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再會
再會
穆時安一路倉惶地回到了府中，第一件事就是去薔薇院尋沈清歡。夏日天長，天色未晚，沈清歡正抱着嘻嘻喂食，織羅站在一旁為她布菜。
見穆時安走了進來，嘻嘻撲棱着，甜甜一笑，叫了一聲：“爹爹……”沈清歡擡起頭看着穆時安蒼白的臉色和眼神中的無措，心中一頓，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化作了一抹嘆息。
她與他，終究只能是沉默，她沒有立場去關心他的喜怒哀樂。
穆時安頭一次沒有回應嘻嘻的呼喚，他眉頭緊鎖，眸中氤氲着她看不懂的情緒。織羅站在一旁，看見穆時安神色有異，乖覺地抱着嘻嘻去了庭院中。
因為他的靠近，空氣中有一股沉悶的壓抑。沈清歡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沉默了半瞬，終于擡起頭來審視着他。
她沒有說話，像是在等待他主動開口。看着她冷靜從容的目光，穆時安不安躁動的心突然奇異地平靜下來。
“歡兒，我們一起用飯可好？”他像是卸下了心防，放松地在一旁坐下。桌上并沒有多餘的碗筷，他也毫不介意地拿起先前嘟嘟用過的碗碟。
他突如其來的松懈讓沈清歡有些無所适從。她戒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好好的去赴宴，為何會神色怪異地提前回來。他向來穩重端方，到底是出了什麽事，讓他這樣慌張？
“歡兒，我知道這一年來你并不快樂，你厭惡我，甚至是恨我。可即便如此，這一年仍是自退婚後我最快樂的時光。”穆時安一邊殷勤地給沈清歡夾菜，一邊苦笑着說道。
“你說的對，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是我不服命，是我一意孤行，非要與老天爺抗争。如果我沒有将你擄走，也許你會過的比現在快樂十倍百倍。可是歡兒，如果你問我後不後悔，我仍是不悔的。”
穆時安語氣苦澀，眼神卻格外平靜溫柔。沈清歡看着他眼中的柔情，喉嚨酸澀，卻沒有開口打斷他。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遍，我會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将你娶回去，哪怕是離開國公府，像如今這般做對鄉野夫妻，我也心甘情願。”穆時安的眼中滿是痛惜，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會走到這一步，連回頭挽救的機會都沒有。
“我從來不肯相信命運，從小到大，無論是什麽，只要我想要，我就能得到。當雲空大師說你我沒有夫妻之緣時，我仍是不肯罷休，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就一定能改寫命運。可我什麽都算到了，卻沒算到……你對我已經沒有半點情分……”
穆時安食不知味地放下筷子，滿臉痛楚，像一只負傷的小獸，明知逃不出命運的陷阱，卻仍然苦苦掙紮尋求解脫。
沈清歡看着他這副痛苦的模樣，心中泛起陣陣酸澀。“對不起……”是她變了心，是她在點點滴滴的相處中丢了心，不知不覺地依賴上了宋淮舟。
聽着她歉疚地聲音，穆時安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道：“你不用向我道歉，我都明白……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和我一樣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偏執地以為只要我講你奪過來，我們就能毫無芥蒂地重新在一起，是我太傻……我不怪你……我只怪命運不公，既然讓我遇到了你，為何不肯成全我？”
也是到了此時此刻，穆時安才悲哀地發覺，這世間并非什麽都能逆天而行。他與沈清歡，終究是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及。
聽着他字字泣血的控訴着命運，沈清歡眼眶一熱。他只怪命運，可他落到今天的地步，自己何嘗沒有半點責任？
如果當日她沒有答應他的求親，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了？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一塵不染的皎月，他會有他輝煌的一生，會娶一個愛他敬他的妻子，會有聰慧可愛的兒女，而不是淪落在這山野別院，守着一個不愛他的人。
熱淚悄然落下，沈清歡陷入深深的自責中。說到底毀了他的人是自己啊！“你別哭，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我甚至從未後悔此生與你相遇。歡兒，你從前也曾真心喜歡過我是不是？”穆時安不忍地用手拭去她臉頰上的淚。
沈清歡喉嚨酸澀到不能言語，她含着淚鄭重地點了點頭。如果沒有蘭傾，沒有那漫天的流言蜚語，也許她真的會歡喜地嫁給他吧。他那樣耀眼的人，怎麽會有人不喜歡？
望着她婆娑的淚眼，穆時安空寂的心口突然圓滿了，他輕柔地撫摸着她的臉，深情地問道：“歡兒，如果有來生，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沈清歡看着穆時安深情款款的眉眼，心中堵的慌，她剛想回答她，房門卻突然被撞開，一襲黑衣滿面風霜的宋淮舟僵硬地站在了門口。
宋淮舟神色複雜地看着淚流滿面的沈清歡，她正愕然地擡起頭愣愣地望着自己。夫妻倆遙遙相望，目光中有震驚有歡喜，沈清歡以為是自己産生了幻覺，只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眼淚流的更加兇猛。
穆時安在那一聲巨響中慘烈地笑了笑，不用回頭，他就知道是宋淮舟找來了。看着沈清歡呆愣哭泣的模樣，穆時安絕望地收回手，他知道再也等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了。
宋淮舟腳步沉重地走向沈清歡，每一步都心痛如絞。時隔一年半，五百多個日夜，為了尋她，他踏遍了江南十郡，每一個午夜夢回的時刻，他都自責不已。
看着他越走越近的身影，沈清歡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撲進他的懷中。宋淮舟将她緊緊抱在懷裏，身體相貼的熱度讓他們都如同置身夢境。
沈清歡抽抽噎噎地哭道：“夫君……我是不是又在做夢？你真的來找我了嗎？”
宋淮舟眼眶一熱，也忍不住落下淚來。懷中溫暖的身軀仍如記憶中那般柔軟，這睽違已久的擁抱，讓他又是激動又是心酸。
“不是夢……對不起，我來遲了……”失去她的這些日夜，他一顆心如同油煎火烤，烏黑的兩鬓都已染上微微白霜。
幸好，老天垂憐，他終于找到她了，她沒死，她活的好好的，除了消瘦了些，與從前并無二致。
“真的嗎？你真的來了……”得到宋淮舟肯定的答複，沈清歡歡喜地緊緊環住他的腰，又是哭又是笑。
一年了，她做過無數個他來尋自己的夢，可每一次夢醒了，留給她的只有滿室的孤寂與無盡的失望。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沈清歡哽咽地說着，情到深處，悲傷委屈到不能自抑。
“不會的，我來了，我帶你走，我們回京都去……”宋淮舟溫柔地抱着她，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着。“好……我們回去……”如同夢中一般，沈清歡沉浸在極致的歡喜中，甚至忘記了坐在一旁滿臉哀傷痛苦的穆時安。
宋淮舟替她拭去淚水，松開了懷抱，改牽着她的手。他從失而複得的喜悅中回過神來，抽出腰間的匕首，利落地扔在了穆時安的面前。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也不必我動手，你自我了結吧。”宋淮舟嗓音冰冷，雖是盛夏，卻寒意入骨。
穆時安悲戚地看了沈清歡一眼，她的臉上滿是歡喜，那是他從未看過的神色。他凄楚一笑，彎下腰拾起了腳邊的匕首。拔開劍鞘，匕首的尖端泛着寒光，一看便知是削鐵如泥的利刃。
宋淮舟是恨極了他吧，可這樣一把匕首，若是插進胸膛裏，不會痛苦太久，只會讓他死的更痛快。
就在穆時安将匕首刺向胸膛時，嘻嘻哭着跑了進來。“爹爹……嘻嘻怕……爹爹抱抱……”
劍拔弩張的氛圍被嘻嘻的哭啼聲打破，胖乎乎的身子直奔着穆時安跑去，跌跌撞撞，幾乎要撞在桌腳。“嘻嘻……”沈清歡驚呼一聲，嘻嘻卻仍沒有停下腳步。
穆時安愣了一瞬，随即将手中的匕首扔到地上，伸出手将滿臉淚痕的嘻嘻抱入懷中。
嘻嘻投入熟悉的懷抱，抽抽噎噎地哭着，一張小臉皺成一團。沈清歡見她并未摔倒，不由得松了口氣。
嘻嘻在穆時安懷中哭了許久，才漸漸平息下來。穆時安抱着軟乎乎的嘻嘻，麻木的眼神中也多了幾許柔情。
宋淮舟凝眸，看見沈清歡臉上擔憂的神色，抿緊了唇，一聲不吭。沈清歡看着穆時安懷中的嘻嘻，心裏突然有了個決定。
她轉過頭看向宋淮舟，眸光閃爍，緊緊握着他的手說道：“夫君，我們走吧。”宋淮舟沒有錯過她眼神中的祈求，心中一窒，片刻後卻釋然地牽着她轉身離去。
罷了，既然已經尋回了清歡，穆時安如何，便再也與他們無關了。生也好，死也罷，今生今世他們都不會再見。
原本已經被安撫下來的嘻嘻在聽到沈清歡的聲音後，突然掙紮起來，哀戚地呼喚道：“娘……娘……”
聽着嘻嘻悲戚的叫喚，沈清歡心中一痛，僵硬着身子停下了腳步，可她不敢回頭。她生無可戀時，是嘻嘻的出現給了她活下去的動力。這一年來，日日相伴，她親自照料着，嘻嘻的一颦一笑裏都寓含着她的愛和期盼。
如果宋淮舟沒有找來，也許她真的會在這個院子裏照顧嘻嘻，看着她長大成人。可此時此刻，她卻不得不走。她雖然疼愛嘻嘻，卻不會為了嘻嘻放棄自己的人生。
她還有夫君，有阿恪，有外祖父、舅父舅母和表哥。還有秋蘭和秋葉，她們都還在京都裏等着她回去。她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她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裏。
“娘……娘……”見最喜歡自己的娘一直背對着自己，嘻嘻的叫喚越發凄厲。宋淮舟腳步一頓，大抵猜測到了這個小女孩對沈清歡而言非同尋常的意義。
沈清歡糾結了許久，才轉過身笑着走到嘻嘻身邊，可面對嘻嘻伸來的手，她卻并沒有将她接入懷中。
嘻嘻不明白娘為什麽不肯抱自己了，只一聲聲抽抽噎噎地哭着。沈清歡從袖中掏出繡帕，仔細地替嘻嘻擦幹眼淚。
等她不哭了，才從脖子上解下一塊拴了紅繩子的玉佩，輕柔地系在了嘻嘻的脖子上。“嘻嘻乖，娘要去京都了，你跟着爹爹好不好？”
明知她聽不懂這些話，可沈清歡仍溫柔地摸着她圓滾滾的臉蛋。說罷，沈清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轉身離去。
她轉身的一瞬間，嘻嘻果然又啼哭了起來，可這一次，沈清歡走到宋淮舟身邊，堅定地牽着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織羅站在庭院裏，看着沈清歡離去的身影，怯懦不安地叫喚着：“夫人……”沈清歡轉過身對她笑了笑，鄭重地囑托：“織羅，我要走了。以後你替我好好照顧嘻嘻，等她長大了，若是她想去尋我，你告訴她，我在京都等她。”
織羅從未看見過沈清歡如此歡喜的神色，見她心滿意足地牽着另一個男子從眼前離去，織羅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宋淮舟和沈清歡離開後，江流将馬牽了過來。宋淮舟小心翼翼地将沈清歡扶上了馬，利落地翻身上馬，夕陽的餘晖下，宋淮舟将沈清歡擁在懷中，駕着馬絕塵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