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破城之日來的比想象中要快。
叛軍應是得到了藍州城無防守的消息, 直接繞過淮南道一衆小城,北上直取藍州。只要拿下藍州, 附近那些防守脆弱的小城皆不在話下。
叛軍主力部隊抵達藍州的一路通行無阻,由于行軍過于輕易,抵達城門之下時,就連将士們也不禁生疑,懷疑有詐。
為首的老将軍沉默片刻,吐出兩個字:“攻城。”
其實無所謂攻城,不過是撞開城門後直接殺了進去。
老将軍所率領的這一支軍隊并沒有屠城的作風, 但一座城池頃刻間湧入大量軍馬,周身上下裹夾着從南邊殺來的血氣,城中一時間兵荒馬亂,人心惶惶。許多原先信誓旦旦要死在家中的城民被吓得四處逃竄,然而四下城門皆已被封死, 唯一大開的那一座門也被叛軍把守,連一只鳥都飛不過去,更別提讓城中百姓逃走了。
這導致許多原先不相信、不願去知州府的人, 大批大批的湧入平慶坊。
上萬人同時湧入,縱是再寬闊的道路也難以承載,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已有不少人被踩死,許多老人孩子被迫沖散,哭喊聲不斷, 一片狼藉混亂。
早在叛軍攻城以前, 被安排在城外的驿卒就傳回消息,所以知州府中的婦孺老弱已經被先一步安置在了地窖之中。江一木在地窖入口處設下結界, 使得外人無法輕易進入,并安排杜仲、王槐和幾位靠譜的镖師把守。
江一木和孟渡守在知州府大門處。
不多時, 叛軍一隊兵馬來到知州府門口。
為首的将領道:“讓開,查人。”
江一木回道:“府中都是百姓,沒有官家的人。”
那人見他臨危不懼、不卑不亢,瞥下目光,問:“你是何人?”
江一木颔首:“在下只是一名郎中。”
将領道:“我軍不殺郎中,你快閃開,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
就在這時,背後有人大喊:“不好!又有軍隊打來了!好像是官家的軍隊!”
江一木和孟渡對視一眼,當下了然。其實從白先生的态度不難猜到,或許早已有人安排好後手,但他們做安排時并沒有寄希望于未知,眼下聽聞有朝廷的援軍,無疑是最好的消息。
将領一聽不妙,側過馬身:“城門呢?”
“城門守着,但應該守不住了!他們人太多了,來的太快了!”
将領啐了一句。
“祁老将軍在何處?”
“我來的時候他還在城樓上。”
那将領無暇顧及知州府,調轉馬頭朝着城門趕去。
他們不知,就在這一刻,叛軍大勢已去。
三日前,淮南節度使接到孔公公急令,緊急調兵五千,分三路趕往藍州。眼下到達藍州的是先鋒軍,不足百人,但大軍緊跟其後,不足半個時辰就能抵達。
先鋒軍将領是一位神箭手,擁有百步穿楊的箭術。他讓軍隊暴露在城樓之下,引出對面将領,自己則藏身于百丈之外的一棵樹下,深吸一口氣,将弓拉滿,箭尖直指對面的老将軍首級。
铮的一聲,長箭射出。
然而誰也想不到,就在這時,一只小鳥冷不防的飛出,被長箭戳了個對穿。
弓箭手暗罵一句:“哪來的不長眼的鹦鹉。”
錯失機會,只好作罷。
同一時刻,主力軍隊中,随軍的一位男子心口鎮痛,差點摔下馬來。
“連侍衛,你沒事吧?”軍中将士都知道他是鐘離公子身邊的人,此次出兵鐘離家承擔了不少軍饷,所以大家都對這位侍衛關照有加。
連鶴搖了搖頭,咬牙直起身。
他隐隐約約有種不祥之感,忍痛一夾馬肚,跟上行軍的步伐。
主力軍抵達藍州之時,先鋒軍已破城。連鶴打頭沖進城中,于城樓之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祁老将軍。
祁老将軍身中數箭,已經快不行了。
連鶴直接翻下馬背,撲在祁将軍的身上,聲音因巨大的震驚而控制不住的顫抖。
“你居然……你居然沒死……”
祁英一眼認出了連鶴,那眼神卻是複雜的,有着多年未見的疏離,作為父親沒能與子相認的愧疚,以及好不容易再見面即是生離死別的痛楚。
但更多的是作為将軍死在戰場上的釋然。
連鶴深吸一口
氣,問道:“為什麽?”
知子如父,祁英回道:“當年,朝廷滅門時,叛軍藏在山中的餘黨,在準提涯下救了我一命。我這條命是他們給的,我算是茍活了三十年,如今這條命,終于能還他們了。”
連鶴心道,原來如今的叛軍,與三十年前的叛軍,竟是同一夥人。
連鶴直直望着祁英,咬牙道:“叛軍終究是叛軍,若反叛走不到底,終究無法得勢,你又何必為了他們白白付出自己的性命!”
祁英望着他,忽然笑了。
“孩子,這很重要嗎?”
連鶴被問得一愣。
是啊,很重要嗎。
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所奉行的信仰,能夠一路走到頭呢?
連鶴緊握父親的手:“不重要,都不重要,但你不能死。”連鶴半跪在地上,試圖将父親拉起來,“叔叔還在城中,您去見叔叔一眼吧。”
祁英笑着搖了搖頭。
連鶴再張口時,字字句句皆在打顫:“父親,您別走,您再陪我說句話吧。”
連鶴全然不顧四周刀槍劍戟的打鬥之聲,思緒飄回了很遠很遠,那是三十年前,不足十歲的自己也是這樣守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身邊。
然而下一刻,父親滾落萬丈山崖,山河仍在,屍骨無存。
祁英緩緩合上了眼。
連鶴垂下頭,輕輕捋過父親額前汗濕的碎發,因天寒地凍,已經結了雪花。
“這些年來,叔叔瘋了,妹妹走了,三十年後的某一日,蒼天令奴家發現,還有位父親在世上。”
“然而,父親竟不願與奴家,再多說一句話……”
連鶴跪在祁英的屍體邊上,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像涼薄的刀片,在冷風中淩亂的舞動,驚起道道絕望的戰栗。
兩軍在城中交戰,敵我難分。
城池變成沙場,腥風血雨,屍首滿地。
知州府門口,江一木和孟渡仍然牢牢死守。江一木設下了障眼法,使得靠近的人以為這裏是一堵封死的高牆,厮殺中的軍人往往無暇顧及,但當戰争結束,整座城被碾過,朝廷主力軍的軍師還是發現了這處漏洞。
偌大的知州府,竟有如憑空消失一般。
江一木見無法再藏,收回了障眼法,知州府的府門出現在主力軍隊的面前。
大将軍騎馬上前,說了和先前叛軍将領一模一樣的話:“讓開,我們要查細作。”
江一木道:“這裏全是城中百姓,沒有叛軍的人。”
大将軍哼笑一聲道:“是不是百姓,進去一查便知。”
孟渡說:“藍州城大多百姓在此,府內已經寸步難移,你們的軍馬一進去,鐵騎必将踏死許多百姓。”
将軍抓緊馬繩,揚聲道:“那就更應當看看這些人中,有沒有藏污納垢了!閃開!”
江一木将孟渡護在身後,微微低下頭,厲聲道:“試試!”
将軍猛的一拽缰繩,戰馬揚起前蹄,就在這時,身後疾奔來一人一馬。
“且慢!”
将軍回頭,認出馬上是鐘離公子身邊那侍衛。
鑒于此次戰事鐘離家功不可沒,将軍只好給這個面子,調轉馬頭面向來者。
連鶴走近了,将軍才發現馬背上還有一人。
連鶴淡淡的說道:“馬背上是叛軍此次攻城的首将。首将已死,沒必要再查府中百姓了。”
将軍一個眼神示意,幾位手下圍上前,将馬背上老将軍的屍體搬了下來,前後左右的細細翻看。
幾位手下确認無誤後,其中一人道:“這的确是祁英将軍。”
那位将軍聽後,大笑幾聲:“祁英死了?哈哈哈。祁英一死,這場叛亂也該到頭了。”
将軍懶得再理會知州府,将馬頭轉向一衆将士們,大喊一聲:“帶上祁英的屍首,咱們走!”
軍隊嘩啦啦的撤離。
連鶴自始至終只是冷冷的看着這些人,待軍隊幾乎走了個幹淨,才緩緩一敲馬肚跟上。
“連鶴?”
連鶴握住缰繩的手一緊。
連鶴坐下的黑馬墨玉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馬蹄也随之一停。
連鶴微微側身,此時斜陽西下,西方碩大的太陽被血色染得緋紅,映照在知州府門前一男一女的身上,勾勒出瑰麗而又迷幻的色彩。
連鶴喃喃道:“蓮心妹妹。那日上元廟會,果然是你。”
孟渡問他:“你為何會跟随朝廷的軍隊?你從軍了?”
連鶴搖了搖頭:“奴家從來只有一個主公。”
許是太久沒有聽見“奴家”這個稱呼,孟渡怔了怔,也忘了自己想要問什麽。
連鶴看向江一木,久違的露出了還算是快活的笑意。
“真好啊,能等到一人,白首不相離!哈哈哈!”
連鶴大笑着調轉馬頭,于夢幻绮麗的暮色中退場。不知為何,斜陽之中,孟渡聞見了清雅芬芳的牡丹香氣,攝人心魂,卻不膩人,耳邊似有一人在很遠的地方對她說:根底藕絲長,花裏蓮心苦,妹妹年紀輕輕為何取個如此苦的名?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聽見蓮心一詞,才會忽略芬芳的蓮花、清脆的蓮藕,唯獨留意那極苦的蓮心。孟渡忽然得悟,如花似玉之良人,取次花叢懶回顧,不因無心,只因心弦是苦的,不求情愛,并非不信真情,只是不信終其一生的感情,會受蒼天眷顧落在自己心頭。
軍隊撤走了,留下破落的城池。
百姓各回各家,待送走知州府最後一人,臨江軒各個累得手足發軟,走不動道。
江一木對大家說:“今夜就在知州府歇下吧,明日回家。”
為防止事态生變,大家還睡在同一間屋中。
半夜,辛夷聽見有響動,悄咪咪的睜開一只眼,看見一道細瘦的人影起身出了門。
他翻了個身,繼續睡,但越睡越不踏實,越睡越清醒,最後鬼使神差的坐了起來,也開門出去了。
孟渡睜開了眼,發現江一木也睜着眼睛望着她。
孟渡用下颌指了指門口,江一木不知是真困還是裝困,閉上眼,一把将她攬入懷中:“別管了,睡覺。”
知州府內院中,青晝抱膝坐在一棵蠟梅樹下。
身後傳來簌簌聲,青晝卒然轉身,喝道:“什麽人?”
辛夷舉雙手:“是我。”
青晝哦了一聲,恹恹的轉回頭去。
辛夷走上前,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你怎麽一個人?”
青晝沒有回答他。
“外邊冷。”
青晝仍是沒有說話。
“……阿铎呢?”
青晝默了少許,終于開口說道:“他去給平慶坊的守衛送兵器了,他說忙完就回來知州府找我的。”
青晝說完,垂下頭,将臉埋在膝蓋中。
很顯然,阿铎沒有回來找她。
辛夷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有冷風吹來,蠟梅花開花落,皆無聲。
辛夷心想,或許應該讓她一個人待着會好些。他這麽想着,退後一步,轉身離去。
然而走了沒幾步,身後傳來悶悶的聲音:“辛夷。”
辛夷腳下一頓。
“我在。”
“陪我坐一會兒吧。”
“……好。”
辛夷又回過頭,小心翼翼的在青晝身邊坐下。
有暗香懸浮四周,不知是風中飄零的蠟梅花,還是身旁的女人。
或是兩者皆有。
又過了不知多久,身側傳來克制的啜泣。
辛夷暗暗嘆了口氣,輕輕攬過青晝,讓她頭枕在自己肩上。想了半天也擠不出一個字來,于是頭一回選擇了閉口不言。
就這樣靜靜地,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