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十三
小龍吼完這些過分的詞彙,累得吊在網子裏直喘氣,停歇的時刻,他同樣緊張的看着楚曦的動作。
明知道自己所說的是激怒人的話語,很有可能讓自己的處境更加危險,但面臨明确的死亡威脅時,也突然大膽起來,畢竟面前這人的态度實在不像是開玩笑,再危險也危險不過沒命,萬一他真的栽在這裏了,多罵上幾句,至少不算虧得太慘。
可他如此謾罵着,卻只看到楚曦的表情凝重起來,整個人卻安靜的站在原地,沒有一點躁怒的被戳到肺管子的情緒。
她對他的所有舉動一如既往的沒有過激回應,他就像是空氣,透明一樣被不重視着。這讓他很是挫敗,他總能在楚曦身上感覺到挫敗,就拼了命的繼續嘲諷着。
楚曦表面仍是平靜的,只因她一向如此,內心某處卻依然燃起了偏激恐怖的情愫。
她轉頭望着他,表情已然冷下來,捏緊了拳頭,死盯着他緩步向前。
她一直不是個膽小的人,雖然曾經崩潰過,但已死過一次的她,再不會像當初那麽脆弱,被指着責罵還覺得是自己的錯,思考着要不要逃離或者賠罪。
曾經的她選擇從樓上跳下去,是因為生命實在無聊,總覺得沒什麽意思,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再畫畫了。
現在的她,雖然仍對這個世界與活着這件事興趣不高,但遇到同樣的責罵時,只會指責別人,從不反思自己。
她并不怕那些欺負她的人,她足夠狠心可以去弄死其他人,因為無所謂,對于生命的态度她早就無所謂了。
她也不怕死,厭惡的東西就是要直接弄死,不行就同歸于盡,大不了就一起下地獄。
她一直很偏激,沉穩的偏激,只是在那之前總藏匿着內心的想法罷了。
她本就是地獄中的惡鬼,只是不湊巧的被強行留在了人間,此時帶着他一起死去,也算是回歸了本來的地方,順便幫人間又解決掉了一個惡人。
她盯着面前這個可恨可惡的人,如此極端的想着,也打算如此做。
可她走了兩步,忽然有風吹過。
頭頂茂密的林葉就這麽被風吹開一道縫,竟讓陽光穿過層層樹影,照進了她的眼睛裏。
遠處沒有被樹木遮擋的迎風晃動的向日葵,堅強絢麗的開放着,如同那個向日葵般的女孩,一樣明豔美好。
那正是奶奶喜歡的女孩子。
楚曦的眼神晃了晃,停下步子。
別人欺負她,她可以還回去,但是不能鬧出事,闖出禍來。
這是奶奶叮囑過的話。
她不是個聽話的小孩,但意外的暫時不想讓奶奶失望。
而且這一次,他沒有傷害到她,而是傷害了柳絮,她如果殺了他,不能算是合理的複仇。
她同樣是欺負過柳絮的惡人,沒有資格去做這樣的事。
她沒再去動手要他性命,而是松開了繩子。
困在網裏的孩子王一下子掉下來,順着不平的坡道滾下去,滾了好幾圈撞到樹木,才将将停下。
這一路摔得他渾身酸痛,身體都似是散架了有些站不起來,樣子十分狼狽。
他太疼了,疼得站不起身,楚曦已經走到他跟前,也站不起來,艱難的往後爬着想要閃躲。
摔下來後的他比在網子裏老實的多,只要有一絲生的希望,他就又開始害怕了,怕自己會死去。
人類總是奇怪,會在必死的現狀下無所畏懼,卻在尚留有一線生機時,瘋狂滋生出畏懼的情緒來。
楚曦就這麽冷眼望着他,警告:“這次就先放過你,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對她動手,我見你一次收拾你一次,別以為你是這個村村長的孩子,就是什麽老大了。你玩不過我的,滾!”
他雖然嚣張,卻是個怕死的人,不像她,無所畏懼。
這麽警告過一次,她想,他應該能消停很久。
·
“回來了?”
她剛回到院子裏,奶奶就聽到了動靜,從廚房張望着看出來,問着話。
“回來了。”她說。
她還抱着一堆沉重的漁網。
奶奶瞧見,瞬間就變了臉色,蹙着眉走過來接過去。
她大概意識到她幹了什麽,不禁為此頭疼,但大概是想到了柳絮,她也實在心疼柳絮,就又不知該如何說她,話語憋在喉嚨裏,一邊擔憂着她幹出什麽不可控的事,一邊憂愁着自己該用怎樣的言語表達才合适。
“沒怎麽他。”楚曦先善解人意的開了口。
奶奶的情緒明顯緩和,又接着問:“那他……”
“活得好好的,已經回家了。”楚曦說,“就威脅了兩句,沒碰他。”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徹底松了口氣,又誇贊着說,“我們曦曦果然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果然是有分寸,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楚曦的表情僵了下,撇撇嘴沒說話,心裏卻是高興的。
來這裏以後,奶奶常常誇她,理由有大有小,奇形怪狀的。
她在做飯時幫着幹點家務會誇她,幫着拿東西去田裏會誇她。
偶爾她心情好了,折上幾朵花帶回家找個瓶子養起來,奶奶瞧見了也會誇她。
當然被奶奶誇得更多的,是她畫的畫,那些她還在訓練期,用左手畫的完全不成熟的,自己都瞧不上的畫作。
而奶奶瞧見了,卻像是瞧見了珍寶,每一幅都不吝啬的贊美。
當然像今天這樣子的也有很多,完全想不出正當理由,但仍能說出誇贊她的話。
仿佛奶奶的眼裏看到的全是絕美耀眼的星點,思索出來的詞彙全是悅耳的贊美。
是實在陌生的話,陌生又無所适從。
畢竟在從前,畫畫可是被視為不務正業的耽誤學習的行為,老師和父母都嚴令禁止的。
但母親雖然會責怪她作畫,卻偶爾也會買些畫畫用的顏料或其它工具做為禮物讨好她。
母親實在是個複雜的人。與母親相處十幾年,楚曦最終将這複雜,簡單的定性為了一個詞,虛僞。
對于奶奶也是。
起初,她會惡意揣度着,覺得奶奶的這些行為,都是虛僞的濫好人式的言辭,可時間久了,平心而論,誰不想常常聽到贊美的話呢?
次數多了,內心泛起的喜悅,讓她自己都沒辦法再支持自己滋生出惡意來。
她是喜歡,是想要聽這些話的。
也因此,她才唯獨願意聽從奶奶的話,願意滿足她的要求,不想讓她失望。
小孩子就是這麽的簡單愚昧,被肯定、被誇贊幾句,就将那人當成世界上最好的人,來喜歡并愛戴了。
奶奶将漁網放好了,又走過來吩咐說:“曦曦啊,看你這一身土,快去洗個手吧,飯做好了,你洗完給絮兒和她奶奶送去。”
“啊?”楚曦愣了一下。
“昨兒不是說好的嗎?快去,洗了手去送飯去。”
“……”
楚曦擡頭看了一眼天,日頭到正頂,約是午時了,她猶豫了下,手指輕輕扣着指心的肉,糾結着開口問:“她……怎麽樣了?”
“絮兒嗎?不怎麽好,我早晨去的時候,絮兒還是沒醒,你先把飯送去吧,看看不行了一會兒我們就聯系船帶她去對岸醫院。這都快一天了,不能再拖了。”奶奶說。
“哦。”楚曦平淡的應聲,就像是聽說一個很平常的消息,沒什麽情緒。
但心裏卻有什麽翻滾着,在意着。
過去這麽久了還沒醒,還不趕緊送去醫院嗎?
她似乎對此有些難過。
是對生命流逝的悲挽嗎?
畢竟是沒有傷害過自己的生命。
又或許,只單單是為奶奶覺得難過吧?
畢竟奶奶真的挺喜歡柳絮,她看得出。
應該只是為了奶奶吧。
她這麽對自己說。
·
楚曦又在柳絮家門口站了好一陣子,猶猶豫豫的很不好意思進去,但已經走到了這兒,再拖下去飯菜該涼了,她終于鼓起勇氣,推門走進了院中。
已是正中午,太陽懸挂在晴朗的天空上,将未開燈的漆黑屋子也照的明亮。
柳絮還是沒醒,安安靜靜躺在窗邊的小床上,像個滿面哀愁的睡美人,等待着不知誰的魔法來喚醒她。
柳婆婆困倦的坐在床邊,強撐着身子,睜着眼睛不至于倒下去睡着。
隔着窗看到楚曦,她輕輕笑了下,勉強打起精神,朝楚曦招招手,喚着叫她進去。
楚曦答應了句快步走過去。
“我幫奶奶來送飯。”
她說完,将飯盒放在柳絮房間,床旁邊的桌上,柳婆婆坐着的手邊上。
“謝謝了。”
柳婆婆接過來,開始緩慢的拆着飯盒。
楚曦看了她一眼,蹙了下眉,還是默默上前幫着打開飯盒,布好菜。
離得近了能看的清晰,柳婆婆的神情很是憔悴,明顯的睡眠不足,休息不夠。她年紀也大了,已經是老人家了,熬一次夜,通宵一次,在臉上留下的痕跡就格外的明顯了。
但她還是硬撐着,讓自己努力清醒着,照看着柳絮。
心頭酸酸的,是羨慕的情緒,羨慕過,便餘下難過。
但這些情緒,楚曦都在心裏很好的藏了下來,只淺淺溢于表層一點點,克制着不讓它顯露出來。
柳婆婆睡眠不足,大約也影響了身體,食欲便也不怎麽好。
她快速吃了幾口,将剩下的放到旁邊。
“這些我晚上熱一下再吃,謝謝你了。”她說。
“沒事兒。”楚曦說。
她瞧着柳婆婆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開口勸了句:“您,要不去睡一會兒吧?您年紀這麽大了,還這麽熬着,別她還沒好您先撐不住了。”
這話是實話。
柳婆婆維持的情緒終于撐不住,難過地說:“我自己沒本事,對不起絮兒……”
“您對她夠好了,家裏經濟條件不允許,也不是你願意的事兒,不用這麽自責。”
楚曦安慰了句,她這話當然還有後半句。
對不起她的是她父母。
但這句話,楚曦沒有說出口。
她記得奶奶說過,柳絮是柳婆婆撿回來的小孩,沒有血緣關系的奶奶做到這種地步,已經是很好了吧?
她曾經,都是一個人躺在醫院的診療室裏,一個人帶着渾身的傷痛,度過漫長無聊又絕望的每一天的。
雖然由她來将這兩者相提并論起來,對柳絮和柳婆婆來說,屬實是有些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