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陳之敘很久沒在屋內呆上這麽長時間。
上回, 以日光燈作為太陽,還是在國外讀博的日子。
同做項目的博士師兄年紀比他大很多,初來乍到, 陳之敘把他當半個導師看待。
謹遵師兄想法, 二人的實驗半年內沒有任何進展。
異國他鄉, 時間流逝, 陳之敘少有的微慮。
組裏恰有接觸過相關實驗的前輩,得知困境,陳之敘同他攀談,思路很快清晰。
那之後, 陳之敘拿着新想法找師兄讨論。
師兄卻早知陳之敘同其他同僚私交甚好, 責怪他的不信任不交心,斥他拔刀背刺。二人由此陷入僵局。
他被踢出實驗,師兄杜絕他接觸設備的任何機會。
但陳之敘對主動出擊的招式了如指掌, 一切危險都只是墊腳石、通途上的警示燈罷了。
擺脫鐐铐的機會就在眼前,陳之敘不急不徐,在宿舍裏埋頭想新開題。
那時,困難尚且不論, 他絕不會讓生活走進死路。
而在家這些天,陳之敘沒多動腦筋,只把屋子打掃幹淨。
最後清掃書房,耗費約一小時。多數物什都要扔掉, 反倒省去費心思的擺放。
陳之敘從後備箱拿上紙箱, 搭電梯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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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落折疊,箱底落地, 陳之敘把從研究所帶回的東西往裏放。紙箱是敞口的,陳之敘甚至好心情地件件擺齊, 像是能立馬擺攤出售二手。
書立、卡套、送的紀念章……其實沒什麽價值,不明白當初費那麽多力氣,帶着它們輾轉國外國內。
收拾到那盆瓶蓋,陳之敘短暫思索,動手挪出放好的一應物什,讓瓶蓋們塞到箱底。
氣泡般翻湧的回憶,初嘗清爽,氣息從胸膛沖向口鼻,噴嚏那般無法容忍。
但陶醉過後,無色無味的後遺症讓人恍惚,一點不解渴。
肩挨着肩喝汽水的日子,數不清楚。
她真正笑着的模樣,他卻找不出來。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是恨不恨的問題。
那些日子,她至少是讨厭他的。
拿着速幹抹布,陳之敘沿書架重新擦拭。
臂幅展收間,木面锃亮,什麽痕跡都留不下。
餘璟又打電話過來,張口就是借車。
“我今天要用。”陳之敘屈膝蹲在紙箱旁,目光是純粹的巡視。
“你做什麽去。”放往常,陳之敘總答應得很快。
“家裏收拾了一下,”腳尖抵着箱底,推至鞋櫃邊,“要用車子裝。”
“?”
“你那空房子有什麽可裝的。”餘璟頓住:“這麽着急?真不打算留在這邊?呆不下去了?”
“我能有什麽呆不下去的。”
厲色否定完,陳之敘言之鑿鑿:“我是絕不會逃跑的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影響我的決定。”
“……你又發什麽神經。”
餘璟還以為陳之敘在說反話:“照照鏡子再說話,好嗎。”
斷舍離多花了點時間,等陳之敘把東西搬進後箱,開車趕到江大已經遲了十來分鐘。
今天是高祺導師的新生組會,場面盛大,新人要來點學術能力外的才藝展示,往屆畢業的師兄師姐也被喊回去齊聚一堂,以彰師門風範。
推開教室後門,裏頭燈熄着,只留着講臺上方幾盞。
陳之敘貓着身子往後排落座,腿都沒放好,立馬被周圍幾個師弟逮現行。
“高哥高哥,”他們挪開身子,好讓前排的老師看到人,“之敘師兄來了。”
正好前一位同學的表演結束,陳之敘被請上臺發言。
未語先聞,臺下的師弟師妹們開始起哄,主動幫他把氛圍烘至最高。
借着幾盞餘燈,陳之敘鞠躬立好,眼神掃過每一張瑩亮面頰。
他從來不懼怕這種場景。
從小到大,從書桌到大禮堂,他都能找到侃侃而談的方法。
畏懼不等于防守,适度的自我表達才是真正武器,讓人被迫輸入你的價值。
而此時此刻,指尖輕叩講臺,陳之敘感到難言的窒息。
所有人好像都帶着面具,只有他,在聚光燈下赤身裸體。
“不給掌聲不說話?”高祺笑眯眯地盯着他。
陳之敘從恍惚中撈起,張口預語,高祺已經揮高雙臂,帶頭給陳之敘用力鼓掌:“來,大家都給陳師兄來點掌聲!”
那個本子,她還寫了什麽來着?
——自以為是,用追捧當皇位,面上一派雲淡風輕,裝什麽佛祖。
這評價套用到今天還真是剛好,就差許杏然來親自擔綱鼓掌成員。
簡單的自我介紹後,陳之敘在哄鬧中下臺。
接在後頭的依舊是新生才藝展示,陳之敘再也看不下去,拎着手機到走廊盡頭的售貨機,買了瓶冰水。
走廊朝着體育館,自然風湧灌。
擰開瓶蓋喝幾口,在教室內染渾的鼻息都變清爽。
“師兄?”往走廊內幾步的盥洗間拐出個人影。
唐杭扔掉擦手紙,走近:“你怎麽到外面來了。”
“口渴。”陳之敘晃晃水瓶。
“我差點以為師兄不來了,吓死了要,”唐杭趴來陳之敘身旁的欄杆,“這種場合不能沒有你。”
陳之敘放下手:“為什麽。”
“你最得高哥喜歡,又最會應付高哥,你不來誰來,”唐杭邊說邊掰手指,像是要幫陳之敘戴上十指多的優點,“你在組裏的地位你還不清楚?名留青史啊那是——”
“行了,你胡說的本事挺好的。”
陳之敘轉過身,遮掩他極其難看的面色。
許杏然鐘愛誇他,毫不吝啬言語地誇,他以為那是喜歡,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現在這股不上不下的滋味,讓他嘗明白——她那是譏諷,是嘲弄,再看着小白鼠傻乎乎撞牆。
長籲幾息,陳之敘探身買瓶汽水。塞進唐杭懷裏時,他面容平靜。
“辛苦費?”唐杭擰開就喝,含含糊糊補話:“或者是,口……水費?”
陳之敘手搭進褲兜,遠遠眺着體育館上的豔陽,沒接話。
“謝謝師兄,”喝完,唐杭廢話繼續,“果然,高哥就是得喜歡你這種人。”
又來了,陳之敘微皺眉:“我哪兒樣的?”
捧哏當慣了,唐杭被突如其來的反問噎住。他掃描一遍陳之敘,中肯答:“反正就是你這樣的。”
陳之敘覺得自己腦袋上可能冒煙了,純粹被氣糊的。
“……師兄不開心?”唐杭覺得自己的答案挺完美的。
“是你,你會開心嗎。”
“我當然開心啊?我巴不得高哥天天誇我,或者,直接把我名字填到項目裏邊。”唐杭啧一聲:“看來是我臭腳捧得不夠好,之敘哥,你等我找個讓你開心的答案。”
陳之敘懶懶瞥他,啓步離開:“你先自己開心着吧。”
新生組會持續整個下午,會後,大家轉移至江大旁的私房菜館。
幾位已畢業的師兄師姐都開了車來,大家三兩分好,蹭車前往。
高祺帶了家裏珍藏的白酒和葡萄酒,借陳之敘的車捎上。陳之敘落後大部隊幾步,先行控開後備箱,幫扛着酒箱的同門放好東西。
敞口紙箱躺在正中,沒人會忽略。
其實最上頭沒什麽特別的,打眼望去,頂多就是箱辦公用品。
紀念章帶着研究所logo,師弟好奇問旁邊人:“之敘師兄去研究所是前幾年的事情了吧。”
“對啊,”師妹把書立掀正來看,底部也有研究所logo,“這個項目可難申了,系裏都沒人再去。”
清空副駕座位,陳之敘繞回車尾,随意伸臂,把紙箱推到最深處。
“發現什麽了。”他噙着淡笑,和學弟一齊把紙箱擡進後備箱。
“師兄,你怎麽都不跟我們說說研究所的事。”
“對啊,我們老感興趣了。新校區是不是很豪華?”
人都撤開,陳之敘扶上後箱蓋,嘭的阖住:“以後,等我自己弄清楚了再跟你們說。”
吃飯定的大圓桌,高祺坐主位。
唐杭按群裏事先的接龍點一遍人頭數,躬身同高祺彙報:“林瑤身體不舒服,去醫院了,其他人全都到齊了。”
高祺點點頭,滿意地發表開場白:“大家都是我教過的學生,每年這樣聚一聚還是有必要的,大家都要互相認識,以後也要多多聯系。”
酒水飲料一應備好,大家起身碰杯。
笑容配合喧鬧,其樂融融,唱和間,好像找不出許杏然存在的空隙。
飯局進行中,各個年級的學生商量好,湊堆來敬高祺。
輪到研二那一波,高祺不如之前和氣:“你今年的開題好好準備啊。”
蔣藝楠捧穩玻璃杯,唯諾點頭:“會努力的,到時候還請老師批評指正。”
“好說啊,”高祺碰一圈研二的杯子,“你去年那種一點沒用的題目別再交上來,我想幫都幫不了。不然,你今年還是等着導員給你打電話吧。”
“……不會的老師,我努力改正。”
“你态度很好,這我都知道,”高祺象征性安慰,“誰也不想再延畢,努力都會有結果的。不像那些學術搞不去還不努力的人……你說是吧,之敘?”
陳之敘就坐在高祺旁邊。
冷不丁被點名,他可有可無地笑:“不刻意卡開題,都能過的……有不懂的,多找老師幫忙,也可以找其他師兄師姐問。”
“喲,今天這麽大方了。”高祺扭脖子看陳之敘。
笑意漸消,陳之敘補充道:“找我當然也可以,随時都行。”
蔣藝楠悄摸瞄他,有點呆,杯子都頓了頓:“謝謝……師兄。”
一圈敬完,高祺出包廂找洗手間,唐杭帶着幾位同門去門口接外賣送來的花束。
剩餘人在包廂內排好合照位置,抽空聊天。
眼見高祺半天不回來,蔣藝楠挪開座椅重新坐下來。
陳之敘跟着坐在她身旁。
他早想起來,蔣藝楠就是那位同許杏然聯系的“傳聲筒”。
“飲料喝嗎。”陳之敘朝蔣藝楠傾斜瓶口示意。
“啊,給我來一點吧。”她那杯酒只動了一點。
杯滿,蔣藝楠微沖陳之敘舉杯:“謝謝師兄,剛剛……也謝謝你。”
“沒事。”
掌心用力裹住杯身,複又松開。
“你跟許杏然怎麽認識的。”
“嗯?”蔣藝楠的飲料嗆在喉嚨裏,拼命忍住咳嗽。
邊緣人和聚光燈好像不能共存吧,誰都看不起誰,誰也看不見誰。
上回的聊天蔣藝楠還沒忘,她想不出師兄為何老要問許杏然。
她裝傻,手朝自己指:“問我嗎。”
“不然呢。”陳之敘手肘搭靠桌沿,随意笑笑。
“哈哈,師兄給我點時間思考。”
等候沒有終點,蔣藝楠半天不出聲。
陳之敘莫名其妙地轉身睨她時,蔣藝楠指尖正在劈裏啪啦打字。
他咳一聲:“怎麽了。”
“沒什麽,唐杭找我問外賣員還有多久。”蔣藝楠揣回手機,反擲問句:“這麽說,師兄是認得杏然師姐?”
“嗯。”陳之敘短暫怔愣:“她是我朋友。”
那邊,許杏然收到蔣藝楠的奪命連環call。
先是幾個微信電話,讓許杏然在沙發上好一陣手忙腳亂找手機,接着是瘋狂發送的短消息,向她釋放警報。
『醒着嗎。』
『杏然快看消息。』
『陳之敘又找我問你了,人肉問,我好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