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跟主管聊了整個上午,陳之敘被帶去餐廳吃飯。
航嶼為江城的實驗室砸了不少錢,園區花得像公園,大小餐廳星點坐落。陳之敘跟在主管身後,邊聽介紹邊掃視烏泱泱的人潮。
人聲比菜香更厚,踩着飯點來,不知什麽時候才擠到窗口。
旁邊隊伍是幾位着正裝的男女,挂着臨時出入牌。
擁擠間,人群挨得很近,聊天變成公放。
陳之敘沒有偷聽的癖好。他身子側轉到主管方向,擺足虛心聽教的姿态,順便屏蔽身後對話。
直到“青大”這個校名紮進耳朵。
思維短暫空白,像擰上白熾燈那刻。他下意識往後瞧了眼——說話的是位長發女生,大概剛畢業的年紀。
“他們是……”陳之敘虛點領口處的工牌,朝主管示意。
順着目光,主管認出他們是從律所過來參會的合作方。
端上餐盤,陳之敘和主管找到空位落座,剛好又遇見方才那些人。
“航嶼把江城分部建這麽好,真有錢。”兩位女士還在聊。
“可不是嘛,要不哪敢招這麽多人?青大過來工作的也多,剛剛你都遇見幾個熟臉了。”
主管也聽見他們的話,笑了下:“下回,帶你去總部參觀。”
陳之敘斂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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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間,一頓飯收尾。
趁着主管去洗手間的空隙,陳之敘沒再猶豫,探身搭話:“您好——”
“?”計佳韞正拿出手機刷網頁,男聲截過來,她慌亂到四下瞅。
“您好,”陳之敘禮貌更甚,用眼神圈定計佳韞,“您是……青城大學畢業的?”
話音落下,成為丢往人堆的聚光燈
身旁幾位同事放碗停箸,跟搶食的鴿子似地伸來脖子。觑見疑似搭讪對象一張臉後,幾人徑直朝計佳韞猛眨雙眼。
陳之敘五官很端,沒有混亂的高低眉或大小眼。但眉棱骨稍突,眉眼藏幾分銳氣,加上一身稍正式的黑衣黑褲,實在不像好脾氣搭讪的角色。
“……沒錯。”被幾個同事炯炯盯視,計佳韞不好扯謊。
“她本碩都讀的青大,資深校友了,”同事在旁邊插話,“你難道也是青大的?”
“不是,”陳之敘很有耐心地回應,“我是江大的。”
“啊——幸會幸會,差點忘了航嶼是什麽地方。”
青大靠南,江大坐北,并肩而立的兩所頂校。
航嶼的預研崗碩士起步,來人還是江大畢業的,簡直天賜良機。
計佳韞抽空瞄手機的時候,同事的胳膊肘不斷戳來腰間,警示她的不務正業。
虛禮過後,陳之敘繼續抛出一問:“想向你們打聽一個人,也是青大的。”
“這有什麽好客氣的。”同事已經搶過了話頭。
計佳韞警告地斜她一眼才接話:“哪一屆的?太早的畢業生我不一定問得到,本科生我也不太熟。”
“不會的,”陳之敘垂眸,唇角抿出笑意,“她本碩也都是青大的。”
“叫許杏然。”
陳之敘口中的“許杏然”畢業于青大法學院,恰好與計佳韞同屆。
計佳韞猜想,她的表情定然失控,因為她留意到男人問詢的眼神。
驚呼險險壓回喉嚨,計佳韞拱出個什麽都不懂的笑容,端穩聽客态度。
但很快,同名同姓的僥幸也被男人呈上的字句打碎。
計佳韞的面肌更僵硬了——如陳之敘所說,“許杏然”的導師姓韓,學生對他評價不太好。
這位韓姓男導确有其人。他是計佳韞讀研期間的導師,也是她最讨厭的老師,無數次背地裏吐槽怒斥,深惡痛絕。她的固定聽衆——許杏然,再知情不過。
錯就錯在,許杏然從沒在青大念過書。
“啊——韓老師的學生啊,”計佳韞的演技在這一刻直逼巅峰,“那很優秀的,韓老師是院裏的熱門人物。”
陳之敘釋出笑:“是嗎。”
幾個回合下來,言語拂去塵埃,秘密正在破土。
寶盒打開後,鑽出來的是白鴿還是惡魔?計佳韞猜不出來。
午飯那場插曲,結束得很快。作為“回報”,計佳韞詢問姓名時,對方沒有拒絕。
事情一五一十講完,剩下許杏然在手機前沉默。
“你放心,”計佳韞反複向許杏然申明,“我什麽都沒跟他說。”
寶盒的鑰匙在許杏然手裏,這是個不争的事實。
人人都懷抱着秘密過活,計佳韞不在乎事情的原貌。
“那人說他從江大畢業,不知道是真是假,”計佳韞語調放得很松,和平時聊天沒差,“說不定是在江大見過你。”
許杏然還是沒有說話,靈魂順着電波抽走。
計佳韞沉吟幾許,不想把朋友的心情攪得更壞:“那你小心着點,我先去忙了。”
生活是凍結的死潭,至少,到今天都冰封原狀。
但總有固執的石塊擊破晶體群,妄圖一探究竟。
許杏然挪着腳步,跌坐在等候椅上。
他……為什麽會遇見佳韞?為什麽還要追問自己的事?
胡思亂想間,手機又開始響動。
許杏然不想接。
頭埋在雙臂間,她半捂着耳朵隔絕聲音,順道隔絕依然該死的轉動着的世界。
鈴聲歇停幾秒,不饒人地灌入耳廓,一輪又一輪。
很煩很亂,卻無處可逃。即便這具軀體裏的血液全流盡,社會關系依舊黏附在每一根筋骨上,扒也扒不掉。
許杏然振作精神,深呼吸,接起電話。
“……”
“許杏然?”
是個男聲,問句短暫,但許杏然不可能認不出來。
她猛地起身,言語喪失,雙眼在地面胡亂聚焦。
“——許杏然,許同學。”
那個無處遺忘的聲音,在呼喚她:“是你吧,江城大學心理系的許杏然?”
排座上不少人在打量許杏然,她面色白如牆紙,握着手機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病态得過分,像困在候車廳裏的女鬼。
“許同學是這樣,”陳之敘很客氣,像是沒從她短暫的音節裏瞧出端倪,“我是從江大校友會得到你的號碼——”
地鐵廣播開始報站,柔和的女聲裏帶着确切坐标。
許杏然捂住收音孔,腳步混亂地往站廳層狂奔,呼吸聲大到吓人。
她的世界正在崩塌,因為一顆小小投石,而她如臨大敵,不得不用盡全力汲氧。
“喂?”
“喂——還在聽嗎?許杏然?”
陳之敘拿遠手機,看到被中斷的通話界面:“什麽情況。”
餘璟掌着方向盤從紅綠燈起步,分來一瞥:“挂了?”
“挂了。”
餘璟樂了:“這師妹有點東西啊,敢挂你電話。”
“我連名字都沒說上,估計她誤會了。”陳之敘又點開校友會轉發過來的通訊錄:“沒打錯啊……”
“緊張了?”見人不回答,餘璟得寸進尺:“還是害怕了?”
“真以為叫這名兒的都跟——你那位心肝一個脾氣?”
近鄉情怯,睹名思人嘛,新概念情癡玩法,餘璟什麽都能理解。
調侃完,餘璟又把“許杏然”三個字細細嚼一遍:“啧,也不好寫啊,江大居然就有一個撞名的。”
陳之敘始終皺眉盯着手機,視周遭如空氣。
餘璟硬是擡高聲問:“這位許師妹怎麽樣,你們同校同專業同一個課題組欸,緣分啊。真沒在實驗室遇見過?”
“不知道,”陳之敘有點不耐煩,“叫這個的我都得認識?我有戀名癖?”
餘璟癟癟唇線,一點不怕:“你那是什麽癖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病得不輕。
江大的同城校友通訊錄還是餘璟先看到的,他眼神好,一下抓住有用信息,急匆匆轉發給陳之敘。
世界真是小,小到巧合就在眼前——江大校友裏真有這麽個人,和陳之敘真假莫辨的前女友同名,一字不差。
車轉過彎,快到陳之敘住的地方。
餘璟覺得太搞笑了,憋不住還要問:“這概率得多小啊,你真沒見過同門師妹?”
“沒見過。”
“真沒撒謊?”
餘璟谑出笑音:“你是怕見到師妹吧?看到她,再聽到她的名字,是不是又回到被許心肝磋磨的好日子?”
陳之敘早習慣餘璟了,但師妹是無辜的。
“她來江大讀研的時候,我剛好畢業,我們沒見過很正常。管好你的嘴。”
餘璟揚揚眉梢,挨着嘴比個拉鏈:“所以,是否認的意思?”
“不知道有這麽個人,剛剛才去找師弟問。”車靠邊,陳之敘松開安全帶,外套甩回腕上。
“哦——好哦,還挺關心。”
車門開到一半,陳之敘忍無可忍回頭:“你別亂打人家主意——”
對方的惱怒像開關,餘璟立馬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随着陳之敘冷下去的臉色愈演愈烈。
下了車,陳之敘沒上樓,沿小區走幾圈。
和許杏然同屆的師弟很快回了消息:『她是理工大保研過來的,本科不在江大。』
『據我所知,她應該沒有改過名吧^_^』
師弟的回複帶點搞笑,因為陳之敘問的實在奇怪。
陳之敘随意掃遍內容,手機揣回褲兜。
他知道餘璟在笑什麽。
為一個不知所蹤的女人操心是自己犯病。更何況那個人,試圖用這場宏大的消失斬斷和他的關系。
他有過許多設問——是做了什麽?還是做錯了什麽?值得她如此大動幹戈。
但答案空缺,唯獨解字高懸。
正确答案變成魚鈎,起起伏伏。他什麽都沒忘,什麽都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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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站。
許杏然呆站了很久,久到工作人員上前問詢身體是否不适。
視線始終垂向腳尖,思緒沉重,她沒眼朝前。
重回站臺時,許杏然僵硬地扯了下脖子。
不鏽鋼座椅上的乘客已經換了不知幾波,許杏然把自己落在椅背的小挎包撿回身上,旁邊再無他物。
所剩無幾的運氣也在此刻失效。
許杏然巡視一圈,懷疑自己記憶出錯,又繞遠了去下一處座椅查看。
沒有收獲,裝着記事本的手提袋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