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五
一定是後者。
她這幾日次次見到她時都慌張不安,是一種幾乎害怕的情緒。
對于自己害怕的人,怎會有心疼。
只是,這僞裝的悲憫,實在是太晚了些,正好撞上處于破碎邊緣的楚曦,實在是無心陪柳絮演戲。
她走了。
魔鬼不會在神明面前絕望地放棄自己的生命死去,這太傷自尊了。
“啊……”柳絮着急喚着,快步來到她面前試圖攔下她。
本想着視而不見,但對方糾纏上來,楚曦心裏更加煩躁,停下步子,有些兇的擡着聲音問她:“幹什麽?”
柳絮身子僵了下,斷斷續續的發出“呃……呃……”的聲音,很小心的捧起手,攤開手掌來。
她手裏面躺着一顆奶糖,是常見的基本款大白兔。
柳絮勾起唇,小心的朝她笑着。
是前幾日聽她說不吃花生,所以換了口味。
但楚曦現在完全無暇思索其他,她腦袋裏滿是負面陰暗的情緒,而此時已快要氣炸了,是為先前的事也是為現在,尤其是看到柳絮的笑。
她不知道她的故事,只覺得面前這個人跟個傻子一樣整天樂呵,漂亮又愛笑,受盡所有人的喜歡和疼愛,包括她的奶奶,就非常心疼和喜歡柳絮。
而她呢,悲哀的沒有一點快樂的生命,在她的映襯下更為殘酷可憐。
分明是看上去極其美好的人,可她心裏就是瘋狂的滋生出惡毒的情愫,無比的讨厭厭煩着這個漂亮的女孩,對她的一切善意都完全不願接受。
她依舊沒有收這顆糖,甚至将自己的不幸遷怒于她,瞪了她一眼,直接無視掉走開了。
正如太陽的光輝平等的溫暖着大地上的每一處角落,可當它照射入深海,卻只能透過水光溫暖明亮海面淺淺的一層,海底更深處便因這光明更顯黑暗與陰冷死寂。
她的好意在她心中劃分出兩個天差地別的世界,是她絕望的永遠糾纏困束着她的陰冷死寂,和她近在咫尺卻永遠不可相交碰觸的溫暖明亮。
明明可以裝傻,裝作看不清差距,依舊包裹在假象裏可憐的欺騙着自己,對方卻偏偏要将那不可得的遙遠在她眼前無限放大誇贊。
怎麽能不厭惡?
而且,分明她也是厭惡她的,每一次的糾結許久才恐慌的一點點靠近,從頭到尾都不屑和她說上一句話,只跟有病一樣的“啊啊嗚嗚”着,将讨厭她的情緒表現的明顯,此時又要湊上來裝什麽裝?
是看透了她的可悲,假裝着販賣善意,想讓她對她感激涕零嗎?
真是,虛僞又過分。
·
楚曦吊着臉回到奶奶家,奶奶已經做完活回來了,正在院子裏準備着晚飯的食材,見她回來,仰頭看了一眼,立刻扔下手裏東西震驚的走過來。
“曦曦!你這是,怎麽了?怎麽衣服全濕了?”
不僅濕了,還伴有一點難聞的味道,并不是單純的海水,可以排除是她偷偷跑到海裏去。
楚曦不想回話,緩步朝屋子裏面走。
奶奶又追了上來。
“快去換了,一會兒該感冒了,我去給你弄點熱水,你順便泡個澡吧。”
那群孩子潑她的水是髒水,味道很難聞,還混有沙子,她也想洗個澡,終于低低開口答應了聲:“嗯。”
偏遠的村子裏沒有通熱水器,家裏只有一個巨大的木桶,奶奶已經忙活着去弄水了。
雖然什麽都沒做,但楚曦感覺自己很累,疲憊的什麽都不想幹,似乎也使不上力氣,于是沒有幫忙,只沉默的看着,沉默的難受着。
奶奶備好水,扶着她倒在木桶裏,又默默拿起她換下的衣服出去水池邊清洗了。
屋內水汽氤氲,溫熱撫愈着皮膚,水汽迷了眼睛,不受控的牽引出大滴大滴的淚珠。
分明前一秒在海灘上,想的還是要同歸于盡之類的,分明覺得就算死去也無所謂,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命這樣的潇灑的念頭,此時卻覺得難過,沒由來的痛苦和難過。
難過的撕心裂肺,憑借着呼吸進入身體的空氣都像是異物,讓她痛苦不堪。
但其實,她知道原因。
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法擺脫折磨,不覺得痛苦的時候,只是有其他吸引她注意力的東西,讓她暫時的忘記痛苦而已,等注意力消散,剩下無趣的世界裏,只有痛苦是永恒的。
所以她畫畫,将畫畫當成唯一的消遣和希望,企圖借此遺忘現實,但現實是殘酷且蠻橫的,在發現她這個念頭後,就立刻派出使者,折斷了她畫畫的手,強迫她時刻痛苦着。
·
已近日暮,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回家的道路也漸漸變得漆黑。
柳絮垂着頭緩慢在田間小路上走着,将行至岔路,她看到了一行人,正氣勢洶洶朝一個方向走着。
她認了出來,立刻抄小路快步朝家裏跑去。
“怎麽了絮兒?”柳婆婆疑惑問道。
柳絮一回家就拽了她的胳膊拉着她朝外跑,很是着急的樣子,這一路上她都帶着疑惑。
柳絮不回應,只是拉着她。
兩個人急急來到楚曦奶奶家門外。
看她神情這般緊急,柳婆婆大概猜到了些許,尤其是兩人才到,就聽到了遠處大路上一群人叽叽喳喳趕過來的聲音。
這場面,柳婆婆再熟悉不過了。
她拍拍還在慌亂着急的柳絮,安慰了下她,拉着她走進屋。
奶奶洗好衣服,剛挂上,就看到柳婆婆帶着柳絮走了進來。
“絮兒,絮兒奶奶,你們來了,快坐,我這正準備去做飯呢,你們吃過了嗎?沒吃飯的話正好。”
奶奶熱情迎了句,話未說完,又有一群人浩浩蕩蕩從大門沖了進來,來者不善。
是柳絮剛在路上遇到的,村長一行人。
村長帶着他兒子,還有其他幾個大人,全是剛在海邊圍過楚曦的小孩的家長。
“今兒是怎麽了?怎麽都來了?”奶奶看着來人,一時有些納悶。
先是柳絮的态度,再看到了村長兒子腦袋上纏着的紗布,還有一直沒露面的楚曦,柳婆婆已大概猜出了原因,嘲諷了句:“某些人家的小祖宗常年胡作非為,這次踢了鐵板,被收拾了,回家去告狀,帶着家大人來興師問罪了。”
“柳婆婆!這事兒和你無關,你別插嘴!婆婆你看,你姑娘把我家兒子打成什麽樣了?還不趕緊把你那姑娘叫出來!敢打人不敢出來承認的?”村長語氣很兇,明顯是心疼兒子,急切想要個說法。
奶奶沒開口,也沒打算把柳絮喊出來,但她一向不擅長吵架,此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柳婆婆卻是直接上了火氣,“小孩兒的事兒,你一個老人插什麽手?這次輪到自家小孩兒,咋就不說這話了?就憑你是村長我不是?就你家兒子有特權?能帶着全村來鬧事?我們姑娘被怎麽了就自己活該?”
“柳婆婆,你想幹什麽?今兒是我兒子和她家姑娘的事,你想幹什麽!”
在村子裏,柳婆婆是出了名的兇悍。村長算是村子裏書念得稍微多點的一群人,氣話能說一些,但不多,不如柳婆婆這樣,很快氣勢上就敗下來。
對方欺軟怕硬的明顯,柳婆婆翻了個白眼,又看着村長兒子,說:“纏這麽多圈,得打成什麽樣?我怎麽看着人小姑娘柔柔弱弱的,能給你兒子打成這樣?人小姑娘能下手這麽狠?”
“你什麽意思?是說我兒子的傷有問題,是我們家找上門來冤枉人是嗎?”村長急了。
而身經百戰的柳婆婆依然回應的輕松,“是不是你怎麽不問你兒子,問問他都幹了什麽,他不是最清楚?”
房子隔音不算好,吵架的聲音全清晰傳入主屋裏,楚曦還在熱水裏泡着,只能聽得到外面的聲音,卻不好去看。
她沒怎麽聽到奶奶的聲音,但柳婆婆的聲音尤為刺耳,來了脾氣一般和一群人吵得不可開交,聽着話語裏的意思,柳婆婆似乎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是因為和奶奶關系好的緣故嗎?
這就是奶奶口中的,不是一個人住的意思,也是她不願意跟着去城裏,留在這裏的原因之一嗎?
外面吵鬧了一陣子,聲音漸漸停歇下來,是村長方做了讓步,帶着孩子又回去了。
奶奶喚着柳婆婆說:“絮兒奶奶,謝謝你啊,要是你不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正好在做飯呢,留下吃個飯吧。”
“不了,家裏飯也熱鍋上了,而且我們在這兒,你也不好和姑娘說話,就不打擾了,我們改天再來。”柳婆婆說。
說了幾句客氣話,她和柳絮也離開了。
等人都離開,楚曦才從已轉涼的水裏出來,收拾着穿好衣服,來到院子裏。
奶奶已經盛好飯菜,準備搬桌子了。
楚曦走過去幫忙。
兩人落座好後,奶奶望着她,思襯着用詞開口:“曦曦啊,你今兒是不是動手打了村長家小龍,還把小龍的頭都打破了?”
“打了,沒破,他走的時候血都沒流。”楚曦也絲毫沒有要撒謊隐瞞的意思,回答的直接。
“你這,你,都是一個村裏的,別這麽意氣用事。”奶奶勸道。
“都是他們先犯賤,說我幹什麽?不來招惹,誰有功夫搭理他們,浪費我時間。”楚曦說。
“……他是欺負了你,是他不好,先招惹你的,但你……奶奶也不是不讓你還手的意思,但你不能把人家傷的這麽狠啊!”奶奶蹙着眉說,她可能也是沒想到楚曦是這樣思維的小孩,勸導的話語都連貫不上了,斷斷續續思索着說。
“我只是輕輕碰了他一下,他要是有其他毛病那都與我無關。我手受傷了,你知道的,使不上勁。”楚曦回着,還晃了晃自己擡不起來的,軟綿綿的右手做證明。
“是,這次是因為你受傷不吃勁,但下次呢?萬一下次你把別的孩子打出個好歹來,你以後怎麽辦啊?”奶奶很是頭疼。
“我可和他們不一樣,我下手有分寸。”楚曦輕蔑地說。
“……唉。”奶奶嘆了口氣,沒再說了,她将桌上的飯菜往楚曦面前推了推,轉着話題說,“行,不說了,你是大孩子,有分寸就行。折騰了一天也餓了吧?快吃飯吧。”
楚曦愣了下。
這話,還真是令她意外。
她的回話半真半假,的确是只要不招惹,她才懶得搭理其他任何人。但,分寸?呵,她才沒有分寸。
這次海灘上的這樣的事,因為不是第一次,所以處理起來很熟絡。
每次遇到這種事她動手時,都是懷揣着同歸于盡的恨意要将對方一起拉入地獄的,只是這次不趕巧的她受傷了沒那個勁兒而已。
若是從前,遇到這種事,旁人都會對她說,“那些人怎麽就只欺負你呢?”“我怎麽沒看見別人把你怎麽了?就看見你下手最狠!就看見你欺負別人呢?”這樣的話語。
聽得多了,腦袋裏也自動形成了反觸系統。她已經準備好了長篇大論反駁辯論的話語,只等着奶奶觸發關鍵詞,進而兩個人再腥風血雨的厮殺一番,撕破臉皮,誰都不落下好呢。
她就是這樣的人,這樣養不熟的白眼狼。
所以身邊人都對她失望透頂,丢棄了她,把她扔到這樣偏僻的小島村子裏來了。
無所謂的。
反正,她不在乎。
她就是那種用石頭做心髒的人,什麽言語也傷害不了她,早就放棄了。
但奶奶,卻不再說教她了。
見她沒動彈,奶奶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吃飯呀?曦曦,怎麽了這是?今兒做的晚飯看着不香?不想吃嗎?”
“沒有。你做的都很好吃。”楚曦回過神,沉聲說。
奶奶已放下筷子,揉揉她的腦袋,動作和語氣都很溫柔。
“那就快吃吧,別發呆了。沒事兒,我知道你吃了虧,才動的手,我這不是也沒怪你嘛。我知道,曦曦是好孩子,不會去無緣無故動手欺負傷害別人的。只是剛看村長帶着他家小龍過來,小龍腦袋上纏滿了紗布,我真怕你太沖動,把他給怎麽了。這話雖然有些過,但他要打你一下,你也打他一下,這沒啥,但你把人家打的腦袋破了洞,這可就是你闖禍了,去哪兒你都沒理的。曦曦,奶奶是不願意你吃虧受委屈的,但更怕你闖出禍來。”
“知道了,我下次注意。不過我這次确實沒怎麽他,就碰了下。”
這回答依然有些任性,但她的神色已然沉下去。
奶奶的話,她還是聽了些。
“沒怎麽就好。村長太愛護他這個兒子了,估計一點青就心疼的不得了,才包成這樣子的。”奶奶替她解釋說,“行了,這件事兒也就這麽過去了,曦曦就別再想了,沒事的,吃飯吧。”
“嗯……”
楚曦緩慢應了聲,擡起筷子。
若換做是從前,是絕對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和諧的。
她企圖從奶奶的舉動中分辨出什麽來,但她一時間竟找不出來,奶奶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去故意或是假裝對她好。
這感覺實在是陌生,陌生的,讓她有些無所适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