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張照片
第十八張照片
這幾日,南寧縣春雨連綿,好似老天也在為苦命人落淚。
醫院樓下,模糊的視線中,寧月微隐約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朝她走來。
不消片刻,一只大掌輕柔地落在了她的頭頂,随後她就落入了一個極其溫暖的懷抱。
寧月微僵硬地仰着頭,眼睛像是被豁了個巨大的口子,止不住的眼淚從眼角落下,沿着先前的淚痕,灌滿嘴邊的小渦。
倏地,熟悉的雪松味将她包裹,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她的勇氣和力量,再度回到了她身上。
寧月微貪婪地縮在他的懷裏,拼命地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明明陽春三月,她卻覺得好冷,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但他的懷裏是溫暖的,是她此刻迫切需要的溫度。她緊緊地将他依靠,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死也不放。
來時淋了一點雨,再加上病本來就還沒好全,陳牧陽側頭悶咳兩聲。
他緊緊抱着她,上下撫着她瘦弱的肩胛骨,就像是給小貓順毛:“乖,別哭了,有我在呢,你別怕。”
寧月微安靜地縮在他懷裏,只覺得這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幹了。
她差點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在哪,只是像個流淚的機器,将他的胸前徹底打濕。
終于,他的安撫像是一道清心的咒語,她奇跡地冷靜了下來,身體也不再發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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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的寧月微總是如此反問自己,明知前路渺茫,當初怎麽就認定了這個人并對他死心塌地呢?
現在的她就可以給出回答。
其實一眼就夠了。
當她親眼見他拖着病弱之驅來找她時,她就知道,她逃不了了。
再深刻講講,不過是因為在得知外婆病重的那天,她覺得自己好像再次被這個世界抛棄了,她再度感受到了那股抽絲剝繭的疼。
但在她失魂落魄之時,有個人千裏迢迢來到她身邊,且不斷地溫柔告訴她:有他在別怕。
于是她便信了,并且貪婪地覺得他永遠都會在。
自那以後,她就登上了一艘永不返航的小船,開始了她孤軍一滞的航行,她做好了萬事順遂的美夢,也做好了無疾而終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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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總算是湊齊了,接下來就是要準備手術事宜。
這日,寧月微像往常一樣陪伴照看外婆,外婆是個愛幹淨的人,她接了熱水,擰幹毛巾為她擦臉擦身上。
老太太這時還清醒識人,她突然捉住她的手腕,神情灰敗,仿佛已經做好了等死的準備:“微微,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外婆……”寧月微不可置信,但勉強能按耐住情緒,只是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傻孩子,不用再給我治病了,你把錢留着,留着買糖吃買好看的衣服穿。外婆活了這麽久,其實早就已經活夠了。”
寧月微不願,她好不容易才将錢湊好了,為什麽說不治就不治了呢?
她輕聲細語地哄着老太太:“為什麽突然不治了?外婆,什麽都沒有你重要。我想你多陪我幾年,你再多陪我和幺幺幾年好不好?”
“做完手術就好了,做完手術咱們就可以回家了。手術會打麻藥,一點都不痛,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微微,可是外婆活累了。”見着外孫女眼底的烏青,老太太只覺自己心都碎了,她顫顫巍巍地伸手努力貼上她的面頰,她真的不想再拖累她了。
那可是十萬啊,整整十萬,她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麽多錢。如果早該有十萬,她的外孫女從小到大就不會受那麽多的苦了。
這十萬,她真的承受不起啊…
寧月微不答應她就固執地不松手,淚水緩緩劃過滿是皺紋的臉龐。
那天外面的争吵她全都聽見了,她猶豫不決了很久。她一開始是想活的,但她又害怕極了,害怕病沒治好,還得讓她的苦命外孫女年紀輕輕就背一屁.股的債。
她這些天為了照顧她已經夠累了,未來不能還被她繼續拖累下去。
而她的身體她自己也有數,生的希望那麽渺茫,大概率是下不了手術臺了,所以就別花那些冤枉錢了。
再說手術成功了又能怎樣呢?後面還得靠藥續着,大大小小還得花錢。微微和幺幺還得念書呢,她老了,沒什麽用了,就是個活脫脫的累贅啊。
老太太不斷地哭着求,說不治了。
寧月微眼淚吧嗒,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外婆哭,她甚至都不敢哭出聲。
她這輩子瞻前顧後,都要死了還怕哭聲陣陣惹人厭煩。她嗚嗚咽咽,卻依舊哭得她心都碎了。
老太太脾氣也倔,她不答應她就開始不吃不喝。
盡管如此,寧月微依舊不敢答應,她糾結着,陷入兩難境地。
她若是答應了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外婆日日疼痛,然後徹底病死。
她知道,外婆其實想治的,她只是害怕花錢罷了。
…
不吃不喝下,哪怕有營養液續命,老太太依舊日漸消瘦,甚至意識都有些迷迷糊糊了。
外婆絕食的第二天,寧月微請陳牧陽幫她照看,自己輾轉去兩公裏外的鋪子買了外婆以前最愛吃的苞米糊。
她剛回來外婆就醒了,她很少能睡着。
她今日的精神貌似比往日好些,難得睡了個好覺,就像回光返照。
門開了,走廊的光照進來,老太太看見有個人朝自己走來。
“紀淮,是你來接我了嗎?”聞着熟悉的苞米香,外婆突然喃喃。
那是已故的外公的名字。
寧月微心裏的防線在這一刻終于徹底崩塌,流淚好像成了她的一種本能。
老太太時清醒時迷糊,看清是她,她用力抓緊她的手,來不及收起臉上的欣慰笑容:“微微,我好像做了個夢,夢見你外公來接我了,還帶着我愛喝的苞米糊。這麽些年,這還是我第一次夢見他。”
想到夢裏的內容,她漸漸笑容淡去,淚流滿面:“他告訴我,他一直在等我,他等得好苦啊。”
“微微,你就接我回家吧,求求你讓我去見他吧,我已經快二十年未見他了,我怕時間久了,會連他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
“若是那樣,到了地府,我該如何去尋他啊。”
“接我回家吧,我再陪你最後一段時間,我就該去尋你外公了。”
小姨在一旁咬唇哭泣,寧月微心裏萬般無奈,萬般不是滋味。
老太太生于民國,曾是有錢人家的小姐,與外公門當戶對。奈何後來時代更疊,兩家皆是落敗,外公成了她唯一的依托。外公意外去世後,她的那點念想其實早就已經斷了。
除了她自己,誰都無法想象,她這些年到底是靠什麽活過來的。
是她太貪心了,想把外婆留在自己身邊,卻忘了,她最愛的人是外公,她早就想他了。
無可奈何,她只得讓小姨給外婆辦理出院手續帶她回家。
之後的那段時光甚是難熬,外婆就好像天上的風筝,被一根隐形的線牽着,他們就是那放風筝的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怕手上的線一斷就真的陰陽兩隔,再也不見了。
日複一日,短短一周,外婆很快就被病魔帶走了生氣,形容枯槁,摧枯拉朽。
止痛藥也漸漸沒了效果,加大劑量也于事無補,外婆一整夜整夜的疼得睡不着覺。到最後她甚至躺也躺不下去了,只能癱坐在床上,才能勉強減輕些痛苦。
她說她疼啊,一向耐疼地外婆都疼到哀嚎,其間苦痛寧月微不敢想象。
小姨說聽人描述這痛是不亞于生孩子的那種折磨,甚至更甚。
寧月微一聽就難受得喘不過去。
外婆這一生生育了五個孩子,活下來的寥寥無幾,哪想人到晚年還得日日夜夜承受如分娩一般的陣痛。
漸漸的,外婆吃不下東西,勉強喝水吊着最後的生氣,她話也說不出,眼也睜不開,氣若游絲,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明明還活着,卻仿佛早已死了,形容一灘死水。
屋內熏着蚊香,壓住刺鼻味道。
有人看不下去建議讓她們安樂吧,但沒人能狠的下心去做這個劊子手。
老太太靠着這最後一口氣,一直拖着。
這天,給外婆喂完水,許久都未講話的外婆突然哼哼唧唧,寧月微湊近去聽,才明白她的請求。
趁弟弟在這裏看着,寧月微去看樓上那盆蘭花。
那是外公生前最愛的花,許是外婆又夢見外公了吧。
但昨夜下的那場雨太大,風雨交加,早已将花砸彎了腰,形容落敗。
肉眼可見之下,花瓣一片一片地随着雨珠掉落,寧月微跪坐在地上,想要将落敗的花瓣一片片拾起,她卻也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外婆的花兒落了。
沒一會兒,小姨就跑上來叫她,說外婆好像沒了。說她突然聽見外婆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呻.吟,然後就怎麽也叫不響了。
寧月微慌忙下樓。
小姨叫了好久外婆都沒再回應,她剛走,身上還是熱的,但這次是真的沒了。
外公将花和外婆一起帶走了。
表哥去外面放了鞭炮,為外婆掃清路障。寧月微和小姨一起為外婆擦幹淨身體換上壽衣。
外婆愛潔,哪怕走,也得體體面面地離開。
…
外婆去世的那天,久不見太陽的南寧終于開始轉晴,太陽照到外婆睡的那間屋子的窗上,好像為她開了一條光明大道。
經過這段時間的煎熬,寧月微到現在其實已經釋然了,外婆這個狀态,活着實在太痛苦太煎熬了,死了更是一種解脫。
她安慰自己外婆去了一個沒有疼痛的地方,她這麽善良的人一定會去天堂的,下輩子投個好胎,到一個富足的幸福人家。
她這輩子真的太苦太苦了,她生在一個苦命的年代。好不容易迎來了好時代,眼看就要迎來好生活,卻又逢喪夫喪女,從此寄人籬下,兒不孝不養不顧,晚年飽受病痛折磨。
外婆上山的前一天晚上,要開冰棺将親人的衣物放進去一角,順便見親者最後一面。
寧月微膽子不大,以前看鬼片被吓得夜夜都睡不好覺,所以以前別說死人,哪怕動物屍體她都不敢去看,那天卻站在最前面,看的很仔細。
從外婆蒼白的臉看到浮腫得不成樣的手,旁邊有親戚家的小孩兒當場被吓得大哭。
寧月微只是安靜地站着,珍惜現下的每一分一秒,珍惜能見外婆的這最後一面。
後來小姨問她:“怕不怕。”
寧月微搖頭,不敢去想,一想就包不住眼淚。
為什麽要怕呢,那是她至親至愛,想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啊。
那麽善良的外婆,有什麽好怕的呢?
她怨恨地想着,書裏寫的都是假的,上帝根本就聽不見人的禱告,沒有人可以長命百歲。
守在外婆卧房外的日日夜夜,哪怕她一遍遍地默念,外婆還是沒能好好地活下來。
她走的時候,享年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