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幸運
幸運
柳執最終和他上了同一所大學,只不過他入學的時候,柏回已經大三了。
入學的時候,他只背了一個單肩包,排在校門口的迎新處,等着領學生卡和校徽。
剛下過雨,空氣中的涼爽和燥熱旋轉着打架,人群擠擠攘攘的,各種各樣的味道被泥土的氣息包裹,揉成一團塞進柳執的大腦。
柳執頭暈眼花地被擠來擠去,一會兒被推到這邊,一會兒被擠到那邊。
也許是他個子太突兀了,又傻愣愣地原地站着。有人戴着袖标,穿着白色的折領襯衫維持秩序。
一邊把他身邊的人群疏解開,一邊扶了一把他的肩膀。
“同學,你沒被擠到吧?”
扶住他肩膀的手熱熱的,但并沒有讓柳執覺得不适。溫潤好聽的聲音在人聲鼎沸中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撫平他的煩躁。
柳執微微低頭,對上一雙彎彎的笑眼,如一泓清泉。
柳執快速地掃了一眼他的工作牌,上面印着對方的證件照和大名。
柏回。
他結結實實地愣在原地,盯着那張一寸照看直了眼。
柏回?
照片上的人微笑着,發型幹淨簡潔,白得像要發光,眼神溫柔堅定,不管怎麽看,都是定義中的帥哥。
柳執猝然擡眼,心頭湧上了說不清的紛亂思緒,眼眶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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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你還好嗎?”
柏回見他不回答,向前傾身,追問一句。
他好挺拔,像胡楊。
“我沒事。”
柳執良久才回神,發覺自己盯着對方看了很久,臉頰一熱,撥開人群跑了出去。
柏回有些奇怪,這個陌生的男孩看他的眼神很複雜,好像認得他一樣。
越過人群張望着看了一眼,發覺人已經跑沒影了,他按捺下疑惑,重新投入到亂糟糟的迎新之中。
柳執跑出來之後就向着人少的方向走,校園很大,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但過路的同學總是很好心,會給他指明方向。
他望着學校的草坪發呆,回味一番自己的心情,發覺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自己怎麽就跑了?還在盯着柏回看了很久的情況下,頭也不回地就跑了?
好沒有禮貌,會不會讓他很煩惱?
柳執開始琢磨這些發學生卡的人會不會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但他和柏回不是一個院系,應該看不到吧?
他還沒和柏回說他考上了這所大學,本來是想給他一個驚喜,此刻看來更像是給自己留了一個面子。
本來日日盼着開學,想當面感謝柏回,此時柳執卻有一種近鄉情怯之感,越靠近越不知道說什麽了。
本就不善言辭,現在更像個啞巴傻大個了。
估摸着人少了點,柳執回到迎新的地方,在自己的院系處領了學生卡和學生手冊,逃似的跑到宿舍收拾東西了。
兩個人繼續通信後,柏回很驚喜,非常想見他一面,兩個人最好能多聊一聊,柳執卻因為開學忙得腳不沾地,一直到軍訓完曬成了煤球才真正見到柏回。
柏回一見他就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映着餐廳暖色的頂光。
“原來是你。”
柳執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好,有些局促地抿直唇角,本來想躲開那道晃人的視線,忽地又想起不看着對方的眼睛很失禮,眼神閃了一瞬又對視回去。
兩個人面對面坐在窗邊,柏回給他倒了杯水:“你開學那天就認出我了,怎麽不叫我?”
他說話輕聲細語,讓人如沐春風,哪怕揶揄的話也讓柳執覺得很舒服。
舒服得他紅了耳朵。
“當時……總覺得那樣草率的見面不夠重視。”
柏回微微有些驚訝,沒想到柳執還很有儀式感。
剛開學不到一個月,柳執就憑着臉和氣質在新生中小火了一把。
別人都以為他是個不近人情獨自美麗的酷哥,明明是個純情又帶着點傻氣的小孩。
人不可貌相。
柏回很喜歡他這個類型的長相,因此總是認真地注視着他的眼睛。
柳執被看了一會兒就焦躁起來,他不敢直視柏回的眼,柏回的目光灼得他臉皮發燙。
“開學之後還适應嗎?”
“嗯。”柳執不知道說什麽,沉默了兩秒才繼續說,“沒有不适應的地方,同學們人都很好,舍友也很好。”
兩個人的話題從學校很快聊到最近看的書,柳執在這種時候才顯得能言善辯一點,邏輯清晰見解獨到,和剛剛羞澀的模樣判若兩人。
回學校的時候,兩人交換了聯系方式,柏回買了智能機,柳執則抽空去一趟機房,把郵箱裏擠壓的未讀郵件回複掉。
因為柳執和柏回各自忙得團團轉,兩個人幾乎很少見面,只有偶爾才在校園裏遠遠望對方一眼。
柳執把附近甚至全城可以兼職賺錢的地方都摸遍了,還時常給需要兼職的學生介紹靠譜的工作。
上了大學後,柳執的生活逐漸富裕了些,工資和各種獎金讓他能添一兩件體面的新衣服,方便出門工作。
他和柏回保持着聯系,一直到柏回大學畢業,兩個人交流的頻率才逐漸低下去。
柳執知道,走入社會後,很多人都會和過去分道揚镳,不知道以後柏回會不會也和他形同陌路,再見到時只有幾句客氣的寒暄。
柳執大學畢業後,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領導對他賞識有加,獎金也不少,公司的同事也都對他很好。
他始終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幸運的。
“遇見我,也是幸運嗎?”
柏回靠在床上,雙頰凹陷,眼下一片青黑,眼眶凹陷得更深。
柳執坐在病床邊剝橙子,熟練地把桌子支起來,将從家裏帶來的飯菜擺在桌子上。
“如果不是你,我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柏回并沒有什麽胃口,筷子扒拉着飯盒裏的肉,靠着橙子的香氣硬吃了幾口。
柳執把橙子扒開放在空碗裏,湊過去親吻柏回的臉頰。
離同學聚會那天已經過去了一個禮拜,柏回卻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這麽漫長過。
阻斷藥的副作用和毒瘾帶來的痛苦疊加在一起,讓他的身體和精神由內而外瓦解破碎。
失眠讓他神經衰弱,晚上只能睡兩三個小時,還會在噩夢中掙紮醒來。
為了防止他自殺,病房內大多數東西都被沒收,僅有的幾件生活用品也是用了就摔,摔了又換。
柏回經常把它們碰掉,或者僅僅是反複去觸碰,發現總是看得見而碰不到後暴怒将它們掃落在地。
每次發完脾氣,他都會難以置信地跌坐在地上,拖着斷腿,抱頭顫抖。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能聽見有數不清的聲音萦繞在他周邊,勸他去死,罵他、诋毀他。
坐久了,毒瘾複發又會讓他克制不住地撞牆、大叫,借此分散身上的痛苦。
十根修長漂亮的手指,早已抓得血肉模糊。
他不想讓柳執看見,就去挪床頭的櫃子,試圖把布滿抓痕的牆壁遮住。但他遮不住自己的手,也捂不住柳執的眼。
柳執因為工作,沒辦法時時刻刻守着他,只有在三餐的時候會多陪他一會兒。但柳執不是傻子,他抓着柏回的竭力藏在被子裏的胳膊,強行将他拽了出來。
生病之後,柏回像個小孩。
柳執從沒見過柏回哭得這樣絕望,哭到中途,他跌跌撞撞沖進衛生間大口地嘔血。
柳執想扶他起來,但柏回腰疼得動不了,這個人像被水浸了一般。
他逐漸抗拒吃藥,額頭也撞出了血痂,非有柳執哄着,才肯恹恹地吃下幾粒。
柳執頻繁地請假照顧他,柏回卻越來越不敢和他說話。
他會在角落裏抱着自己的腿流淚,怒吼着讓柳執滾遠點。
如此種種,占據了兩個人全部的生活。
怕柏回再被外界的信息刺激,他每天用來消遣的只有一些兒童玩具。
那些色彩鮮豔的東西被他扔了出去,柏回分不清顏色和圖案,無法工作,也拿不起畫筆,他不想再面對從前他引以為傲的東西。
“那你讓我去死吧。”
柏回叉着碗裏的雞肉,低着頭,平靜地說。
柳執驚愕地看着他,手裏的橙子皮落在了地上。
“……”
僵持片刻,柳執先彎腰撿起橙子皮,沉默地将它扔進了垃圾桶。
“不行。”
柏回動作一頓,卻不擡眼看他:“那我就背着你悄悄去死。”
“不行。”
柳執嗫嚅片刻,聲音帶上了啞意:“你不能再丢下我。”
筷子戳在保溫飯盒裏的聲音像為誰敲響的喪鐘。
柏回重新鑽進被子裏:“是你要丢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