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護工
護工
冬天的早晨亮得慢,大少爺一晚上醒了又醒,将幔布掀了又掀,總覺得這夜太漫長了,漸漸的,光亮爬上了窗戶,将病房裏的地面一點一點的照亮,光漸漸變成了金色,這金色蜿蜒爬上了幔布,還沒等它将幔布照亮一半,唰地一聲,大少爺就下了床,他飛快的打開了窗戶,他要守在窗前,等着學生來,他就能一下子看到學生了。
晚上的一場雪下的不小,地面上都落了厚厚一層,陽光灑在雪上,耀得大少爺眼睛疼,窗戶往裏灌着冷氣,他也感覺不出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醫院對面總不見那個人,大少爺的心也從一開始的喜悅,慢慢地變得失望。
“可能……可能他有事,辦完事就會來……”大少爺心裏想着,這個心思讓他決心要繼續等下去。北風将樹枝吹的獵獵作響,醫院門口的馬路上的雪被來往過路的人踩成了黑色的雪泥,大少爺依舊沒有等來學生。
醫生和護士例行查房,一進病房便吓得不輕,護士來拽大少爺的胳膊,醫生一邊關上窗戶一邊勸:“昨天去樓下你就有些着涼,鼻子堵,還有些鼻涕,怎麽今日一大早就在窗前吹冷風,難道你在醫院住上瘾了不成?”
護士一邊将他扶到床上,一邊道:“老人們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你要是真的又感冒了,咳嗽起來,你的傷口就不好痊愈了。再想出去,也要忍一忍。”
大少爺悶聲答了一聲好,自己攤開了被子,重新坐回床上。緊接着便打了好幾個噴嚏,傷口有些揪緊得疼感。
護士善心,經驗也足,看着大少爺垂着眼,滿懷心事,就知道他情緒不佳,将他的枕頭調整了位置讓他坐着更舒服些,問道:“平日裏你是最想的開的人,今天怎麽不高興?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之前說的護工,現下有消息了,他最遲下午就能過來了。”
大少爺洩氣,只點點頭,回了一個“知道了。”
護士心裏奇怪,眼前這個大少爺之前還必須要醫院找一個護工給他,怎麽這下心想事成了,卻沒有興趣了,她柔聲勸:“按照你現在的恢複情況,一個月左右也就能出院了,剛好能趕上過年,不必太過于擔心。”
大少爺嘆了口氣,不願多說。
到了下午,護士來收食盒,大少爺幫她将碗筷收攏到一出來,護士笑道:“你好好的坐着就是了,我帶了幫手來。”她朝着門外喊道:“碩明,進來。”
話音剛落,門外進來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帶着口罩的男子,大少爺本是對這個護工并不注意,護士招手讓他來床邊,将食盒交到他手上,向大少爺介紹道:“這位護工叫張碩明,他是今日早上來應聘的,你看看,若是不想要,我們就再找。”
護工騰出手,伸出右手:“傅大少爺你好,我是張碩明,今日開始就是你的護工了。”
護工帶着口罩,聲音有些低沉,可大少爺還是聽出了他的聲音,他不敢置信的擡頭,學生的右手伸着,兩只眼睛迎上大少爺的目光後便笑成了彎彎的小月牙。
大少爺愣在了病床上,護士在一旁問:“怎麽,你是不願意嗎,那要不……“
護士話還沒有說完,大少爺趕緊伸出手将學生的手緊緊的握在自己的手掌裏:“要的,要的。”
護士彎眉淺笑:“那就太好了,醫生和我都擔心你要求高,現在願意擡擔架的倒是很多,願意跟我們一樣照顧病人的是極少了。那以後你換藥送飯什麽的都交給張護工。”
學生點點頭:“我一定不會讓院長失望的。”
護士笑着接過了食盒:“小張,你随我來,有些事情我要再交代你。”
學生連忙抽回了手,點點頭,随着護士往門口走去,快到門口時,他轉頭過來,朝着大少爺眨了眨眼睛,大少爺抿唇一笑,又突然覺得自己這大半天的想東想西實在是太令人羞慚,臉上發熱。大少爺的眼神一直跟着學生,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外。
學生這一去,到了傍晚才托着食盒和藥回來,大少爺有太多想跟學生說的話了,他起身将門關緊,正要湊到學生身邊,只見學生放下了手裏的東西,指着床道:“躺上去!”
大少爺看着學生已經套上了手套,用鑷子夾起了酒精棉花,盯着他,看來湊上去說話是不行了,只好聽話的上了床,學生站在病床邊,等着大少爺将上衣解開。
大少爺見學生居高臨下的盯着自己,要親眼看着自己解開衣服,是真的不好意思。他昏迷的時候,醫生和護士如何做的手術,後來護士也是每日換藥,他都沒有如此的不好意思,作為醫生,病人的身體對于自己來說沒有一點吸引力。
可是這回學生為刀俎,大少爺為魚肉,反倒讓大少爺想将頭埋到枕頭下去。學生拿着鑷子等了等,就見大少爺病人服上的幾個紐扣怎麽也打不開,原先還覺得是大少爺還虛弱,他就耐心的等。
漸漸的,學生看到大少爺細長的手指是越來越粉,學生微微蹙眉,覺得奇怪的很,他擡眼瞟了一眼大少爺,這一眼可了不得,大少爺滿是胡須的臉也是粉粉的,眼神還躲閃着不敢看他。
學生也是一個男人,見到大少爺如此,心裏也咚的一下,感覺自己的手掌心裏的熱也騰了起來。
這可完了,學生心裏想道,這樣下去還怎麽換藥啊,他緩了緩,将酒精棉花扔進垃圾桶,鑷子也放進了盤子裏,手套也脫了下來,他俯下身,用手指隔開大少爺的手,一鼓作氣的将上衣紐扣都解開了來。
“這……這……”大少爺想說不需要全解開,看到學生的眼神落在槍口的位置,眼神沉郁,大少爺也沉默了。
傷口現在開始長痂了,大少爺有時也覺得癢癢的,可是比着剛開始一腳踏進鬼門關的時候,現在已經是好太多了,所以大少爺即便潔癖,覺得自己髒兮兮的,臭臭的,也不覺得傷口如何可怖。
學生想伸手碰碰它,可是理智制止了他——他手上有細菌。他眼睫不住的動,大少爺抿抿嘴,伸出手,将手指挂在學生的袖扣縫裏,這樣幼稚的行為,若是平常的學生,一定會笑話他,可是今日此時的學生,只是忍不住的想哭,他将淚意咽了又咽,這才能說出完整的話:“我聽醫生說,這顆子彈離你的心髒很近,掠過動脈血管,嵌進了你的肺部。所以你昨天才會氣喘。”
大少爺安慰他,搖搖他的袖口:“一點都不痛,嚴重的時候我都在昏迷,醒了後也有麻藥,不痛的……”
學生搖搖頭:“是我不好,這本就不是你該受的,是你為了我擋槍,才會……”
學生的一顆淚滴在病號服上,差點滴進傷口裏,他連忙仰頭起身,手腕被大少爺握住,重新将他拉進自己。大少爺一點一點的加大手上的力度:“安渝,你看着我……看着我,安渝……”
大少爺低聲道,學生擡眼與大少爺四目相對,大少爺擡手去擦學生的淚:“不怨你,那個将吳東林的親人抓起來的人才是罪魁禍首。而且,能為你擋這一劫,我很高興。”
大少爺溫和的笑:“安渝,我在這裏躺着的每一天,我都很高興,我每天都在想這苦不是張安渝受,那就好,要是那晚是你被槍打中,那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學生垂首:“你受傷,我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大少爺聽後粲然一笑:“那就對了,之前我讓你好好保護自己,你偏不聽,總要做危險的事情讓我提心吊膽,我心疼你,你卻不心疼你自己。那不如傷在我身上,你就會心疼,就能明白我的苦心。”
“安渝,你總是給自己太重太多的擔子,你如果擔不住,就分我點,我心甘情願。”大少爺将學生耳邊壓在口罩繩下的頭發撥出來:“別一直苦着自己,知道嗎?”
學生點點頭,大少爺撫了撫學生的後頸,剛剛握學生的手腕時大少爺就覺得入手之處淨是骨頭了,學生的脖頸又瘦的大少爺一只手都能包裹住大片的皮膚,大少爺心裏嘆,這幾個月學生不知道怎麽懲罰自己的。
大少爺将手套遞給學生,看學生戴好了又将鑷子遞給他,為了不讓學生長時間沉溺在悲傷裏,他得趕緊将學生的注意力撇出去,他怪怪的把衣服拉開些讓學生好操作。
學生沒有學過怎麽照顧人,他手上力氣是極輕的,但是因為不是專業的,總是讓大少爺疼的偷偷呲牙,學生是極小心極小心的,小心翼翼到額角都滲出了汗液,大少爺看到如此,更不舍得喊痛,只側頭盯着學生的汗液,不讓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傷口上。
藥終于換好,學生認真将傷口包紮起來,又将工具擺放整齊,大少爺正要誇贊他,學生便上前來與大少爺額頭相抵,大少爺覺得學生額頭熱熱的,與汗液交織在一起又黏黏的,學生閉着眼睛,手抓着大少爺的肩膀,大少爺感覺學生呼出的熱氣打在自己臉上,肩膀上的手又極其用力,手指都想要扣進肩膀裏。
許久許久,大少爺都覺得太陽要完全落下去了,學生才擡起腦袋,一瞬不瞬的盯着大少爺,良久,他嘴唇翕動:“傅俊,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窗外的光完全暗了下去,大少爺覺得光都聚集到了眼前這個人身上,學生将一只耳朵上的口罩繩取下,對着大少爺柔和如春風一般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