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飯已經做好了,奶奶正巧出門打算尋她,兩人在門口打了個照面。
“怎麽了這是?”
見她是失魂落魄般跑回來的,風幹的淚痕還挂在臉上,奶奶關切詢問了句。
楚曦當然沒有說實話。
“沒什麽,剛去吹了吹海風,被沙子迷了眼睛。”
如此不走心的敷衍了句。
“老遠就聞到飯香味,正好餓了,想着快點趕回來。”她又催促了句,推着奶奶朝屋裏走。
奶奶聽了沒再起疑,高興道:“曦曦鼻子真靈,飯已經好了,快去洗臉洗手,我去盛。”
楚曦也發現了,她是奶奶唯一的孫兒,大概是出于對這份唯一的喜歡,奶奶便對楚曦所有的一切都覺得歡喜可愛,哪怕是敷衍。
從前也是,逢年過節的極短的幾次見面,彼此都很愉悅。
她知道,這當然只是淺顯的認知,是兩人不熟悉的體現,等她在這裏多住些時候,就不會如此了。
就像她的父母,對她只有厭煩,見面總是要責罵,她與奶奶之間,也遲早不會這樣平靜下去。
為了将這份好印象多維持一段時間,楚曦主動幫着奶奶将四方小桌搬到院子裏唯一的那棵高大的海棠樹下,擺好板凳,才朝院中的水池走過去。
奶奶家院子很大,從大門到堂屋和廚房的這段路打平鋪了層磚,其餘都是泥土地。
院子裏有一棵高大的海棠,和她曾經房間的窗外正對着的小區草坪上種的那棵一樣,正是花開時節,花樹繁盛遮陰,坐在花樹下吃飯也是通透清涼。
其餘未被花樹遮掩的,能曬得到太陽的地方,種的是些常見的菜果,一排蔥,林立的小青菜,等等。
她洗過臉和手,奶奶已經布好了飯菜。
“昨天村裏那幫小年輕才打回來的鮮魚,聽說你要來,我就全買下了,來,嘗嘗看我做的你吃不吃得慣。”奶奶招呼着,也走到水池邊去洗手了。
楚曦剛才也看見了,水池旁放了個到膝蓋高的大木桶,裏面裝水養了好幾條,都是近海魚。
奶奶洗完手走回來,又補充說:“聽說你們城裏人吃的淡,說是什麽養生,山裏沒這樣的說法,我做飯也重口些,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好吃的。”楚曦說。
奶奶就笑了,一臉歡喜:“吃得慣就好,就怕你不喜歡我做的飯,來了還沒待上幾日就想家了。”
“不會。家裏也不做飯,都點外賣。”楚曦邊嚼着邊說,話語有些不清晰。
“嗯?什麽?”奶奶沒有聽清。
楚曦轉了話頭,“我說,奶奶你做得更好吃。”
奶奶又笑了,高興地給她添了一筷子菜,“好,好,曦曦愛吃就好,多吃點。”
這股子歡喜勁兒,是常年悠閑,沒有煩惱的樣子。
還好沒有重複。
重複也沒什麽意思,總不能告訴奶奶,家裏三個人都過成分居了吧。奶奶又不和他們住在一起,知道了也是平添煩惱,無濟于事。
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爸媽工作都忙,見了面又總吵架,她有了自理能力後,兩個人就都放心的撲在工作上,把她一個人留在家。她平時吃飯要麽外賣,要麽沿街小餐館,有時候放假想折騰了,就自己動一動廚房。
一家人,也就逢年過節能聚在一起,跟三地分居一樣。
家裏那間一百多平的三室兩廳,就只常年容納了一個小小的她。
楚曦不由得垂下眼眸,忽然沉聲問了句:“院子這麽大,一個人住,不孤單嗎?”
“不是一個人。”奶奶沒聽出她話裏的情緒,只笑着回應着。
楚曦不禁眯起眼睛。
方才在堂屋中并未看到除奶奶外其他人的生活痕跡。
正疑惑着,大門門栓發出聲響,有人敲門。
楚曦和奶奶同時擡起頭看過去。
門口站了個和奶奶年齡相仿的老人。
“正說着呢,就來了。”瞧見人,奶奶臉上洋溢起笑容,同楚曦說。
她放下碗筷站起身,迎過去。
拜訪的老人也聽到了這句話,接茬問:“說什麽?”
“正說你呢。我家曦曦擔心我一個人住着孤單,我正告訴她不是一個人,有你陪着我呢。”奶奶接過話,熱情的握住拜訪老人的手,拉着她走進門,對雙方介紹說,“我家曦曦,前兩天剛和你提過的。曦曦,這是柳婆婆,就住在隔壁,她整天得空都會過來陪我說話。”
柳婆婆面容不像奶奶這般和善,有些嚴肅,确切的說,是兇巴巴的,習慣性皺着眉,帶着年長者的嚴肅與威懾。但聽得奶奶介紹,柳婆婆立刻對楚曦露出了個笑容來,面色便溫和不少。
楚曦打過招呼,回憶了下,奶奶家周圍都是叢生的荒草和道路,沒有院子的,非要說近一點的屋舍,也有個幾百米遠了。不過,村子裏人少,大家也都住的很松散,要這麽算起來,如果柳婆婆家就住在離奶奶家最近的能瞧清楚輪廓的那間房屋裏,也勉強能稱得上是隔壁。
柳婆婆在奶奶的招呼下,來到院中坐下,兩人說了幾句話,柳婆婆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鉛筆,放在桌上,說起了正事。
“曦曦,這是你的東西吧?”柳婆婆問。
“什麽東西?怎麽在你這兒?”奶奶問了句。
“絮兒說是你家姑娘掉的,她撿到了,讓我給送過來。”柳婆婆解釋說。
楚曦一眼認出來,是自己掉的那支鉛筆。
她緩慢伸出手,指頭勾了勾握住,神情複雜。
“謝謝。”她說。
“這點小事,還麻煩你專程跑一趟。吃飯了嗎?鍋裏還有多的,我去給你舀一碗?絮兒呢?把絮兒也叫來一起吃吧。”奶奶緩和着氣氛,熱情說。
“不了,我和絮兒都吃過了,不用麻煩。”柳婆婆說。
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楚曦擡起頭,便看到了在海邊見過的那個少女,她正怯怯站在門口,扶着門探出腦袋朝門裏張望,似乎意外的有些怕生。
奶奶也瞧見,朝她招呼了聲:“跟我客氣啥?絮兒,婆婆做了魚,進來吃點。”
少女沒有應聲,她是在望着楚曦的,眼睛直直盯着,絲毫不藏匿卻又小心翼翼。看到楚曦也擡頭看她,她忽然神色一動,立刻躲回門後,又很快跑遠了。
“這孩子。”奶奶蹙了下眉,又嘆氣,“唉,這孩子太乖了,老容易受欺負,看着真是讓人心疼。”
柳婆婆拉了下奶奶說:“行了,不提這些,你先吃飯吧。絮兒剛跟我吃過了,你就別操心了,快坐吧。”
“嗯。”
奶奶和柳婆婆又說了幾句,楚曦沒聽進去,她的注意力都落在門外。
望着女孩跑遠的背影,楚曦的眼眸也跟着沉下。
“曦曦,那孩子叫柳絮,柳婆婆家的,和你差不多大,你平時閑了可以多找她玩。”
看楚曦一直望着門外,奶奶這麽介紹了句。
“哦。”楚曦應聲,輕輕笑了下。
她當然是沒打算去找對方玩的。
她只是覺得,這名字完全不像那女孩,倒是如她一般,哀婉而凄涼。
而那女孩,該是如向日葵般明媚的。
至少,在她先前看到她的時候,就分明是一副陽光活潑的樣子。
是故意嗎?
占盡陽光的天然優勢,還能完美的在大人面前裝出乖巧的模樣,騙取信任、喜歡與憐憫、疼愛。
全都是她缺失的不曾得到過的東西。
柳絮……嗎?
還真是厲害。
真是,虛僞的神明。
“曦曦啊,在大城市待的好好的,怎麽突然想起到我們這破地方來了?”
楚曦正失神凝思,柳婆婆忽然這麽問了句,她捏着筷子的手一緊,表情也跟着僵硬。
“學校放假了,回來住一段時間。”奶奶替她解釋。
楚曦愣了下,震驚的看着奶奶。
而柳婆婆竟然“哦”了聲,似乎沒有絲毫起疑,兩人又閑聊着,将話題從她身上引開了。
直到這頓飯吃完,兩位老人分別,楚曦還是覺得驚訝。
現在,是五月份,說放假這樣的謊話……
她幫着收好桌子,将碗筷拿到水池裏,奶奶也跟着走了過來。
看出她還抱有疑慮,奶奶開口解釋說:“她不知道。”
“嗯?”楚曦愣了下。
“她不知道這些。”奶奶耐心的又說了一遍。
“村子裏,沒有學校嗎?”楚曦問。
“島上的村子裏是沒有學校的,學校要到鎮上去,也就是乘船去對岸。她一輩子沒出過這個島,也沒孩子親人,唯一的絮兒,是她撿來的孩子。絮兒也沒上過學,她不知道這些。不瞞你說,這島上還有好幾家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也都沒上過學,沒出過這個島呢。”
奶奶的語氣似有些哀嘆,是在為柳婆婆和這些孩子覺得難過嗎。
她不禁想起前一段時間和母親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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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活比其他孩子好到哪裏去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我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你一天這麽害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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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猶在耳側。
當時她絲毫不覺得歉疚或是自責。她正處在人生絕望的低谷中,已徹底破碎開,抓着身體碎裂後掉下來的鋒利裂片,瘋狂的傷害着周圍的一切。
她滿心只覺得是他們欠她,所有人都欠她。
而現在,她忽然覺得,母親這話也不完全錯,比起這裏的孩子,至少在教育這一方面,他們沒虧待過她。
是因為最近漸漸冷靜下來,已緩慢粘補上裂片,不再像從前那麽極端的緣故嗎?
奶奶拍拍她的肩膀,轉着話題。
“曦曦,明天要不要和我去田裏?”
“田裏?”
“是啊,這邊除了捕魚,山裏還種了點田,咱家也有,村子裏像你這麽大的孩子,白天大多都是幫着家裏下田的。不過你要是不想去也行,咱家田不大,我一個人幹也能幹的完。其實我也不需要你幫忙,就是怕你在家裏太悶得慌了。”奶奶解釋說。
“那去看看吧,不過,我還沒見過這些。”楚曦說。
“沒事兒,明兒去了你要是感興趣,我教你。”奶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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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還有很多對楚曦來說算新奇的東西。
比如床頭那個老式座機,就是楚曦平時生活裏幾乎沒怎麽見過的東西,城市裏人人都用手機,她也有,不過來的時候,她沒控制住發脾氣砸壞了,也順道被沒收了。
母親當晚就打來了電話,她還在回去的車上,心裏久久不能忘懷下車後看到的那個老舊車站內的情景,不厭其煩的唠叨着規勸着,說着讓楚曦不要任性,早點想通,早點道歉回去的話。
奶奶家的生活條件和她從前比起來,的确可以稱得上艱苦。
她在大城市生活了十五年,來到這樣的偏遠小村,很多不習慣也不适應,母親認定她在這裏過不下去。但偏偏賭氣,她覺得自己不是任性,于是硬撐着不肯如母親的願。第二天,她就直接跟着奶奶去田裏準備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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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裏的人都有早起的習慣,時間比她還在上學時還要再早上一個小時。
若是還在上學,這個時間起對她來說自然沒什麽問題,但她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過學校了,而醫院內的時間是更為寬泛一些的,要晚上一兩個小時才到規定的起床時間。
不過昨晚楚曦睡得早,也睡得很好,第二天清醒不算困難,只是之後的日子,要考慮着調整作息了。
她如此想着。
楚曦醒來時,奶奶已經在院子裏開始忙碌着準備早飯和要帶去田裏的東西,她走過去洗漱好,又幫着搬桌子準備吃早飯。
奶奶看了眼她的白襯衣和板鞋,蹙了下眉,問:“曦曦,你鞋穿多大的?”
“37。”楚曦說。
得到回應,奶奶轉頭走進了屋子裏。
一會兒,再走出來,奶奶手裏多了一雙膠鞋和一件已洗的泛舊的幹淨的透明雨衣。
“來把這個換了。”奶奶将東西遞給她說。
“啊?”楚曦不太想接,說實話,這兩件東西,長得有些醜。
“穿這一身下田糟蹋了。”奶奶堅持着。
她垂下頭撇撇嘴,只妥協的換了膠鞋,把雨衣拿在手裏。
“去了再穿吧。”她商量說。
“行,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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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有片小平原,是村子裏的人集中種田的地方,兩人行了一段山路,來到田野邊,又踩着田邊小路,來到一處偏一些的田地面前。
雖然這些田地都長得一樣,但奶奶家的很好認。
村子裏其他人家的田地大都是集中大規模種植水稻,等成熟後通過船将全村的水稻拉出去集中販賣,奶奶不是。
奶奶家裏的田不大,和其他人家相比只有小小的一片,她也不需要以此為生,所以這片田被她規劃着種植了各種宜生存的菜果,供自給自足的。
今天她們過來,主要也是為了看看長勢,除一下田間雜草。
夏季正暖的時候,風一吹就冒出來一片雜草,得常常看着。
楚曦站在田梗上瞥了一眼,又到處看了看周圍的人,立刻拆開雨衣将自己裹嚴實了,也不管好不好看。
奶奶果然有經驗,她要是出門那副裝扮去幹活,這一身都廢了。
田裏還有很多看上去和她同齡的孩子,都在幫着自家幹活。
但這群人中,她沒有看見柳絮,柳婆婆獨自一人在附近的田裏忙碌着。
村子裏的其他人也看見了楚曦。
楚曦的雨衣是透明的淺棕色,能看出裏面衣服的樣式,即便隔了一層淺棕色做過度,還是能明顯看出來,她這一身鮮豔的混色。
在這個大多是黑白灰,只偶爾能見幾件深色調服裝的小村裏,楚曦這一身衣着,鮮豔個性的就像個異類。
自然,也吸引了衆人的目光,尤其是孩子們,都覺得她很新奇,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再然後,在家中大人的訓斥下悻悻收回視線,繼續幹活。
一個早晨過去,到了午後休息的時候,楚曦和奶奶在臨近道路旁找了棵大樹,來到陰影下休息。
奶奶回頭望着兩人除過草的田地,拍了拍楚曦。
“等再過差不多一個月,這田裏的東西就長熟了,就可以摘得吃了。這些啊,都是咱親自種的,親眼看着一天一天長起來的,都是好東西!”
奶奶說着就笑,止不住的歡喜。
楚曦望着她,又望着遠處那片田,心裏也忽然感覺有一點點的觸動,是能被稱之為充實感的東西。大概是一整個早上都一直專心幹活,內心無暇思索其他。
夏日淺淺的暖風吹過,枝葉随着輕輕晃動着,似乎要乘着風向上爬着,再長大一些。
田間的每一樣蔬果,包括遠處其他人家裏的水稻,都在努力的長大着,存活着,向着每一個明天擠着它們的身軀努力追趕着。
她淺淺勾起唇。
此前,她只在超市或市場裏見過許多種類的蔬果,在一些名家的畫裏見過豐收的景象,自己還從沒來過這樣的鄉下田間去見識、去感受過。
有一點,期待它們成熟的樣子了。
是因為自己也參與過這個過程嗎?哪怕,只參與過這短短的一小節,內心的感受也全然不同了。
“曦曦,來吃飯啦。”奶奶柔聲喚她,大約是看到她笑了,語氣也跟着輕快許多。
“嗯。”
楚曦應聲,來到奶奶身邊坐下。
是一大早就準備好的盒飯,兩人直接坐在草地上卸了手套,準備吃飯。幹了一早晨的活,衣服早沾了不少泥土,也不用在乎多這一點。
奶奶看着她,忽然開口問了句:“曦曦慣用手是左手啊?咱家除了你,我還沒見過誰慣用左手的。”
聞言,楚曦的表情明顯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