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準備說課的過程尤其痛苦。教研組的初次試水, 誰都不想表現最差。
許杏然找了很多文獻,閱讀不同的教學設計,瘋狂比照模板結構, 熬了幾天才寫出篇工整的逐字稿。
不同于學生浮于表面的吵鬧忽視, 懂行的審視更讓人心慌, 像要剝開她全部僞裝, 露出不怎麽結實的內部結構。
死期未至,她能想象那種由心而生的恐慌,一切言語都只是虛張聲勢。
一旦有了空閑,許杏然拎着錄音筆, 立于衛生間鏡子前, 對照稿子一遍一遍地試,直至口幹舌燥。
內容無趣,不帶起伏的聲線比噪音聒噪。
許杏然暫停播放, 摁鍵回調,去聽課堂上留存的音頻。再往前翻,回溯至面試,她每天搬凳子坐到走廊盡頭, 對牆面壁,盯穿稿子,幹巴巴地念。
音頻時斷時續,沒錄成幾段完整稿子。
她尾音總是帶着滑墜的下音調, 爾後大片空白, 只剩蟬聲的白噪音。屏幕在漫長跳秒後,裏頭那人帶着窸窸窣窣的跑動摁斷錄音。
變化自然是有的, 比起進步更多是适應,溫水煮出的青蛙罷了。
從身體到心跳, 好像都勸說她原地踏步。
每到這些時候,她總能想起陳之敘施舍的言語。
遇見他起,許杏然從未遮掩對過去的好奇。
兩人在一起前,陳之敘會認真回答她:“我是本校保研上來的,大一上過高老師的課,那學期還是學習委員,幫全班交作業。而等到大三下的時候,我已經算半進組打工,畢設也跟着高老師做的。老師自然對我熟悉,肯把好脾氣分我一份。”
許杏然還記得自己是這樣追問的:“他憑什麽分你,就憑所謂的時間嗎?難道,你不用去讨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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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的關系可無法用時間度量,尤其在利益共同體之間。
不過,也不奇怪,師生情的堅固擁護者無非是這批人。
陳之敘有點愣,慢悠悠睇提問人。
他眼中裹滿不解,那種階層不通、不會走下行樓梯的真誠疑惑:“我為什麽要讨好他,我又不是他的小狗。”
他無所謂地笑:“他只是我的導師,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要仰仗他的地方。”
“我何必怕他。”
許杏然被他的平靜擊中,說不上難過,只是快啞口無言:“……你不擔心他看不起你嗎。”
“這是無法避免的問題。”
陳之敘身子前傾,手肘支撐膝上,開導似地暢談:“我會安慰自己,這是老師的問題。”說完,他被逗笑,帶點不自知的狡猾:“當然,我不會再留下導師能抓住的把柄,盡我全力,堵他的嘴。”
隔很久,許杏然恍悟般長長嘆聲,似乎了然。
“還是你厲害。”她眨眨眼,勾唇擠笑,假惺惺的,連更高檔的形容詞都懶得找。
陳之敘狠狠嗆到,繃着面容,半晌才無奈道:“你也很優秀很聰明,不要總把關注點放我身上。”
許杏然癟唇,佯裝捧他:“那不行,我可比不上你。”
在一起後,陳之敘不再維持彬彬有禮的标尺,只拿掌心捂她話語:“你為什麽總要問這些?我不太明白。”
被制住,許杏然緩慢翕唇:“不想回答?”
“不是,”陳之敘松開手,望進她沉黑瞳孔,“你問什麽都可以。”
“那是……很難回答?”掌心溫度下,許杏然的笑容化成直線。
啞頓幾瞬,陳之敘思索着落字,期望踩上正答:“我……很少為這些事分心,讀研那幾年,我從沒認真想過這些問題。”他撤開手,捋順她頰側黑發:“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需要一些時間回憶。”
冰冷話語連同肌膚熱度,許杏然都記很清楚。那是研究所時光中,被她剖出來,反反複複咀嚼的麻醉劑。
坐享雲端,俯瞰群生,根本不知曉腳底下路基泥石的高壓。
他們無需思考,從不在意,因為生來便如此,那是存于常識的秩序。
她從頭頂到腳尖的苦惱,在他看來不可思議,多占一個指甲蓋都是浮誇。
周四和平小學的教研活動結束,幾位老師應歐如雪邀請,還真混進航嶼食堂吃飯。
許杏然提前辭別,回校整理學生檔案。
下班出校,路口還沒到,她遠遠望見陸舟揚。
對方站在車邊,也朝她颔首。許杏然往身後瞧:“接周老師?”
“出來辦事,順道接她回去。”陸舟揚向她走近幾步:“你往哪邊走?”
“不順路的,”許杏然笑着搖頭,“前面拐個彎,就到車站了。”
兩廂謙讓的結果便是,陸舟揚陪着許杏然走至站口。
身邊,放學的學生多,許杏然也不确定他們認不認得自己:“你怎麽到學校門口等。”
陸舟揚聳肩:“那我該去哪。”
“老師都認得你吧。”
“誰說的,你不也才認識我,”他微側首,同許杏然對視,“我早學會應付他們了。”
許杏然跟着笑一陣:“我好久沒見到周老師了。”
“正常,你們工作上沒什麽交集。”
搭手閑步,陸舟揚瞧見她耳尖碎發,随動作起落,仿佛扇動的翅膀。
“最近在忙什麽。”他問她。
有些突然,許杏然緩慢回視他:“心理普測,這學期的大事。”
陸舟揚揚眉:“那是結束了?”頓一頓,他換詞:“完美收尾?”
“別別別,”許杏然拉長臉,飛快否決,“可能,只有我覺得一切還行。”
“管他們呢,”他淺淺牽唇,“你自己滿意,就足夠了。”
幾次遇見下來,周茗同他簡略提過許杏然。
初來乍到的應屆生,需要摸索的新崗位,本人還悶不吭聲的,問題肯定多如牛毛。
一步分成兩步,路行很慢。
話裏難免提到計佳韞,許杏然想起來:“她約我周末去逛夜市,城北那邊新劃出來的,最近人很多。”
“這周末?”
“對,她應該不用加班了。”
“我能加入嗎。”
“嗯?”問句突兀襲面,許杏然後悔得想吞回話題:“認真的?”
“當然。”
閑談收尾,許杏然抓起手機找借口,說是要詢問計佳韞的意思。
上地鐵,許杏然立馬打字如實陳述,讓計佳韞幫自己找借口,她好合理退場。
計佳韞見怪不怪:『你可以再想想,不自在的話,回絕他就好了。陸舟揚很好說話的,你緊張他幹什麽。』
搬家那日,計佳韞還以為許杏然對人感興趣。
在她口中,陸舟揚話不多,脾氣穩定到猜不準态度。律所有着裝要求,在一衆油膩的社會氣中間,襯得他尤其拔尖,恍若嚼到通透口鼻的薄荷葉。
話語間隙,許杏然開始走神。
計佳韞停下略帶興奮的演說,臉挪近來:“你不是問人家?怎麽又不聽?”
許杏然的目光繞着木架打轉:“是挺好的。”
計佳韞無語了,端起裝着果茶的托盤作勢起身。
出去前,計佳韞還多評價了句。
“算了,我料到你不會對他感興趣的。”
“剛剛我還有些詫異來着,看來,只是想早了,”計佳韞把吸管插在圓口玻璃杯沿,“和你太像的人,跟你不合适。你需要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
『別糾結了,人都還沒過去。到時候我也在呢,當你們的聊天機器。』
見許杏然久不回複,計佳韞開啓慫恿話術。
拽住扶手,許杏然盯着消息來回看。
良久,她單手敲字,簡潔又明确:『行。』
—
第二次見面,餐館由袁楚定下。
建築臨江而設,大片窗口對置,燭光萦映窗邊,仿佛漁火躍動水面。食客們都或多或少以窗景為畫布,凹姿勢拍照。
在樓底挪了會車,陳之敘比預想的晚到一些。兩人商量菜品很迅速,都不是挑的性格。
菜點精致,略帶甜味,是恰到好處的分量。
下樓回程,袁楚露笑:“我今天沒開車過來,方便捎一程?”
陳之敘揚揚眉,擡手邀人随行。
上車報地址,袁楚補一句:“記起來了嗎。”
陳之敘轉着方向,幫袁楚前調座椅:“座位你自己看着調。”爾後才回問:“記什麽。”
“我媽啊,”袁楚略探頭瞥他,“你真是忘得徹底。”
陳之敘微眯眼,在想起來以前飛快道歉:“抱歉。”
“沒關系,”袁楚抱臂,轉凝窗外夜景,“看來,你的好記性都用去別的地方了。”
陳之敘猜到了,搭聲道:“我媽又說什麽了。”
袁楚忍俊不禁:“不是阿姨,是高祺老師。”
無言幾息,陳之敘不鹹不淡的:“你別聽他講故事。”
“人高老師怎麽了,”見對方無追問興趣,袁楚自知話裏鈎子失效,“你導師可不說你的壞話,頂多說點課題組的陳年舊事,把你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你的老師也這樣誇你?”
思忖片刻,袁楚認真答複:“不會,我導師從不當着我的面誇我。但是高老師是有些誇張的,我們都知道。”
剩餘路程,陳之敘自然把話繞去別處,只在袁楚下車時重提前番。
“你不用記住高老師的話。”
“嗯?”袁楚正整理挎包,聞言停下動作,驚訝地傾回車窗:“他什麽話。”
“我不是什麽很好的人。”
對方詫異放到最大,甚至有控制不住的趨勢。陳之敘反倒笑起來,穩穩落字:“就算現在看不出,以後,你也不會喜歡我的。”
“什麽意思,”袁楚偏頭思索,俏皮答話,“還不允許我了解你了。”
陳之敘攀上方向盤,朝她靠近:“你對我的好印象,僅僅止于現在。我禁不起追究,阿姨最讨厭的,就是我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