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幻滅
幻滅
慌亂的腳步停在門前,護士推開辦公室虛掩的門,彎腰扶牆平複喘息。
“張醫生,206的病人出現攻擊性行為了,溝通不了,差點打傷新來的實習生。”
張嶼對這個病房的病人印象很深,當即放下筆跟護士一起出門,兩人一路小跑趕到206號病房,透過門上的玻璃探查病房內的情況。
走廊裏回蕩着尖叫、大笑、怒罵和哭聲。
剛剛激動推倒了實習生的男人此刻回到了床上,抱着膝蓋面對窗戶坐着,竭力地把自己蜷縮起來,從背後只能看見他的一點後腦勺和痙攣的肩膀。
“剛剛安靜的?”張嶼輕聲問守在這裏的小護士。
“嗯,不到一分鐘。”
張嶼在門口又等了十分鐘,病房裏的男人一動不動地癡坐,不像恢複平靜,更像是陷入了另一片的泥潭。
張嶼敲了敲門,觀察着男人的反應,随後推門而入。
他依舊沒有動靜,張嶼從病床邊繞到他面前,在那張疲憊絕望的臉上看到兩行清晰的淚痕。
“柳執?”
柳執像齒輪生鏽的機器人,被下了一道強制開機的指令。身上腐朽的關節艱難地轉動,他慢慢擡起頭,眼裏黯淡無光。
他的生命力和靈魂被一起抽走,年輕的軀殼宛如空蕩陳舊的木偶。
他只是稍微動了動,并沒有直視張嶼。
張嶼看到這樣的神情,反而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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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癫狂錯亂的幻覺中醒了。此前的兩個月,不論柳執的心情是好是壞,他總是在和病房裏自言自語,明明房間裏沒有第二個人,卻好像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回答他,讓對話繼續下去。
柳執會笑會哭會撒嬌,他自己毫無知覺,旁人看到了卻是非常恐怖。
他說的內容張嶼聽不太懂,只能依據他入院前的病情自述推斷個大概——柏回是他的愛人,他和愛人在一起。
張嶼試圖和他說話,但柳執再沒給過他回應,坐在床上沉默地流淚。
張嶼嘗試了幾次便放棄了,走之前檢查了窗戶上的護欄,打算半小時後再來。
柳執恍惚地回想起自己在幻覺中度過的兩年,每一幕都清晰真實,讓人不願醒來。
他承認這一切都是假的,因為窗戶外面的柏回消失了,嘈雜的聲音也消失了,而他就住在精神病醫院裏。
柳執抱着被子躺下,手臂交叉護在胸前,大腿蜷縮起來,側着身,像一只煮熟的蝦。
他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自己和柏回度過的點滴,淚水一顆顆從眼角滑落,落入不願醒來的夢境。
……
車禍那天晚上,深夜回到家中,柏回俯身吻他的淚痕:“去休息吧。”
他推着柏回在醫院的花園中散步,柏回安靜地聽他分享工作的事。
柏回坐在輪椅上,膝上蓋着薄毯,拿着診斷證明:“我還能陪你這麽久,已經很幸運,很幸運了……”
他走出病房前,柏回仰着頭,抓着他的衣角:“你可以……可以再親我一下嗎?”
柏回偷偷把寫好的信藏起來,又撲過來搶走了他寫的回信。
“你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對嗎?”
柳執嚴肅地點頭:“我會的。”
……
柳執睜開紅腫酸脹的眼睛,看見了坐在他床邊的張嶼。
張嶼和煦地看着他,溫聲道:“睡得怎麽樣?”
“……”
柳執坐起身,看了張嶼一眼,又扭頭看了看窗外。
“你的愛人今天在嗎?”張嶼像是和他聊天一樣,随着他的動作看過去,又提了一個尋常的問題。
“……”
柳執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有愛人了。”
他知道這是大家想聽到的答案,一個證明他病情好轉的答案。
他承認了他最不想承認的話。
張嶼笑了一下,這是柳執第一次這麽說。
今天之前,柳執都只會指向窗戶外面,說:他在那陪我。
張嶼沒再說什麽,輕巧地轉移了話題,問他吃得怎麽樣,最近在和誰聊天。
病房裏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只有幾本翻過很多次的書。他旁敲側擊地來驗證柳執是否還在産生幻覺,柳執能聽出他的涵義,卻還是在回答時愣怔。
他再也聽不到柏回的聲音了。
他日思夜想的聲音消失了。
張嶼走的時候步伐輕快,他認為柳執很快就能出院治療了,只要堅持吃藥大概率不會嚴重複發。
柳執的臉上看不到喜悅的情緒,比起一個得到醫生認可、即将出院的病人,他更像一個被推上刑場的死刑犯。
他不肯吃藥,偷偷把藥藏起來,張嶼來查房的時候無奈把口服藥換成了吊瓶。
柳執因為長期輸液插上了留置針,整條小臂腫痛泛紅。膠帶粘着的地方過敏發癢,留下白色的痕跡,像印在他手臂上的紋身。
柳執看了一眼就扭過頭,這一個禮拜他都很安靜,沒有再複發。張嶼放松了些,隔空點了點他的胳膊:“你要是好好吃藥,就給你把針拔了,輸液多疼啊。”
“不疼。”
如果不疼,他就徹底死了。
一個月後,柳執提着藥和行李去辦了出院手續。
他四下看了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沒有人等他。
柳執從窗口接過自己的證件,聽到收費員笑着和他說:“恭喜你,你現在可以回家了。”
柳執僵硬一瞬,勉強勾勒出禮貌的笑容:“謝謝。”
柏回車禍身亡後的一個月,母親也去世了。柳執提着藥站在醫院門口,忽然迷茫起來。
回家?他已經沒有家了。
活了二十七年,竟然把家活沒了,愛人和父母都抛下他了。
柳執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又轉身回了醫院,坐電梯上了天臺。
他在樓頂坐下,藥袋子放在腳邊,吹着風俯瞰。
如果人死後還有靈魂,柏回會不會像一陣風、一場雨,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摸摸他的頭,親吻他的臉頰?
會不會來擁抱他?
柳執仍然沒從幻覺中醒來,身在夢中時只覺得有數不清的阻礙和困難,像一場絕望的噩夢,不曾想原來是他奢求的重逢和陪伴。是一場美夢。
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高興柏回根本沒受過那些苦,難過飛來橫禍撞碎了他的家和生活。
同學聚會,他和柏回一起上樓,把應轶庭揍了一頓帶着柏回走了。工作室裝修,他把積蓄貼給柏回,強硬地要求重新裝修。
他明明規避了所有的危險。
如果是幻覺,為什麽不肯讓他幸福一點?
柳執走到樓頂邊緣,深吸一口氣,蹲下又站起來,反複幾次,最後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笑起來。
柏回紅着眼睛期待又猶豫地望着他:“你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對嗎?”
“對,我會的。”
眼淚流到了下巴,柳執哽咽着答應他:“我會的。”
他擦幹眼淚,走上了回家的路。
柳執慢悠悠地散步,腦海中一次次回憶他和柏回的點滴,他有些幸福,走路的步子都輕飄飄的,好像未來的日子充滿了希望和愛。
柏回想讓他好好活着,他就會好好活着。
步履匆匆的行人,飛馳而過的汽車,被風吹動的樹葉,高聳林立的寫字樓。
所有的東西都充滿生命力,柳執沉浸在蓬勃的生機裏,臉上不自覺地揚起了微笑。
柏回如果見到他開心,也會很高興吧。
時隔三個月,柳執再次回到家中。他提着行李,默默地整理好衣領,把身上的灰拍掉。
“我回來了。”
柳執換了鞋,把行李放在門口。
房間寂靜無聲,柳執住院前把家裏的家具都蓋上了防塵布,他和幾塊伸展的防塵布面面相觑。
“你應該說:‘小執,你回來了。’”
柳執喃喃自語,也不知是在和誰說話。他換了衣服洗了澡,開始把防塵布掀開,打掃衛生。
房子很大,是他和柏回一起買的,柳執打掃一會兒就要坐下來歇一會兒。
從柏回離開的那天晚上開始,家裏的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只要他不動,柏回就還會像原來那樣從卧室走出來,和他一起吃飯,一起說話。
柳執把冰箱裏的爛菜葉和兩盒過期的豆腐丢進了垃圾桶,扶着冰箱緩緩滑倒。
柳執跪在地上,只要腦海中出現那兩個字,眼淚就止不住地向外湧。
把他從雪地裏撿回來的是柏回,丢下他的也是柏回。
人生就剩下幾十年,為什麽不能等等他?
柳執在地上縮成一團,五指用力地抓着小腿,他好像很痛,必須要這樣緊緊地抱住自己。
他已經486天沒有見過柏回了。
柏回能不能來看看他。
家裏的東西都沒有動過,就像之前一樣。
他做的菜比外面的好吃多了,他會做好多好多菜。
他攢了很多很多話想說,他不是悶葫蘆了。
他從醫院出院了,醫生誇他恢複得很好很快。
今晚做他喜歡的虎皮尖椒。
可不可以回來看看他。
他們說可以回家了,柏回回來他才有家。
沒有柏回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
柳執抓着紅腫的手臂,嗚咽着一遍遍念柏回的名字。
身後的置物架上還擺着他們的合照。
“柏回。”
天色漸暗,哭聲漸弱,柳執疲憊地眨眼,在朦胧中看見了熟悉的身影向他走來,為他蓋上一件溫暖的大衣。
柳執哭累了,抱着自己沉入夢鄉。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