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二十四
楚曦炒完菜,煮好白粥,先走出廚房招呼了聲:“飯好了,你畫完了嗎?”
方才去院子裏透氣的時候,她遠遠掃到過一眼,雖然沒仔細看清內容,但能看出,柳絮那幅畫已是完成了大半。
畢竟此時,太陽已偏向西方了。柳絮也已在院子裏坐了一整個早晨,和大半個正午。
她每次畫畫将将收尾時,都很煩別人打擾,想要全部畫完再做其他,包括吃飯。
為此小時候家裏人沒少責罵她,雖然後來他們都不怎麽回去,也沒人管她,但偶爾看到了還是會發火。
但來到這裏之後,奶奶從來不會因此責怪她,雖然一開始不太理解問詢過幾次,但經過溝通,奶奶似乎也認可了她的觀念,雖然偶爾還是會唠叨着餓太過胃會難受之類的話,卻也不會強迫她的意願嚴詞責罵。
也是因此,若是柳絮還沒畫完,她也打算等上一會兒再吃,飯菜都在鍋裏熱着,一時半會兒冷不了,方才的炒蛋也還能墊墊,不至于餓壞。
“呃……啊……”柳絮回頭看了一眼,着急的發出聲音,卻說不出話。
“沒事兒,沒畫完再等你一會兒,不急着吃飯。”楚曦笑着說。
她這反應,沒猜錯應該是快收尾了。
柳絮沖她點點頭,立刻又集中起注意力。
楚曦走到水池邊洗了手,也回屋抽了個速寫板,拿起凳子在臺沿上坐下。
她一腳踩着凳子邊緣,将速寫板搭在腿上,以手臂和身體借力固定住板子,另一只手裏握了個鉛筆,輕輕旋着。
柳絮側對她坐着,在稍遠些的距離,院子裏那棵已快斂了芳華的海棠花樹下。
她望着正在作畫的她,輕輕笑了下,也擡手在白紙上落下痕跡。
這樣的正午不止今天這一次,可柳絮頭一次在收筆後如此歡喜。
她已收了筆,大約是完成了,雙眼盯着畫作,滿含着笑意與微光。
楚曦也快速勾了幾筆,蓋上板子站起身。
“畫完了?”
柳絮的歡喜被打斷,她稍稍驚了下,立刻起身站在畫板前遮擋住內容。
她指了指廚房,迅速走過來拉住楚曦的手,往水池邊走。
“行,先吃飯。吃完飯我可要好好看看,你今天到底畫出了什麽樣的絕美的名畫,這麽仔細珍貴,一點都不讓提前知曉。”楚曦故意逗她。
大約是整日厮混在一起,熟悉了,柳絮只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她已大概都能理解了意思。
柳絮果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抱着她的手臂,腦袋垂着輕輕靠着肩,只拉着她快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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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上,是一個少女。
那女孩仿佛站在雲端,居高臨下的遠望着遠處下方的未知的景。她眼神中透出悲憫,甚至含着些許淚水。
能看得出來,女孩的五官與形體都很标準,學習了近一個月,柳絮的畫已是有些像模像樣了。
只是上色方面還尚有不佳。女孩身着一身鮮豔的衣服,還有一雙湖藍色的翅膀,可這翅膀的顏色隐約與天空有些相融。不僅如此,畫面上最後一層淺色的,意圖渲染出陽光的光線塗得稍有些濃和太過,如同潑了水染透顏色暈染開來的樣子,将整個畫面與本該作為重心呈現的人物都有些虛化了。
就如同,站在遙遠的雲端的虛幻悲憫的神明一樣。
如楚曦心中的柳絮。
柳絮挽着楚曦的胳膊,拉着她來到畫前,一臉期待的望着她。
眼神如此,但她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她挽着楚曦的右手臂,兩人雖在畫前停下步子,可她的手指還仍然在她手臂上輕輕揉捏着。
這是柳絮這段時間裏,一直會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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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聽說楚曦的手受傷了之後,她想了許多辦法,也去嘗試着詢問王大夫,但她不能說話,表達了很久王大夫才理解。他告訴了她這個方法後,她每天都會找時間給楚曦揉揉手,捏捏手臂。
楚曦一開始說不用,總推辭,覺得麻煩她,也是在醫院做過一段時間康複理療,收效甚微,不想她白費功夫。
但柳絮卻不這麽想,這是她所知曉的,她能為她做到的,或許有哪怕極小的可能也能夠幫到她的事,她一點也不覺得麻煩。
為此,她表示就當做是她給她用畫具的感激,以此請求她。
這本來是楚曦受益的事,反而成了她的主動請求。
楚曦過意不去,也改變不了她的心意,只好妥協答應下來。
“就,随便弄一下就好了,沒關系的。”
她敷衍着說。
一段時間後沒有成效,柳絮應該就會放棄了吧。
她最初是抱着這樣的念頭的。
但直到今天,柳絮都沒有間斷過幫她。
見她似乎能在這件事情上收獲到些許滿足,用起她的東西來也不再小心翼翼了,楚曦便也不再去在意,任着她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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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畫像嗎?”楚曦整體看過一遍,問,然後思索着如何評價。
她心中的柳絮就是這樣的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如此想着。
柳絮立即使勁搖着頭否認,停下動作,手指使勁戳了戳她,嚴肅的看着她。
見她表情有些凝重,仍沉默着不說話,柳絮蹙起眉,又抱着她的手臂指了指遠處,要拉着她往屋外走。
楚曦沒動,她将她拉回來,略有些凝重的表情緩慢舒展出笑意。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我那時在你眼裏,是這樣子的啊……”她輕聲說。
柳絮微微張着嘴,聽她說完,也立刻揚起唇笑了。
她明白她的意思,從她開始表達的時候就理解了,只是意料之外。
這就是神明眼中的一切嗎?
原來那天,她身後的景這樣好看。
她這樣的,罪孽深重的人,也能融入這樣的景中,構出神明眼中美麗的風景。
是不是也算是,生命中可憐的寥寥無幾的,能夠被世人允許存在的意義呢?
思緒被打斷,柳絮已從側面直接環抱住她,腦袋抵在她肩膀上,額頭緊貼着她一側面頰,唇與鼻尖,便也自然的落在她肩頭與頸上,卻未挨實,只輕輕觸碰着,送上溫熱淺淡的撩撥着。
她自己或許沒有意識,只是想要靠近,想要抱着她。
如此,便滿足的揚起唇,貼着她笑得愈發熱烈。
楚曦有些難受,手指忍不住勾着,在空氣中胡亂抓撓着,終于忍不住擡起手,卻不受控的只落在她腦袋上。
她沒有能力拒絕滾燙的熱忱,她無法推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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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是自見到她的那時起,就已是喜歡着她了。
她站在沙灘上,豔羨的望着立于山崖上的她,那時就想要靠近她,想要親手觸碰到她。
只是她逃掉了,不知是不是怕生,于是這樣的熱情在後來的每一次見面時都被藏匿壓抑,只化作一次次想要接近的善意。
而現在,她終于能肆無忌憚的靠近,表達自己的喜歡與歡喜了。
對于這份喜歡與熱情,楚曦只能以其他的方式回應。
她不覺得自己是能夠和神明比肩的人,她甘願作為背叛地獄的不得善終的惡鬼,以血液沖刷泥濘,以身軀墊實臺階,助神明登上神座。
于是,她主動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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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萬物寂靜,只有雨聲喧嚣。
柳絮和楚曦将畫架移至堂屋外的臺沿上。
“你先畫,我去看看奶奶她們。”楚曦拍拍她說。
柳絮點點頭,便拿起筆開始思索了。
楚曦快速沖過雨幕,來到側房的廚房內。
下着雨,沒法去地裏,奶奶和柳婆婆都在廚房待着,聊着天,準備午飯。
楚曦站在門前晃了晃水,才緩步走進來。
“曦曦,怎麽了嗎?”
“你和絮兒玩就行了,廚房不用你們來幫忙。”
奶奶和柳婆婆一人一句。
“我,找你們有點事兒。”她先是以嘗試的口吻詢問着,“我想帶柳絮離開這兒。”
柳絮此時正專心在院子裏畫畫,隔着一層厚重的雨幕,完全不會知曉廚房內的動靜。
奶奶和柳婆婆面色都有些變化。
“去城裏玩兒嗎?行,一會兒我和你爸媽打個電話說一下,讓他們來接你們倆去玩兒幾天。你爸媽昨天才給我打了電話問你呢,知道你想帶朋友去玩兒,肯定高興。”奶奶先笑着說。
“我要帶柳絮去醫院看看。”楚曦說,“她還能發出聲音,能理解能思考能作畫,就是有辦法救治的吧?就只是單純的生病了吧?既然是病,只要帶她去醫院檢查,去治療,她也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樣吧?”
盡管她已對自己不抱什麽希望,但還是希冀着柳絮或許能夠被救治。
屋內的氣氛更加沉寂了。
半晌後,奶奶開口,語氣沉重:“曦曦,絮兒是很小的時候就落下的毛病,這麽多年過去了,王大夫也不是沒有管過她,但已拖了這麽多年都沒有半點恢複的可能,就算去醫院,也沒什麽太大用吧?”
“他能力有限,那為什麽不帶她出去,去找其他能治好她的人?”楚曦問。
“該怎麽救?拿什麽去救?”奶奶緊蹙起眉,問,“你考慮過現實問題嗎?”
楚曦張了張嘴,話止在唇邊。
奶奶又勸着說:“我們知道你喜歡絮兒,是為了她好,太關心她了,我們也很關心她,要是有辦法,早就去試了。行了,曦曦,你也別一直想着了,去玩吧。”
奶奶沖她揮揮手,将她從廚房裏推了出去。
她知道奶奶只得是什麽,但現在的她,無力反駁這些。
她站在屋外的臺沿上,望着雨,望着隔了一層雨的,遠處安靜的人影。
“曦曦。”柳婆婆跟了出來,開口喚了句。
方才,她一直一言不發,如今卻主動走了過來。
奶奶在案前切菜,柳婆婆聲音不大,屋裏聽不清,她也刻意壓着聲音悄悄問的。
她說:“我也知道大城市大醫院看病貴一些,但我沒出去過,不清楚到底多貴。我這幾年,攢了一些錢,之前也想着給絮兒拿去帶她看看,但你奶奶和王大夫都說這些不夠,他們也不告訴我多少才夠。曦曦,你應該知道這些的吧?啊?多少啊?”
“你怎麽不說話啊?曦曦,多少才夠啊?”柳婆婆焦急地詢問着。
楚曦望着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雨下得越來越大,雨聲也越來越吵,吵得她頭疼,吵得她難受。
那些曾經束縛她的緣由,至今也仍是她避不過的難題。
似乎無論怎麽躲避,也逃不掉。
永遠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