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休學回校, 那個嶄新的學期,許杏然被扔進羅歆意的小組。
從理工大過來,許杏然一直聽從高祺安排, 與建模組的博後師兄接洽。
重返校園, 她像把鋒利卻無形的刃, 給課題組平和的外立面劃開血口。面上若無其事, 那股腥氣卻纏繞鼻端,心照不宣。
博後師兄主動溝通,托高祺幫她尋覓更合适的生存環境。
而羅歆意恰申請到高祺的博士後名額,回國研學, 算半個适應期新人。
三人于辦公室圍坐, 高祺看人自帶有色眼鏡,故作小心地說開場白,把許杏然介紹給羅歆意, 囑咐她跟着師姐安心做項目。
一直到畢設完稿,許杏然的大部分疑惑都由羅歆意解決。
在許杏然眼裏,羅師姐有着身邊人常見的博洽,對專業知識了如指掌, 任何問題都能饋以通途,教人走出迷境。
更難得的,羅歆意缺少那份自私自利的學究陋習,平靜而寬柔, 從不吝啬分享。
初時, 許杏然怕給她添麻煩,埋頭做實驗, 分析數據,實驗室圖書館兩頭跑。
組內讨論那日, 羅歆意專程找許杏然承諾,有問題別憋着,她很願意幫她解決。
羅歆意從未覺得她易碎,從未拿她當需要啧啧稱奇、繞遠腳步的玻璃展品。
許杏然以為她不知曉前因,向她坦白:“師姐,我知道我想不出好的項目,也做不出成果,你不用刻意安慰我。”
羅歆意讀着電腦上的文檔,抽空觑她:“你放心,我天天被罵得狗血淋頭,沒心情安慰人。”
找高祺讨論時,他極少發表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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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多意味深長地凝許杏然幾眼,癟唇咽話,發表出“我覺得不行”“這怎麽亂七八糟的”一類判決性結論。
講述聲暫停,心底那緊張兮兮的腹稿也收筆,許杏然表情不變,很有學術垃圾的自覺。
而羅歆意則不同。她敢揪着ppt劈裏啪啦說上許多,把私下同許杏然聊過的結論一一擺出,或據理力争,或尋求建議。
知識若如寶藏般漾光,那必定是鑲在羅歆意身周那圈夕陽。
人生第一次,擺脫極富粘性的刻板思維,許杏然由衷地贊成“人類需要書籍”這種抽象真理。
保研時的激動與振奮,至少不是錯誤。
握着電話,許杏然極力回想羅歆意男友的模樣:“……師姐,你動作真快。”
“算不上了,”羅歆意在那頭嘆氣,“在我媽眼中,我已經是唯愛學術的孤寡女博士了。”
心不在焉地笑,許杏然查看喜帖上的時間地點,話卡在嘴邊。
“工作還适應嗎。”羅歆意向她詢問近況。
“還行,幹什麽都一個樣。”
“什麽啊,這可是好事,”羅歆意不無感慨,“相信自己,你其實什麽都能做好,別管其他有的沒的。”
稍垂頭,許杏然失笑:“師姐還是這麽會安慰人。”
“有空就來吧。下次再見面,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含含糊糊應一聲,許杏然咬唇,擠出那句問:“師姐,高老師會來嗎。”
“他啊,他想來也來不了。”
羅歆意講笑話似地侃笑:“婚禮那周剛好有心理學會議,連開四天,高老師收了邀請函,算正兒八經的與會嘉賓。”
“課題組和我熟的都沒空,不熟的也來不了,”不待許杏然再問,羅歆意把話鋪完,“年輕小朋友得跟着高老師見世面,碩博士帶着成果上臺做talk。大家都是大忙人,在群裏給我慶祝就行。”
除去幾位成績斐然的師兄,課題組內都遭過罵。
高祺的和顏悅色只向上表演,對這些毛沒長齊的碩士生,他難免玩起找茬游戲。
讀研期間,許杏然一直試圖鑄高心理防線,在洶湧情緒下表演開朗無謂。
壓力往往無形,她被裹進密不透風的保鮮膜,向外施笑已然消耗全部氧氣。
小學起的求學路從未一帆風順,但讀研後,許杏然開始真正思考苦難的含義。
耳朵裏有翻譯器,任何話語都是覆上肩背的稻草。她如驚弓之鳥,被壓得擡不起頭,也沒臉擡頭。
事實告訴她,樂天派無法換來鋼鐵般的意志。
證明自己優秀又強韌的公式,一開始就列錯了。
“好啊。”
日歷下的日程格空蕩蕩,許杏然假模假樣地翻看,不過是在等羅歆意為她找的借口。
周五上着班,又有消息從新群聊彈出。
許杏然下意識以為是學校事務,點進查看,計佳韞正往群裏抛着表情包,召喚潛水的圍觀群衆。
她很誇張,為了夜市行還專程拉群,群員總計三人。
約好集合時間地點,陸舟揚戳來問:『要我接你過去嗎。』
許杏然想也不想回絕,只說到點彙合,她自己搞定。
回完這邊,計佳韞在群裏問她:『你跟我走還是跟陸舟揚走啊。』
許杏然趕緊切頁,指尖飛快,生怕陸舟揚搶話:『我自己過去就好。』
點中發送方塊,她盯着綠白框條皺眉,為自己沒由來的心虛後悔。
夜市攤總跟學生街帶幾分相似,攤鋪種類也差不離。
許杏然首位到達,立在入口一側,觀察旁邊的大姨紮椰子水,攪甘蔗汁。
陸舟揚找過來時,她正看得入迷,消息靜音都沒發覺。
順着視線,陸舟揚停在她旁邊:“想喝嗎。”
“你來得真早。”她笑笑,問題抛回去:“你要喝嗎。”
面對這類和“随便”同質的回答,陸舟揚一貫解讀為心動:“走吧,一起去買。”
夏季遺留的熱氣快要散盡,太陽早落,擦過道路盡頭。
車燈融進暗流,像陽光落下的斑點。
付款間隙,許杏然眯起眼,從車流中分辨形狀:“你車停的哪邊。”
手抽出來,他遙遙指個方向:“有點遠,這邊人太多,找不到車位。”
許杏然拿出手機:“那我給計佳韞說一聲。”
許杏然埋頭發消息,陸舟揚自然而然捧兩個椰子,引她站回路邊。
過往行人越來越多,他微擋着她朝後退。最後,兩人徑直站上鋪面臺階,俯瞰人群頭頂。
接過椰子,許杏然學他把軟吸管扭個形狀,變成值錢模樣。
他随她動作露笑:“好喝嗎。”
猛吸一口,很平常的味道。許杏然點點頭:“好喝,但沒看着好喝。”
無言片刻,他擡腕看表:“現在堵車,計佳韞估計要慢慢挪過來。”
“不急。”轉眸,許杏然又去看那抹夕陽。太陽尖已經完全被蓋住了。
隔人群遠眺,陸舟揚也舒服地嘆一聲:“好久沒這麽閑了。”
許杏然回視他:“青大的夕陽比這還好看。”
“見過?”
“見過。”思索片刻,許杏然補充:“有幸見過一次,一直沒忘。”
“球場那邊視野很好,走上臺階,可以眺很遠很遠。”陸舟揚撿走她手裏塑料袋,扔完回來,繼續朝她推銷:“法學院院樓就在旁邊,頂樓能望見江景。下回,讓計佳韞帶你進去玩。”
“不愧是土著。”許杏然打趣。
“讀研換了山地車,逮着不曬的天氣騎車出門,什麽角落都願意去,天一黑就換衣服打球,”陸舟揚笑,“說的我也想回去了。”
許杏然被那笑意滲透,怔愣道:“真好。”
“怎麽,”陸舟揚慢悠悠睇她,帶點不正經,“羨慕了,還是後悔沒來青大。”
“算不上。”
許杏然從不說後悔這種沒用的話:“只是覺得,聊聊以前的事,也沒什麽難的。”
約莫二十分鐘後,伴随急促腳步,計佳韞奔至夜市巷口。
加班生活堪比掃雷,計佳韞勝率極低,生活逐漸被工作淹沒。
正如計佳韞所承諾的,三人從巷頭到巷尾都不冷場,她随時接茬,像個訓練過度的捧哏。
攤位大多排隊,她争當先鋒隊,總先擠進去。
剩陸舟揚跟許杏然落在人潮中,尴尬對笑,重新填補話題。
噪音牆鑄在縫隙,陸舟揚提滿手東西,不得不附身過來,找她聲音。而許杏然也艱難仰脖,扯着嗓子聊天。
聊完一段,兩人紛紛笑場,各自偏頭收斂神情。
良好的氣氛餘韻,持續至工作日。
許杏然端着餐盤,才從窗口轉身,最裏桌的年級主任已經朝她招手:“許老師,過來一起吃啊。”
一衆人都擡了頭,朝她投射視線,周茗也在其中。許杏然趕緊斂眸端笑,過去落座。
年級主任是位年長女老師,先掃一遍餐盤,再掃許杏然本人:“許老師,以前怎麽不在食堂見你啊。”
“人天天來這吃,跟我打幾次招呼了,”周茗跟對方嗆話,“你睜眼說瞎話吧。”
“是嗎。”年級主任不置可否:“許老師蠻好認的,怪我記性太差。”
往後是複制狀的例行詢問,許杏然時刻扯笑,飯沒吃上幾粒。
周茗提起來:“我看到群裏發的溫馨提示了,寫得真好。早該讓你發的,不然,那些家長都不知道怎麽認識你。”
“上周,我在下邊盯着你發言,旁邊老師還問你來着,”年級主任聊天尤其捧場,“沒什麽口頭禪,姿态還好,看得真是舒服。”
哪怕是客套話,心裏還是有煙花在放的。
許杏然祈禱他們永遠別來聽自己的公開課,維持表皮印象:“我會繼續努力的。”
放完餐盤,大家一同步回辦公樓。
途經輔導室,幾位老師輪流探頭,啧啧稱贊:“這位置真好啊,又寬又安靜,東西還都是新的。”
“難怪見不着小許上樓。”說這話的老師已經把身子往沙發座上一攤。
許杏然領着幾人轉一圈,介紹上牆牌和臺賬設置,終于回到門口。
周茗落在最後,跟她笑着道別。許杏然幾乎是鞠躬姿态,怕對方什麽都知道,正用某種不可言的标準衡量自己。
空閑時,許杏然在商場買好禮物,認真包裝,用厚厚的環保袋裹上高鐵。
婚禮定在鄰市,路程耗費不到一小時。
出站打車,直奔酒店。
電梯緩緩爬升,低處的行人逐漸面容模糊。她的視線虛虛落在上面,說不清緊張多一點還是期待多一點。
轉過彎,穿禮服的服務生迎上來。
“是來參加婚禮的嗎。”
許杏然沒答。
越過來人,陳之敘背影朝向她,正躲在綠植後邊講電話。
稍休閑的襯衫西褲,人很懶散,排除出差可能。眉梢微蹙,像煩躁于捆住他的來電。
“女士?”小哥朝許杏然再度擡手:“這邊請。”
“你別急。”
提着禮盒的手晃了晃,許杏然梯廳都沒出,盯着窗邊那道人影:“我看看什麽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