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三
“差不多吧。”
楚曦沉默的塞了一口飯,面無表情說。
仍舊是敷衍。
但這一次,奶奶沒肯聽她敷衍,有些刨根問底了。
“我聽人說,這是基因決定的事兒,但咱家也沒這樣的基因吧?而且我記得,前兩年我去城裏看你們的時候,你還是用右手的。”
奶奶話只說到這兒,就沒往下說了,但她想表達的意思遠不止是這些。
從昨天奶奶就注意到了,楚曦吃飯的時候就用的是左手,剛剛下地幹活的時候也是,一直用的是左手,雖然這沒什麽奇怪的,每個人或許有慣用手的不同。
但是,這兩日,楚曦的右手幾乎沒有擡動過,無論是在做什麽事,都沒有擡動過,這才是她想說的重點。
奶奶的視線盯得太明顯,直白的落在她右邊胳膊上,一臉嚴肅。
楚曦才輕輕笑了笑,說:“前段時間确實受了點傷,沒事,我左手也用的很順了。”
她說的輕巧,事實卻是一點也不輕巧平和的。
事實上,她已經有近一年沒上學了,去年,她被學校退了學。
在被退學之前,因為一件事,她不幸神經性損傷,右手手臂再也擡不起來,再也沒辦法拿起畫筆。加害者們沒有受到同等的懲罰,雖然他們也被懲罰,同樣被退了學,但與對她造成的傷害相比,實在是微弱的可憐。
沒有人理會她的訴求,只覺得孤掌難鳴,因果相依。
簡而言之,就是她也有責任。
所以她一躍而下,想要重啓糟糕的人生,卻被院裏那樹海棠絆住。
她在這一年間,學會了用左手做許多事,包括吃飯,将左手訓練成了慣用手般的存在,只是,左手始終無法代替右手拿起畫筆,歪斜殘缺的線條始終無法再圓滿,她始終沒能放過他人,放過自己。
大約是有光降至,在最近一段時間,她的右手漸漸有些聽話了,只在濃霧中偶爾見到一點螢火,也仍是希望的光,她小心的呵護着,但在昨日海邊唯一一次任性後,被現實碾碎磨滅了。
大約是經歷過一次摧毀,重新見到希望後,又被反複毀掉的第二次,反應就沒有第一次那麽激烈了。
奶奶聽聞卻是激動不已。
“你怎麽,受傷了怎麽也不和我說呢?你爸媽也真是的,這天大的事情,怎麽都沒人告訴我!我還把你帶來幹活了!哎呀,我,曦曦,我要是知道,知道你受了傷,絕不會讓你碰這些!”
奶奶蹙起眉深深自責着。
見她反應這麽大,楚曦一時有些無措,安慰說:“我也沒幹什麽活,不要緊,沒事。”
如此安慰了一陣子,奶奶情緒才緩和些,但還是擔憂的重複着問:“真沒事嗎?”
“真沒事,快吃飯吧。”楚曦說。
奶奶盯着她的右手手臂,手臂光滑幹淨,看不出任何傷痕,但就是明顯的蔫蔫的擡不起來。
她沉沉嘆了口氣,小心将心疼和難過都藏起來,怕楚曦因為她這反應,又想起受傷時的遭遇,觸動情緒又要難過。雖然不知道她是因何而受傷,但受傷這件事總歸是稱得上是不好的回憶的。
“哎,好,吃飯,吃飯。”奶奶勾出笑容說。
兩個人便各懷心思,繼續安靜的吃午飯了。
正午時分,其他地裏的人也漸漸找着陰涼處休息,方才的那群孩子們這時候,就大膽的圍了過來,圍成一圈将楚曦圍在中間,也不靠近,就這麽不遠不近的盯着她看。
其中有一個,大概是領頭的孩子王,外向些,兇巴巴的,帶着明顯的敵意喊她:“喂!你叫什麽名字!哪來的?”
語氣與态度都挺沒禮貌的。
楚曦擡頭瞪了他一眼,沒理,繼續低頭吃飯。
氣氛一下子尴尬起來。
圍觀的人群中也有些大人,其中一個是村長,見此情勢,把那個孩子王拉開,笑盈盈上前搭話。
“這就是我家曦曦。”奶奶介紹說。
村長滿面笑容,和氣問道:“哦,曦曦啊,在大城市住那麽好,回來幹啥?”
楚曦沒說話。
奶奶幫她回應說:“孩子想我了,來看看我,順便過來我這兒住一段時間,體驗生活嘛。她打小還沒來我這裏住過,孩子都好奇心強。”
兩個人接着又是閑聊,楚曦能不搭理的人就都懶得搭理,一直專心吃飯。
反正她來這裏又不是為了交朋友的,和人牽扯上關系,就會多一分麻煩,多一分厭煩,她向來不合群,也不喜歡合群。
另一邊,遠處那個沒禮貌的孩子被這麽晾着,臉瞬間黑了下去,尤其,他周圍的小孩平日裏都是“尊崇”他的,楚曦這麽做,顯然是相當于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不太光彩了。
更重要的是,她這副讨人厭的傲氣态度,讓其他孩子都覺得她好不一樣,很是羨慕,長此已久,恐怕就更沒什麽人聽孩子王的話了。
孩子王的臉整個陰沉下去,沖周圍幾個“心腹”的跟班招招手,幾個人快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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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曦吃過飯,收拾着自己的餐具,問奶奶,“下午還有什麽要做的?”
“沒了,我吃完飯過去田裏再轉一圈看看,收個尾就行。”奶奶說,“曦曦,你要是太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她還在介意她的傷。
“行,那我等你吃完,一起把飯盒帶回去。”
怕奶奶一直擔心,楚曦答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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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以後,楚曦将碗筷扔進水池裏,準備洗碗。
奶奶知道了她受傷,當着面這些事大概率是不會讓她再做了的。
不過她也只是受傷,右手還是能動的,就是知覺不太靈敏,加上用不了勁,拿不了東西,做不了任何重活。
雖然昨天去海邊造了下,勉強自己吹了個海風畫了個畫,導致好不容易有好轉的手又嚴重了,顫抖着徹底拿不起任何東西,但又不是徹底斷了殘了,就算不動彈,放在那兒不用勁兒,也能靠重力固定個碗。
好歹在奶奶家住着,一直麻煩人家,還什麽都不做的話,是有些說不過去的。
院門被人輕輕敲了敲,楚曦擡眼望過去。
她回來時是沒關門的。
村子裏的人白天基本都不關大門,入鄉随俗,楚曦也沒關。
一擡眼,便看到了柳絮。
她仍和昨日一樣,正怯怯站在門外,扶着門扇小心的望着她,素淨的純色長裙裹着她清瘦的身子,樹蔭把陽光都遮擋了,沒了燦爛的光照,她像是一朵失了顏色的花,仍是漂亮的,只是不如昨日海灘上那麽驚豔,那麽令楚曦自卑且陰暗。
這一次,她們對視着,柳絮沒逃跑,楚曦也是。
楚曦蹙起眉,停下手中動作,沉聲冷漠問了句:“有事?”
柳絮明顯的更緊張了,手指慌張攥撚着袖口的衣料,沒有答話。
她站在門口,緊張地看着她猶豫了下,才像是鼓起勇氣,小步走進來,挪到水池邊。
她仍沒有開口說話,只站在楚曦面前,緊張地擡起手放在胸前,對着楚曦攤開。
白淨細瘦的掌心中,放了一顆糖。
然後,她笑了,笑容也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晴朗的太陽蒙了層薄雲,帶着慌張與尴尬的害怕,她朝她晃了晃手臂,肢體動作也大約是示意着,這是她想要送給她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