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手機頻繁亮起,通話界面帶着默認頭像。
許杏然騰出抄筆記的手,轉扣屏幕。
校長的茶杯進度才降至一半,正值演說高潮,語氣昂揚地介紹着腳下學府的前世今生。
來到最有談頭的教育理想,校長扯起省裏才發下來的心理健康文件,眼神飄到許杏然這裏。
隔空虛視,許杏然把塌下去的肩背挺直,緊捏筆杆。
冗長的制度學習結束,再是幾個破冰小游戲,總算捱到培訓尾聲。
新老師有湊上去和領導聊天的,許杏然靜靜坐了會,揣着手機出到公開課教室外頭。
通知欄累積着外婆的來電,數字直逼兩位,像是催命符。
正要回撥,又是一個電話打進來,許杏然趕緊接聽。
“你啊你,跑哪兒去了?都在幹什麽,電話也不接。”省略前言,那邊劈頭蓋臉一頓問。
“我在開會,有事就說。”
外婆沉默片晌,回歸一貫的不客氣:“你是不是惹到什麽人了。你說實話,我不會怪你。”
莫名其妙。
許杏然捏着手機,一陣無言。
“許杏然,”不知從哪個時刻起,外婆再沒喚過她小名,“你不會在外面借錢了吧?工作還沒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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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停頓後,引線燒至盡頭。
“我早就說過,有什麽事先跟家裏商量,都會幫你解決的。這麽大個人了還什麽都不會,讀那麽多書,出來還是——”
“婆婆,”許杏然平靜地打斷,“出什麽事了。”
“能出什麽事,還不都是你的事。”
外婆的普通話帶點鄉音,落字尤其尖,像要削破耳膜:“你那個手機,有個男的打過來。”
“……手機?”
“诶呀你,自己的事情總是不記得。就你放在家裏那個,”外婆着急起來,語句密密地砸,“對面是個男的,問我是誰,又問住哪裏,兇氣得很。”
其實,早在問句脫口那刻,重拾記憶的連鎖反應已如多米諾骨牌傾斜。
手機這頭,許杏然的腦海如遭雷擊,一片刺白。
她很久沒陷入這種感覺。
電波将她抽進真空,聽不見外婆還在絮叨什麽。幾分鐘後,她停下因焦躁而徘徊的步伐,憑着僅剩的知覺往樓道內走了點。
“——問你話呢,曉不曉得是誰打的?你當時拿這個手機做什麽去的?吓得我拔電池了。”
“誰讓你開機的。”許杏然指尖發涼,盡力平穩語句。
外婆難得心虛,語調依舊淩厲到刺耳:“你放我這裏又不用!機子好好的,我以為你不要了。”
“拜托你,不要再開機,”許杏然深呼吸,壓下恐慌過度的酸惡,“我的東西都不要動,我周末回來處理。”
收了線,許杏然一刻不停地滑開票務軟件,搶好高鐵票。
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更不敢想會發生什麽。頭腦正在生鏽,然後是關節,許杏然不得不倚靠牆面借力。
“許老師?”教室方向有人出聲。
突然被抓回現實,許杏然調整好面部肌肉才轉身:“我出來接個電話,怎麽了。”
譚晉晉和許杏然同一批入職,教的數學。瞄見許杏然蒼白的臉,譚晉晉猶豫着指指門內:“說是等會一起吃飯,你來的吧?”
許杏然撿起笑:“當然。”
—
入職培訓的最後一天是基本功演練,新老師按學科分組,現場設計教案。
時間到,許杏然的教案幾個組都拿去看,大家觀賞珍稀物種似地施舍目光。
最終點評的是分管心理的副校長。
張清河暫時像個好說話的。面容平和,有褒有貶,不乏鼓勵。
只是于許杏然而言,現下裏一分一秒都煎熬,像難看的電影在眼前抽幀。
一夜無眠,許杏然挂着兩個黑眼圈趕赴外婆家。
出站打車,連看手機的心情都沒有。她很清楚,目的地的副本更加棘手。
外婆住的小區對面是火車軌,樓道內擠滿花盆,恍若穿越綠色萬花筒。
許杏然避開探出的君子蘭,打開門,裹着碎花中袖的方瑜音立馬從沙發迎過來。
“全部幫你翻出來了。”說完,戴着銀镯的手往小幾上指。
許杏然忽略方瑜音掃描般的審視,掂着那塊板磚狀的手機凝了會。
黑色老人機,碩大的數字鍵占半幅,通訊是唯一使命。
動作間,屏幕折出光線,閃刺瞳孔。
許杏然猛然甩脫手機,堪比棄擲垃圾。
“做什麽啊!”外婆被吓到,上前拍許杏然小臂。
許杏然死死盯着手機:“關好機了嗎。”
“關了,”方瑜音很不耐煩,擠着眉頭瞧人,“拿走你的東西,別把我家當垃圾堆。”
“當時就不該開機。”許杏然輕喃。
“——誰稀罕用你的?要不是急着給社區打電話,我才不動你的,”方瑜音搖着菜場送的塑料扇走開了,“你也是,好好一個手機,淨留着占位置。”
方瑜音脾氣沖,對許杏然尤其。
往常的許杏然視若無睹,安靜扮演笑面人。今日,她沒料到自己會如此反常,活像個性格扭曲的青春期叛軍。
靜立片刻,許杏然轉身給方瑜音開電視,還斟滿茶杯。
“你知道的,我不敢幹違法亂紀的事,”許杏然展臂,在抱枕底下摸到遙控,“手機很舊,不好用,我也沒想到還會來電話。”
自我貶低是請罪良方,體面人懂得避開當面幹架。
方瑜音哼一聲,側躺到長沙發,指揮許杏然調臺。
事到臨頭,反倒有瀕死般的寧靜。
許杏然很快找回笑面人的舒适感。
調到戲曲頻道,許杏然坐至沙發尾給外婆捶腿:“婆婆,我給你買個新手機?喜歡什麽樣的?”
方瑜音聚精會神看電視:“不用換,再好的我也耍不動。”
廣告間隙,許杏然換錘為掌,捏住外婆小腿。
嘴唇張合幾下,她問出來:“打電話那個人說了什麽?”
提及此,方瑜音枕着扶手斜睇過來:“我‘喂’了一句,那男的就揪着問名字問住址,話密得我根本講不上。”老人家狐疑地停頓幾秒,來了勁:“他毛病啊?還想沖到我家裏來?”
“你都沒回答?”
“我插得上話才行。”
方瑜音瞠了瞠眼皮,又把事發過程倒帶一遍,最後吐出句:“他有本事查戶口,我也不傻的。”
許杏然終于揚出笑意:“您可比我聰明多了。”
方瑜音早上特地買了魚,蒸做午飯。
埋頭吃完,許杏然不打算多留。
小幾上還有個記事本,淺藍皮封,正中凹印着燙金校徽,是在青大門口買的紀念禮。
拂過一眼,許杏然把東西抱起來:“我一起拿走了。”
“你那些首飾還要不要?”方瑜音甩着手上的水從廚房出來,拐去卧室。
屋內有抽屜滑開的聲響,再走出來的時候,方瑜音提着幾個抽繩布袋。袋子上頭灰塵密布,她滿臉嫌棄,拿扇子往布面拍震。
吊懸袋口,內裏物什哐當當砸上木面,也在許杏然心底下起一場金屬驟雨。
方瑜音眼尖,拈了個異常浮誇的耳環來許杏然耳邊:“這種東西值得花錢?買這麽多吃灰幹嘛。”
許杏然眼眸平靜:“好看嗎。”
“難看。”方瑜音想也不想地撤下耳環,扔回茶幾。
金色銀色的環鏈纏在一起,散出血腥的鏽味。外加方瑜音節制的食指,力證這攤破爛的肮髒外表。
許杏然卻像被鑽石灼刺,驀地避開眼。
笑容額度瀕臨透支,許杏然背過身:“這些不拿了。”她信手從玄關扯來垃圾袋,裝上記事本。
“随你,”方瑜音頓住,咽下點話,“那我裝回去了。”
許杏然弓身穿鞋,好半晌,聲音才輕飄飄游過來:“不要了,都不要了,幫我扔掉吧。”
方瑜音不置可否地扯唇,把“垃圾”攏高在臺面:“不找你媽吃頓飯?”
“不找,”許杏然摸上門把,推開,“走了。”
“行,都随便你。”
身後,方瑜音端起手臂,用許杏然看不見的古怪眼神描她背影。
許杏然臨時買的車票,回程時旁邊坐着帶小孩的女士。
孩子年紀小,淚腺發達,哇地一嗓門貫穿車廂。許杏然倚在窗邊,目光漠然地巡游,只在那位母親道歉時點了點頭。
歇斯底裏好像是孩子的特權。
情緒在沖破阈值,耳旁尖叫般的哭鬧替自己宣洩。
直到掌心的手機震動,許杏然驟然醒神。
她接起來,聽到對面故意拉長的嗓音:“許老師——”
“行了,”許杏然打斷計佳韞(yun)的調侃,“你就別這樣喊了。”
計佳韞話裏的笑仍沒收住:“怎麽樣?培訓的日子好過嗎?”
“不好,”許杏然擡手攏住話筒,“不過,我什麽都能習慣。”
計佳韞不知是去了哪,人聲雜亂。她刻意擡嗓:“要記住,你肯定能搞定。”
“……你吃什麽了,變這麽誇張。”
互侃一陣,計佳韞率先收線:“我跟同事來航嶼蹭飯,必須賺個夠本。晚點再打給你。”
列車還在行駛,母親牽着小孩先幾站下車。
哭鬧未曾停止,只不過隔絕門外,随軌道過站。
淺眠中,廣播報出江城站名。
許杏然睜開眼,遠處鱗片般溢光的高樓躍進視野。
出高鐵,許杏然跟着人群下到地鐵站。
這個點,計佳韞居然又打了過來:“在幹嘛呢,許老師?”
“你飯吃飽了?”許杏然好笑地看一眼時間:“還有,真別這樣叫我。”
“哎呀不喊就不喊,”計佳韞從善如流,“用不着我,下周你就能聽到耳朵起繭。”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許杏然肩膀夾穩手機,放包進安檢。
“有個事要問你。”
對面聲音驟斂,許杏然莫名幾秒,也正色回:“問吧。”
“你可以不回答。”計佳韞補充。
許杏然覺得搞笑:“想問什麽。”
“陳之敘,你認識嗎。”
“一男的,也在江大讀的碩士,”計佳韞吐字異常清楚,像在封鎖任何對話走岔的可能性,“你認識他嗎?”
人潮流水般不歇,許杏然僵立其中,成為顯眼又礙事的泥沙頑石。
“——你說誰。”
語言系統正在混亂,外婆屋裏那股腐糜感不辭辛苦地追來,從頭腦到心髒都要朽敗。
“不是,”借口是高等技能,現在的許杏然只會機械動唇,“怎麽突然問他?你認識他?”
計佳韞慢半拍回:“我剛剛遇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