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李宏才的滿月酒開了足足三天。
六合書院上下張燈結彩,這是狀元郎讀過的書院,如今又喜添男丁,整條街的人幾乎都來了,院落人滿為患,無多餘位置,大家就蹲坐在圍牆外蹭蹭六合書院裏這沖天的喜氣。
一方歡喜一方憂。
六合前院人聲鼎沸好是熱鬧,六合偏院則要顯得清冷安靜多了,只有幾只鳥兒落在樹杈子上叽叽喳喳。
偏院很小,尺寸之地,裏頭塞着一口古井,一顆棗樹,幾把藤椅,一個竈臺,便沒有其他東西了。
以前是廚娘邱嬸子夫婦住的,邱嬸子伺候李縱海一家接近三十多年了,從他父輩便開始伺候,所以地位要比當時作為丫鬟的徐秀麗高得多,便住着好一些的院子。
這兩夫婦從前最愛欺壓徐秀麗。
只是沒想到徐秀麗有一天會成為妾室。她一懷孕,李縱海就把這兩夫婦從偏院趕到了下房,下房挨着街道對面客棧囤放潲水的地方,一到夏天氣味惡臭,蚊蟲亂飛,因此邱嬸子心裏不知道有多埋怨徐秀麗,以及她那個兩歲多不應該出生的女兒。
當丫鬟時徐秀麗很勤快,當妾室時,徐秀麗更勤快了,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牛晚,把邱嬸子丈夫該幹的活都幹得差不多,導致邱嬸子丈夫日日偷懶,無事可幹,索性被李縱海給辭去了。
徐秀麗做這些并不是為了報複誰,她只是想讓女兒以後能在六合書院平安健康的長大。
畢竟在鄉縣百姓狹隘的認知裏,女兒是可有可無的,大多人家都認為女兒是別人家的,養大也是浪費口糧,哪天父輩忽然興起,說不定把她賣了都有可能。
她想,只要她多做一些活,就能多一些地位。李縱海也會看在她盡心盡力的面子上養大女兒。
現下前院在宴請四方,慶賀生子。她就拿着掃帚來回輾轉各個肮髒的角落,掃人家掉在地上的殘羹剩飯,瓜果碎屑,保證宴會的清潔。
如此無法看顧李從德,只草草鎖了一個院門,并囑咐她不要出來。他覺得李從德向來聽話,應當不會亂跑。
可李從德兩歲半,還是對一切事物抱有探索和好奇的年紀,一聽到前院熱鬧,便屁颠屁颠跑去了,想要去瞧瞧發生了什麽。
Advertisement
她個子很矮,很小,像個兔子似的,這般穿梭在人群裏還沒有成人的小腿長,很難有人注意到她。
李從德就這麽鑽到了八仙桌底下,是李縱海坐的那一桌。
她很餓,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時不時就容易餓,一餓娘親就給她灌米湯,但根本不管飽。
現在嗅着味兒來到飯桌底下,她克制不住的爬到人身邊,努力的墊腳,伸出小手在飯桌上摸索。
先是摸索了個雞腿,是人家放在碗裏的。上面的人都在向李縱海讨論詩詞歌賦,注意力高度集中,飯吃得慢,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她。
她順利的拿到了一個雞腿,雞腿很大,表面油漬漬的,聞着很香。她咽了咽口水,自己卻沒舍得吃,塞到了口袋裏,想着回去跟娘親一起吃。
她要爬出去,這時,一只強有力的手忽然把她從桌子底下揪了出去。
李從德被懸空抓住,腦袋上兩個發包都在人群裏擠歪了,面對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她臉上呆愣愣的,緊張得一雙小手也不知道往哪裏放。
“誰家的女兒啊?這般沒規沒矩的,偷人碗裏的雞腿吃。”
那人說着,把李從德口袋裏油膩膩的雞腿拿了出來,又嫌髒不想吃,扔在地上喂了狗。
李縱海一看這不就是自己女兒麽?
讀書人最忌諱偷雞摸狗的事情,且這事兒還是發生在自家女兒身上,看到女兒滿手是油的貪婪樣,他瞬間感覺顏面盡失,不想承認。
奈何李從德不合時宜的喊了他一聲:“爹爹……”她就是單純的被人拎着感到害怕,下意識想尋求父親庇護,誰知把父親臉色喊得鐵青。
衆人紛紛又看向李縱海,李縱海本來愉悅的心情瞬間消散。他無法再忍受,一拍桌子,喊道:“秀麗!”
徐秀麗應聲而來,一看到李從德被人抓在手裏,又看了看臉色難看的李縱海,瞬間就知道發生了什麽,連忙抱着李從德去了偏院。
李從德被徐秀麗抱走時,正好經過主母的身邊,也就是正室吳翠英。
當時吳翠英正抱着她剛剛滿月的弟弟在一個大桌子前抓阄兒。她看着弟弟推翻了金銀財寶,推翻了賬本算簿,雜貨小食,也推翻了李縱海非常看好的紙墨筆硯,最後拿起了一個打鐵用的舊錘子。
給主母吓得臉色煞白,趁着李縱海沒看過來,她連忙撿起桌上一支毛筆強塞到李宏才手裏,又被李宏才哭鬧着給扔到地上。
幼小的李從德眨巴着大眼睛,在那一堆被弟弟推翻的東西裏,看到了那支被弟弟扔掉的毛筆,心覺好看,生起了極其想要的念頭。
“娘親……那個……我想要……”她咿呀着指着毛筆想要,伸出去的手卻被徐秀麗一臉恐慌給抓了回來。
兒不抓筆墨,女要抓筆墨,這簡直就是雞要飛天,豬要吃人,牛要上樹那麽離譜。
這一幕正好被宴席中的一衆才子看到,霎時間竊竊私語,猶如蜜蜂叮耳,叮得李縱海顏面盡失。
李縱海也瞧見了,心裏郁結,憋了半天,吐出兩個字:“晦氣!”
自此,李從德之後數年再也沒去過前院私塾,不是她不想去,而是李縱海不讓她去,怕她給他丢人現眼,也怕她沖撞了私塾裏的聖賢之氣。
這時李從德整整七歲。
六月份的生辰剛過不久,徐秀麗就拿來一條非常長的布到她面前。
這條長布李從德認識,是母親常年裹在腳上的布,母親的那條已經發黑了,李從德第一眼看到這條長布的時候,就在想,母親大約是嫌棄現有的舊了,要換新的裹腳布。
未想,徐秀麗卻是輕輕捧起她的雙腳,替她纏了上。
徐秀麗纏裹腳布的動作溫柔,可收緊時卻一點也沒有懈怠,用盡力氣,纏得李從德的雙腳很不舒服。
李從德很不解,問道:“娘親,你為何要将我的腳裹住?”
徐秀麗手上的動作沒停,臉上浮起了一絲溫暖的笑意:“這是每個女兒都要經歷的。你呀……只有把這雙腳纏成三寸金蓮,小巧精致,你今後的夫家才會更喜歡你。”
李從德不太理解三寸金蓮是什麽東西,只覺得不舒服,動着腿不願讓母親再繼續裹纏。
徐秀麗拿着布無奈,一邊抓住她不安分的小腳,一邊說:“娘親知道纏腳不好受,所以才遲了兩年給你纏,但不能一直不纏……娘親是為你好,從德你聽話,不要亂動,要是踢到娘親,娘親會疼的。”
李從德本來是非常不情願的,她生來就不喜歡太緊的衣服,因為會讓她有一種束縛感,會覺得很難受,更別說纏腳了。但是一聽會踢到母親,逐漸的也能克制,乖乖的坐在床上任母親裹纏。
徐秀麗纏完最後一點兒,拍拍她的小腳,笑着說:“從德真乖。忍一忍,逐漸習慣就好了,我幼時也不喜歡纏腳,難受得很,不過只要一段時間不理它,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其中心酸苦楚只有經歷才知道。她現在都難以忘記初次打開裹腳布時的場景,一雙好好的腳裏全是黑泥,扭曲到變形,臭味沖天,腳趾頭蜷縮在一起發白,指甲蓋裏全是黑色的血泥。
她怕李從德害怕,所以往輕描淡寫的說。
李從德剛開始沒覺得有什麽,只覺得有些緊罷了。可是過了一個月她開始覺得腳疼,腳悶,難受極了,疼得晚上都睡不着。
她想摘了,徐秀麗卻說不行,讓她學會忍一忍。她怎麽哭怎麽鬧都沒用,徐秀麗聽得心疼,女兒哭泣的聲音無疑不是在她心裏插刀子。
但為了女兒日後能招夫家喜歡,還是忍了下來,把她抱在懷裏哄了好久,才讓她慢慢睡去。
過了兩日李從德慢慢覺得腳沒那麽疼了,只是下蹲的時候纏緊的腳趾會很疼,而她下蹲最多的動作就是吃飯的時候。
父親和主母吃飯的地方在後閣,這裏緊挨着父親的書房主房和弟弟李宏才的房間。
平常徐秀麗母子只有吃飯和打掃才來這裏,大部分時間都不允許她們随意進出。一是她們身份卑賤,二是李縱海打心裏不喜歡女兒,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從李從德記事開始,他們家吃飯的時候,父親和主母都是坐在飯桌旁吃的,五歲的弟弟則在主母懷裏張着嘴巴等着她喂飯吃。
飯桌有三把椅子,一把是李縱海坐的,一把是吳翠英坐的,還有一把椅子,是給弟弟李宏才準備的。
弟弟尚年幼,坐着不穩,只能坐在主母懷裏吃飯。
李從德跟徐秀麗沒有位置。
剛開始徐秀麗是站着吃飯的,後來站累了就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吃飯,李縱海不說什麽,其他人也就沒說什麽,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徐秀麗坐在門檻的邊緣吃飯。
現在生了個女兒。
母子倆端着飯碗,一左一右把門檻兩邊坐得嚴嚴實實,比兩面木門上貼的門神還坐得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