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十一
“我想轉學。”
幾經猶豫,她對着家人如此說。
今天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團聚在家中的時候,是為了她在學校內惹出來的那些事有個徹底的解決辦法,過了今天,就沒有機會說了,他們就又要走了。
她以為自己足夠強大,足夠不管不顧外界所有的聲音,只要不實質性的傷害到她,就任何過分的言論都能忍受。
但她錯了。
沒有經歷過現在這種境遇的她,從前所說的一切都是誇張的大話。
即便有一瞬間心已被惡鬼侵占,近乎麻木,但這副身軀,控制着這副身軀的魂靈依然屬于孱弱的人類。
她,無法承受這些。
·
自那次事件之後,她重新回到學校裏,幾乎所有人都罵她是殺人犯,閉口不提她身上所遭遇過的事情,只指着最終的結果嚴詞審判着她。
沒有人在乎他做了什麽,那些人只在乎她做了什麽。
起初只是同樣欺負過她的那些人,因為怕她也這麽報複自己,畢竟是肯定不可能和好的,那些人懼怕她,憎惡她,又不敢對她做出如何偏激的事情,因為那會使自己從審判的神壇上墜落下去,為原本聖潔的名義染上污穢,就只能擦着惡毒的邊界,摧殘着她的思想,以各種極端的手段試圖逼走她。
譬如孤立她,到處傳播她的惡名,當着面故意挑釁,又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驚恐着逃竄着,尋找着正義的第三方繼續指責着她。
她不想搭理,但他們始終讓她不得消停。
再後來,所有人都站到了她的對立面。
畢竟領頭者仍躺在醫院病房裏接受治療,她這個兇手卻沒有得到任何懲罰,他們覺得沒有天理,聲稱着她就該賠命。
越來越多的正義的聲音在學校內響着,正義的舉動也随之不斷加諸于她。
仿佛在身上最顯眼的地方被烙上了罪惡者的印記,向所有人彰顯着最底層身份的卑微印子,誰路過都能啐她幾口,罵上幾句。
而這,已經成為了這個環境下的所有人道德認知中正确的事情。
她一直叛逆的不覺得自己有錯,但在所有人的審判指責下,也開始懷疑自己了。
懷疑,妥協,膽怯,想要逃避。
最終,選擇逃避。
·
父親聽到這句話,當即炸了鍋。
他本就還在為這次被叫家長,處理她捅出來的禍端而憤怒不已,又聽到她想要轉學的言辭,只覺得這又是在給他添一個大麻煩。
畢竟楚曦這孩子,從小就因為性格的原因被叫過幾次家長,但屢教不改,一直是老師口中的令人有些頭疼的孩子,全因她除此之外也不惹什麽事,再沒有其他毛病,所以這麽多年一直平靜。
家裏覺得不是大事,從不放在心上,每次說教也不管她聽不聽,說上幾句就算走過流程。
自然是沒有成效的,學校便也放着不再管了。
而這次,放縱着終于釀出大禍來了。
“我們一天天上班那麽忙,你就只上個學都不能消停,還能弄出這種事?同學之間一點小矛盾有什麽不能解決的,非要動手?你知道你給人家打成什麽樣了嗎?你知道家裏為這事兒賠了多少錢嗎?”
想過會被指責,但面前這個人,是她名義上被稱之為的她最親近的人。
這個人也如此說,如此不由分說的将所有責任諸加在她身上,這話對她的傷害,對她的否定,對她的打擊,比外面所有罵她的聲音加起來,都要嚴重許多。
已經有了裂痕的物品會炸裂一次,即便小心粘貼回最初的樣子,其間裂紋也很難修補如初,也更容易會再炸裂第二次。
絕望到最深處,她冷冷笑了,将自己從前不敢直白言說的真心話吐露出來。
“用那點錢買他的命,還沒殺了他,虧了。”
“你!你說什麽!你是瘋了?竟然說出來這種話!”
“行了行了,孩子知道錯了,你別吼了。本來學校也待不下去了,就轉學吧,對孩子和學校都有個交代。”眼看着或許是要動手,母親立刻上前攔了攔,說着好話。
她轉頭看向楚曦,又是指責,“曦曦,你這次也确實是過分了,人家孩子還在醫院躺着呢,你這說的什麽話?你這不是咒人家?小小年紀心思怎麽能這麽惡毒?我和你爸就是這麽教你的?真是!”
責罵過,她又軟和了态度,勸着說,“事兒鬧得這麽大,待不下去了轉學也好,但你首先得先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好好跟我和你爸道個歉,保證以後不再和人動手了。我們倆這兩天為了你這事兒勞心勞力的,工作都耽誤不少,都是為了你惹出來的這麻煩。”
楚曦望着母親,一句話沒說,她不認為自己錯,而且母親一貫如此,說着看似關心的謊話,實則不斷地在貶低,在責怪着她,口是心非,卻已将真實意圖流露明顯。
她已經習慣這樣的她了。
“道什麽歉!她有一點悔過的意思嗎?你沒聽聽她說的什麽話?這養出來的什麽神經病?什麽東西?讓她滾!”父親正在氣頭上,用詞激烈。
母親就似乎責怪似的推了他一把,瞪了他一眼,拉着楚曦離開客廳,來到一旁,是勸和,但語氣也不算太好。
她說:“別聽他的。那明天你就先自己去學校申請辦轉學吧,有需要我和你爸的地方,都了解清楚了再給我打電話。這件事就這麽算了,不過,你也好好反省反省,以後啊,別再動不動就跟別人動手。我們工作真的很忙,真的沒工夫管你這些事兒。你要去了新學校還和人鬧矛盾,我和你爸就真不要你了。”
母親說完,也不管楚曦聽進去多少,自己的話吩咐完了,就直接離開了。
楚曦閉着眼睛,在原地站了許久。
她聽到房間關燈的聲音,大門打開又重重關上,是兩次,兩個人都離開了,又只剩下她。
他們真的很忙,忙到他們的世界裏根本裝不下一個她。
安靜的站了很久很久,雖然難過,但她沒有流眼淚,也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語和舉動,甚至是動,所有情緒在這具身軀裏碎裂,又在這具身軀裏湮滅。
表面,平靜、安寧,沒有一點波瀾。
楚曦全程沒有開口,她知道只要開口,無論是什麽轉向的言語,都會讓對方的說教時間變長,甚至會衍生出所謂天經地義的暴力。
無論什麽途徑,他們只想要最快速高效的辦法讓她完全順從他們的心意,做個他們設想出來的人。
楚曦當然不會如此,她的思維不允許自己任人擺布,沒有反抗的能力,最快的度過方法就是什麽都不說,場面僵持下去,他們覺得浪費時間就會很快離開了。
也算是一種解決途徑。
不需要溝通和理解,她與他們。
甚至,她完全可以不需要他們,除了一方面。
他們之間唯一制約她的,只是匮乏的經濟。
他們将她視作寄生蟲,吸血鬼,是法律義務上必須要承擔的不能丢棄的責任,和承擔責任後就可以随意處置的物件。
她只是物件,算不得人類,自然不會有人類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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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學手續辦的并不順利。
她想要離開,但不是所有人都會放過她。
聲稱要維持正義的人堅持一命賠一命的說法,在她去學校辦轉學的時候,找了個機會堵了她,那些人說領頭者還在醫院躺着呢,她也得進醫院,如此才算公平。
前一天還在所有人的責罵聲中掙紮着懷疑着,自己是否不該動手,今日就再沒有一點懷疑和猶豫了。
她已經放棄自己了。
她的手臂被傷到失去知覺,她也沒讓對方好過。
最後,又是讓所有看熱鬧的人,以及身處在熱鬧之中的人,都增加了更深的心理陰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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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事情鬧得更大,轉學申請還沒下來之前,校方直接找到了楚曦的家長,委婉的表述了學校下發的退學的通知,說出于對現實情況和校內輿論的考量,讓他們給她換個學校,讓她去別的地方。
這是她在醫院裏醒來後,面對父母的指責,順便從零星話語裏聽出來的。
這一次她沒能獨善其身,傷的很嚴重,能有知覺的地方似乎都在疼,躺在病床上也是渾身都不舒服,難以描述的痛苦不斷侵襲着她,而她無法動彈,只能躺着。
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沒能感覺得到來自右手,或者右邊手臂的疼痛。
可怕的從來不是有,而是無,是未知。
她挪動着腦袋想要轉過去看看,但活動受限,無法低頭望過去。
這麽緩了一小會兒,周圍的聲音漸漸能清晰入耳了。
楚曦聽到病房裏還有兩個人的聲音,是她的父母。
母親坐在病床旁邊擔憂地望着她,如她平時最擅長的表演,将關切與責怪混在一張臉上,情緒十分到位。
父親在病房裏來回踱步,焦躁不已,臉上不知道挂了什麽樣的表情,總之是不友善和睦的。
他們看見楚曦醒來,離得近的母親先擠出笑臉,尋着握着楚曦的手,似乎激動的有些說不出話。
“曦曦,曦曦醒了。”她說。
但比她這情緒更讓楚曦關注的是,母親握着的是她的右手,她看到了母親握實的動作,卻沒能感覺到任何被擠壓或覆蓋的壓迫感。
父親很快打擾了她的思緒,已快步走過來,他看着她,眼神裏似乎有些松動的柔軟的情緒,但大概是楚曦的錯覺,因為他的所有情緒很快全部轉變成了責怪與憤怒。他第一句開口,就是責怪的語氣:“醒了?你知道你這次都惹出了什麽事兒嗎?你惹了事兒,在這兒不管不顧,安穩地躺着,知道我們要給你處理多少麻煩嗎?”
楚曦原本想要問自己的手臂,被這麽一吼,沒打算再問了。
她能感覺到自己現在的虛弱和沒力氣,也沒精力開口吵架或是其他,知道他又是像過去一樣,只要裝作不聞不問,很快就會過去了。
她這麽覺得。
母親蹙了下眉,但什麽也沒說。
父親見她這态度,又是來了火,但大概是因為在醫院,還是有所克制。
“放着好好的學不上,非要鬧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下好了,人學校直接給你退學了!你看看以後還有哪個學校要你?上不了學你未來就等着去大街上撿破爛,等着餓死!”
“少說兩句。”母親攔了句。
“說着怎麽了?要她別動手打人,這話說了多少次?她聽過嗎?都是同學,她有什麽不能忍的?她受了什麽氣了就非要動手?上個學再辛苦有我在社會上賺錢養她辛苦?害人精!”
“孩子也受傷了,都進醫院了,你再責怪有什麽用?這些話就別說了,先讓她好好養病吧。”
兩人口角幾句,像是又要吵起來,臉色都不大好。
父親撇撇嘴,他已将責怪的話倒完,便徑直起身離開了病房。
這裏不是家裏,是公共場合,總是要保持一點體面。
他的話說完,輪到母親,母親的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擔憂和關心。
“曦曦,上學的事兒你不用擔心,等你好了,我和你爸會再給你找個學校。你這段時間在醫院裏,就先好好養病。”
關切的話說完,一轉話鋒,說出口的話又是一如既往熟悉的責怪。
“也趁着時間,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的錯誤,別整天老是對誰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以後你也把自己的心态放陽光一點,積極一點,對別人好一點!別一點小事就要和人怎麽怎麽的,對其他人寬容一點,別總這麽自私。你要去了新學校再動手鬧事,我和你爸就真不要你了!”
“行了,你好好聽醫生護士的話,按時吃藥,配合打針治療,好好養病吧。”
母親拍了拍她的手,又關切的看了她一眼,離開了病房。
楚曦平淡的望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演員總是能完美控制自己的表象情緒,但內心的真情還是會通過其他途徑顯露出來,與外表的虛假構成顯眼的差距,将其一切言行顯得更為虛僞。
她絲毫不覺得她關心她,只是虛僞。
心理陰暗,消沉,自私,沒有寬容心,她還真是個劣跡斑斑的惡鬼,在人間藏匿不住原型,被正義使者抓出來,他們無法消滅惡鬼,這會讓自己幹淨的手上沾染污穢,于是一遍一遍的辱罵責怪着,企圖讓惡鬼自尋短見。
楚曦沉着臉,掙紮着用疼痛的,還有知覺的左手,按響了床鈴。
前來的護士說了一大堆專業詞彙,簡單翻譯過來,就是她因神經性損傷,右手手臂很可能以後都沒有知覺了。
護士大約是怕她萬念俱灰,好心的給了她一點點希望。
護士說,不過也不一定完全沒有救,也有極少數痊愈的例子,讓她不用太擔心,也不用太難過,好好接受治療,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
楚曦在這個陌生人身上,頭一次相信了醫護人員都是聖潔的天使這一稱謂。
他們善良又溫柔的,願意耗費時間安慰着她這樣的惡鬼。
即便是欺騙她,也給了她一點希望。
而最後證明,的确是天使善意的欺騙。
從醫院回到家,她的手還是沒有一點恢複的跡象。
她不能再用右手拿起畫筆了。
在幾個孤獨與絕望的邊緣掙紮過後,她放棄了抵抗。
那些人勝利了,惡鬼沒能扛得住應有的懲罰,最終決定自尋短見,回到她本來該去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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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活了下來。
是臨死前一瞬間的後悔,是窗外那樹盛開的海棠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總歸無論是什麽,她沒能去往地獄,還是死皮賴臉的留在了人間。
給那些救治她的人,和她的父母,又添了個大麻煩。
她還真是過分,過分又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