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之後的幾天裏,楚曦一直會受到村子裏某些孩子們暗搓搓的惡意。
他們不敢當着面,全躲在人背後暗暗動手。
譬如,在背後扔石子砸她,趁她不注意往她的飯盒裏扔土塊之類的。
這種行為,楚曦自然是不會忍着慣着對方。
讓她吃不成飯,她就直接在正午休息的時候,當着對方和對方家人的面踢翻他盛滿飯的飯盒,而後在一陣謾罵聲中揚長而去。
背地裏扔她石頭的,她就直接去對方家門口,在大門上砸出個洞。找不到元兇就平等的如此對待那天在海灘上罵過她的每一個人,反正他們都是共犯。
對方找上門來也無妨,她慣是能狡辯推責,最重要的是,她會平等的瘋狂傷害每一個對她有惡意的人,包括那些懷揣着惡意來鬧事的家長。
她本就是這樣過分又惡劣的人,誰也別想憑借着罵她幾句,欺負她兩下,就能讓她妥協。
而且要不是因為奶奶叮囑過,她才不會僅是做到如此。
這麽做當然是有成效的,幾日後,這群孩子們明顯消停下來。
他們心中或許不情不願,但架不住家長的威嚴。
家長們每天操心家事就夠煩躁的了,還要經歷多做幾次飯,多補幾次門上破洞,去楚曦奶奶家和楚曦吵架,還被斥責着吵出一肚子火的這樣的爛事,誰也受不了。
畢竟不是誰都像楚曦這樣,無所畏懼,無所顧忌,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
于是闖出這些禍端的罪魁禍首們就不再被他們的家長包庇了。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楚曦的日子都很清淨,沒其他孩子再來煩她了。
但仍有一個例外,總是讓人煩躁。
柳絮。
其他孩子們明面上都避着她了,柳絮的身影便顯得尤為顯眼,總是常常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尤其是,在她畫畫的時候。
每次她畫畫的時候,只要不經意四處望過去,都能看到柳絮的身影,柳絮就總是站在她旁邊的某個地方。
也不過來,也不走開,就在一個近乎固定的距離裏,不近不遠的,一直望着她的方向。
她的表情裏充滿緊張,還有一些未知的,楚曦看不懂的情緒,也不知為何。
被盯得緊了,楚曦難免煩躁。
這天,她本來在田野間作畫,轉頭又看到了柳絮,她第一反應是厭煩的走開,立刻收拾了東西,快步朝山上走去。
奶奶家附近的山林邊緣,能看得到海的,視野極佳的山崖旁,楚曦來到這裏。
她回身看了看,似乎沒人跟來,她重新拿出畫板,靠坐在山石上,望着遠處遙遙無邊的海面,重新翻了一頁。
仍是晴天,極好的天氣,海面上的視野十分開闊,海風也和煦溫柔,只吹來陣陣涼意,卻不刺骨。
心情跟着好轉。
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兩天裏,她又驚喜的發現,自己能稍稍控制着右手手指握住東西了。
雖然只是能握住,拿起來,仍不能用力,她嘗試着畫上一筆,筆尖完全不能壓實,只在紙面上留下淺淡的一抹顏色,但比起之前,已經算是一個進步。
她欣喜的覺得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再過一段時間,右手就能恢複如以往的狀态了。
只要還能畫,生命就不算完全絕望無光。
她勾起唇,又轉用左手執筆,大約是因為欣喜,又或是這段時間的苦練,左手的線條也比之前流暢了些。
她正慶幸着,周圍草叢裏又傳來了某些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用想也能猜得到,是柳絮。
楚曦回過頭去看,果然是她,她追上來了,可以肯定是故意,雖然她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但楚曦就是明顯的起了情緒。
實在是這些日子的“偶遇”太令人厭煩了。
她扔了筆,轉身兇着臉瞪着柳絮,問:“你想幹什麽?”
柳絮被驚吓到,卻似乎說不出話,只緊張地發出“呃……呃……”的聲音,顫抖着擡起手,指向她,準确的說,是朝她畫的方向指過去。
楚曦沒心思分辨這些,見她不說話,更是煩躁了。
她以為,是每次自己見了她都直接走開,從來都沒有明确的警告過她,沒有明确的表明過态度的原因。
于是這次,她也不再客氣。
“沒話說就滾,別出現在我視線裏,看着就煩。”
語氣冷漠又嫌惡,将內心的情緒完全表現出來。
楚曦當然不覺得自己說這些話有什麽問題。
她說慣了這樣傷人的話,或者更過分的話,也都能毫無愧疚的說出口,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柳絮會如何想,她一點也不在意,內心不會起絲毫波瀾。
直到這一秒,她都是這麽認為的。
柳絮聽了她這話,有些發愣,雖然沒立刻離開,但徹底沉默着站在原地,總之半晌沒有開口,雖然她微微啓唇,唇角輕輕顫動着似乎想表達什麽,卻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再發出一丁點聲音。
陽光落在她身上,照出她眼裏晶瑩的水光,在眼眶中暈成水珠。如大朵大朵嬌豔的向日葵打了層寒霜,花枝受傷至快要凍死,釀成的冰水寒露從花枝的眼角大顆大顆砸墜下去,仿佛晶瑩易碎的玻璃,或是冰凝成的珠粒,顆顆墜在楚曦心上,又碎成一片一片晶瑩的殘渣,劃着傷着她的心髒。
楚曦也跟着輕輕顫了顫,揚聲更為過分地喊道:“哭什麽?我欺負你了?欺負了就走啊,還留在這兒幹什麽?等着人看見了心疼你來罵我?來為你報仇?”
她條件反射的自衛指責着,舉起身上的尖刺戳向一切可能或已經傷害到她的。
效果很有用,柳絮難過的搖搖頭,垂着頭轉身跑掉了。
又是一場勝仗,對手潰不成軍,毫無還手之力,狼狽逃走,就和初見時的她一樣。
本該大獲全勝,本該耀武揚威,可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絲毫沒有喜悅。
她跌坐回岩石上,蜷縮着抱着自己,将腦袋埋起來輕輕顫抖着。
從前傷害的每一個人,都确切的對她流露過惡意,做出過惡行,所以她心安理得,是審判、是懲罰,無論怎樣都心安理得。
可柳絮不是。
她就算再是一個惡劣虛僞的人,卻也從來沒有主動做過一件傷害她的事。
太陽的光輝灼燙燒傷了陰暗角落裏未藏匿好的惡鬼,能說是太陽的過錯,讓太陽贖罪嗎?
至少她無法這樣勸說自己。
可如太陽般耀眼的神明不該與地域間的惡鬼為伍。
神明會灼傷惡鬼,惡鬼會玷污神明。
只有無休止的相互傷害,誰也不會設身處地的理解對方,只能是完全相反的陌路人。
那句斥責的吼聲,是她最後的不肯當面崩潰的倔強。
在那之後,便潰散崩裂,墜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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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曦失魂落魄的搖晃着身軀回到家時,奶奶正在廚房裏忙碌着,聽見聲響仰着脖子出來望了一眼。
“曦曦回來了!”
“嗯。”楚曦低低應了聲。
剛吹了許久的海風,她已經調整好情緒,能正常的走回來和奶奶說話了。
慶幸的是,奶奶果然沒有看出不對勁,也不必擔憂她看到自己的樣子又擔心。
在奶奶家這段時間,奶奶真的很放任她,卻又無微不至的關懷着她。
對于她的喜好,奶奶滿心都是支持,凡是她感興趣的都想方設法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着她。
而她的喜好也很簡單,只有這一樣。
所以奶奶知道她對畫畫感興趣後,專門空出幾天時間帶着她在島上四處轉悠,說是帶她熟悉這裏的風景,方便她取景融入畫作中,也從來不會訓斥她在外面畫到太晚才回家,總會留一份飯等着她。
今日也是,奶奶正在廚房裏盛着飯菜。
她今日回來得早,正好是飯點。
兩人鋪好桌子布好菜,楚曦發現,奶奶今天做的格外多,多餘的已被提前分裝到盒飯裏,放在竈臺上了。
“給明天下地帶的?”楚曦問了句。
一般下地帶的午飯,奶奶會第二天起早準備,今日倒是有些特別。
“不是,這是給絮兒和她奶奶的。等吃完了,你跟我拿去給她們送去。”奶奶說。
“……”
楚曦垂下頭,沒有應聲,是不願意去的意思。
早先才罵過人家,這麽快就又去人家家裏,還給送飯……
她不行。
奶奶這次卻沒有依着她,“就兩步路,剛好吃完飯,跟我出去走兩步,消個食,別懶。”
“……”
楚曦還是沒應聲。
奶奶嘆了口氣,又滿是心疼地開口說:“絮兒受傷了,柳婆婆沒心思做飯,你跟我去給她們送點,順便說兩句話,也當是做個安慰了。曦曦,別總這麽獨,上次小龍的事兒,人家柳婆婆怎麽說也幫了你。”
楚曦抿着唇,意味不明的說了句:“早晨不是還好好的,這麽快就受傷了?”
“你這孩子,心不壞,怎麽說話老這麽個樣子?那誰要是能預料到這種事兒,不是從古至今就沒有天災人禍這一說了?”奶奶說。
她又頓了頓,繼續嚴肅地說,“我下午的時候去看了一眼,還挺嚴重的,聽說差點丢了命,你到時候去了,就放下飯不說話也行,但千萬別再這麽說了。”
“哦。”
楚曦應了聲,又沉默着垂下頭。
明明才見過,明明那時候還好好的,明明,還說了話,還被她欺負了沒還嘴。
什麽差點丢了命?
誇張的吧?
故意吓她的吧?
怎麽可能呢?
她可是神明,是受世人喜愛憐惜的神明!這種事,怎麽會落在她身上呢?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