆涵行拜禮,但他是丞相,三公之首,李郁蕭還得站着給他還禮然後才能落座。皇帝陛下還沒坐穩,穆涵率先開口:“陛下精神見好?”他又向太醫令發問,“太醫令,陛下如何?”
太醫令趴在地上,嘚啵嘚幾句什麽氣血微凝、胸膽阻塞未開之類的話,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穆涵眉毛一揚:“如此說來陛下體內餘毒未清?”
“啊,”太醫令慌忙解釋,“陛下真龍之身,天地庇佑,餘毒已清,只是還須靜養,還須靜養。”
穆涵便道:“陛下轉危為安,太醫令功不可沒,當賞。”
李郁蕭未置可否。看他拿捏太醫令的樣子,這是你的太醫還是朕的太醫?就不爽。卻無可奈何,便另起一個話茬:“朕在病中,思念手足,想見一見汝南王。”
穆涵一頓:“陛下想見汝南王?”他的眼風絲絲縷縷瞟向太醫令。
!這道殺機暗藏的眼風!李郁蕭當即心中一凜!穆涵當時下密召汝南王的指令,除了他自己的長史可只有太醫令在旁,如今自己貿然提起汝南王,穆涵這是懷疑太醫令向自己打小報告!
原本,李郁蕭只是覺得自己這個幼弟,擱在身邊比在外頭好,還能親自熏陶熏陶,正好借着或許已經上路,因此有的這個提議。可他沒有想給太醫令找事!太醫令雖然膽小如鼠,但賴好有點忠君的樣子,又是貼身治病的,必須要拉攏,他前腳跟太醫令打包票說丞相不會為難,這下可好,一把火直接引到人家腦袋上!
不行,得想個法子。
他法子還沒想出來,穆涵先開口:“恐怕不妥。封王列國就第,拱衛天子,無故進國都,恐怕天下生疑。”
李郁蕭不動聲色,腦中飛轉,終于另外找到借口,但是臉上不急不躁,無可無不可地道:“卻不是無故,祭月節将近,他總是要回來的,提早幾日觐見,也算不得什麽。”
祭月即中秋,這裏的中秋還沒有賞月吃月餅之類的習俗,還是個敬老祭祖的節日,宮中按例也是要行祭禮,因此李郁蕭這話合情合理,沒有半點毛病。
他雖然別的本事沒有,可是從小學戲,演還是會演,演得還挺像模像樣。
可沒毛病歸沒毛病,像模像樣歸像模像樣,大約是沒見過天子不按着丞相的意思低頭,竟然直接反駁,太醫令和滿殿宮人噤若寒蟬,氣氛幾近凝滞。李郁蕭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剛想找補,卻見穆涵撚須笑道:“陛下所慮極是,祭月節進宮祭祖,名正言順,便如陛下所願。”
他笑的樣子比他兒子還煩人,一看就不知道在憋什麽壞水,忽然外頭內侍進來通禀:“啓禀陛下,相爺,穆常侍求見。”
李郁蕭忙不疊道:“傳。”叫穆庭霜緝兇去了,是不是查出什麽?正好,當着你爹的面兒說道說道。
誰知穆庭霜并不是來複命,他身後跟着四名內侍,都捧着竹簡絲帛,穆庭霜跟穆涵見禮,之後對李郁蕭道:“陛下,今日的經筵還沒講。”見李郁蕭一愣,他又進言,“聖祖皇帝有訓,凡帝子太子須出閣治學,除非病得起不來身,不然則當進學修德,無事怠荒。”
穆涵也道:“所言極是,陛下今日能起身,只是太醫令說還須靜養,想必辟雍宮太學是去不得的,便讓犬子盡心服侍陛下讀書罷,臣先行告退。”
他大馬金刀地出去,連帶着将太醫令老大人都一齊薅出去,李郁蕭煩心片刻,便抽出一只竹簡掀開。
……不認識,真不認識,就這還讀書,讀啥?
“陛下。”冷不丁忽然穆庭霜叫住他。
“嗯?何事?”穆庭霜緩緩走近兩步,不知在打量什麽,李郁蕭又問一遍,“穆卿何事?”
“陛下,”穆庭霜眼睛落在他的肩頭,“陛下這件氅子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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