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臨江軒, 起居室。
江一木無論如何都要和孟渡并排而坐,抓緊她的手就沒松開過。
二人同擠在一張坐墊上, 倒是十分暖和。
江一木泡了一壺花茶,修長的手指煮水、取花,令孟渡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第一次來到主樓的起居室,江一木也是如此為自己煮了一杯藥茶。
隔着太近了,孟渡稍一擡頭就能看見他眼上的睫羽,睫尾微微卷曲, 十分好看。
十年未見,江一木的變化不大,但又與先前判若兩人。臉上褪去了少年的稚氣,勾勒出颌骨的輪廓,眉眼更加沉, 也更加靈動,
好似仙人走出畫壁,雖沾染了些許風塵, 但也更加真實而完整。
這是還回了本命魂魄的原因。
陽神曰魂,陰神曰魄。先前的他,借了江岷生的魂魄續命,而現在的他,才是真正的神魂歸故裏。
臉上猝不及防被刮了一下, 孟渡往後一閃, 被江一木捉住了手腕。
“躲什麽躲。”江一木看着她,眼中含笑, “怎麽一直看着我?是在找我的白頭發?”
孟渡沉吟道:“似是有那麽一兩根。”
江一木乖乖的俯下身,垂下頭道:“那請娘子替我挑出來吧。”
孟渡手上一頓:“你、你叫我啥?”
江一木嘴角一勾, 壞笑道:“龍吟閣小二面前演得惟妙惟肖,怎麽回到家中反而不會了?——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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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渡啪的拽下一根白毛,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這位狐仙,得意可是會忘形的。”
花茶煮好了,清甜的花果香四溢,入口也是甜絲絲的。
孟渡确實口渴,幾口就喝完了一杯,江一木擡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花茶:“慢點喝啊,怎麽喝個茶還漏呢。”
孟渡眨眨眼,問道:“你不好奇我這些年去了哪兒?”
江一木:“好奇呀。”
“好奇怎麽也不問?”
江一木無奈道:“什麽地方能讓你流連十年不回來,我不想問。”
孟渡一愣,這怎麽聽起來像是……像是有撒嬌的意味!?
孟渡:“我也想回來,只是不容許……”她擡眸看着江一木,柔聲道,“江一木,我去了一趟地府。”
江一木斂容,正色道:“是你救了我和子炎吧?”
孟渡點了點頭。
那日在天虞山地宮,她用自己的身體打開了通往幽冥的門,那之後,她也回到了地府。
孟渡先去面見孟婆。
孟婆請她喝了一杯茶,并告訴她,
公子長桑是江岷生的前世,所以鬼市喜轎那些所謂前世的戲,其實是她與江一木體內魂魄的羁絆。
而她與江一木相識相知,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今生之緣,與旁人無關。
孟婆又道,她渡魂有功,可以升官為副陰帥,往後協助黑白無常工作。
孟渡卻說,自己不願升官,如有功績,只願救活兩個人的性命。
孟婆聽後并不驚訝,只是淡淡的說道:“升官是轉輪王的賞賜,你要換賞賜,還得問問轉輪王的意見。”
最後,轉輪王允了,不僅允了,還容許她複活三個人。
……
孟渡看向江一木:“我複活的三個人,是你,子炎,還有……”
江一木接道:“你自己。”
孟渡颔首:“如今的我,只是凡人了。”
江一木忽然湊近了些,細細端詳她,念道:“那孟娘子可要惜命了,長長久久的活着,才能長長久久的陪在我身邊。”
說完,又将她摟入懷中。孟渡臉頰微燙:“怎麽還抱啊。”
江一木頭埋在她頸側:“不夠。”
嘴上說着,手上也沒閑着,從她後頸一路向下,寬掌撫過她的後背,帶來一陣柔軟的戰栗,最後落在纖細的腰上。
江一木啞聲道:“不夠。”
孟渡也有些微喘,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在他頸邊蹭了蹭,似有若無的藥香,此時被一道更為蠱惑的氣息淹沒。
就在這時,院中寒光一閃。
二人同時聽見了利刃穿刺寒風的聲音。
江一木摟緊孟渡朝側邊倒去。同一時間,一支利箭穿過方才二人所在的位置,直直插入身後的雪竹畫屏。
利箭帶着勁力,将身後的畫屏生生穿出一個簸籮大小的黑洞。
江一木起身拔了箭,道:“你在此處等我。”
話音剛落,一躍起身,從窗臺翻了出去。
江一木落地時,聞見一股白梅冷香,容不得他多思考,閃身上前,朝着刺客所逃的方向追去。
刺客将他一路引到了城外桧江邊。
江面映月,天地一片淨白。江邊一座小土坡上,立着一位小僧。
小僧仙風道骨,眉目俊朗,單手立掌,對着他微微颔首。
江一木眉心一沉,沒好氣道:“出家人也開殺戒嗎?”
小僧道:“我那箭傷不了你。”
江一木盯了他片刻,道:“我們見過,你在目連戲中出演目連僧一角。”
小僧:“嗯。”
江一木:“你是護國寺的人,印光和尚的大弟子。”
小僧颔首道:“阿彌陀佛,小僧法號皈無。如今是護國寺住持。”
江一木掏出利箭,往皈無腳下一擲,看似輕輕一擲,箭頭全然沒入地下。
皈無不偏不讓,甚至嘴角浮出淺笑,說道:“師父在世時說過,藍州城內有兩位可用之人,一位是劉硯舟,十年前去世了,另一位就是江郎中你。”
江一木:“可用之人?”
皈無道:“我師父在臨終前預見了一個可能發生的亂世,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在亂世開始之前,将其終結。”
“終結亂世?”江一木失笑,“說的這麽好聽,是打算篡權嗎?你混哪邊,孔家還是左家?”
皈無搖搖頭:“都不是。”
江一木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護國寺在京城之外,居然是叛黨的人?”
皈無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嘆了口氣,說:“正因在京城之外,看到了太多……”
江一木打斷他:“這些你不必同我多說。”一抱拳道,“告辭。”
江一木轉過身,聽見身後傳來很輕的一聲嘆息,道:“你以為我同你說了這些,還能放你走嗎?”
話音未落,掌風襲來。
這是江一木此生見過最快的手法。不,應當說是聽到過。因為這一掌無形無影,但勁力催至極致,有劈石斷鐵之勢,即便躲閃開來,多半也會被掌風刮得皮開肉綻。
江一木沒有接招,也沒有完全閃避,他側身将将避開這一掌,将內息調至飽滿,于空中化圓,化解了淩厲的掌風。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皈無的掌法可謂是變化萬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似水上漂的石片,帶着一股飽滿的勁力直劈向前。江一木一邊閃避,一邊拆招,轉眼退開十丈之遠,再往後一步就是月下冰清的江水。
皈無突然拔地而起,雙膝含于胸前,整個人蜷成渾圓狀,好似一顆巨石,直直砸向江一木!
江一木自然不會接下這一招,不過皈無算準了他會蹲身側閃,下落時突然伸出雙手,緊緊鉗住江一木左右兩個腳踝。
江一木沒料到這一出,身子一歪,生生被皈無拉下了水。
正月嚴冬之時,夜間江水如冰刀,侵入衣襟的一瞬,江一木疼得倒抽一口氣。
淺灘水深及胯骨,江一木在水中迅速挺身而起。
皈無不知去向。
江一木剛要往岸邊走,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再睜眼時,已然被包圍。
一百零八金衣羅漢,三排九列,共作四面,将他一人圈于其中。
“少林羅漢陣……”
江一木正想着,一百零八羅漢開始齊齊誦經,壓迫之感由四面激蕩而來。
此生竟有機會身處羅漢陣中,這種感覺,像是哪吒被李靖關押于七寶玲珑塔,又好似身處一頂巨大的梵鐘之中,綿綿不絕,震蕩心魂。
突然,江一木面前的羅漢睜開眼。法相金身,怒目圓睜。一張口,一把利劍朝江一木眉心射來,疾如光電。
江一木合目,頭微微一側,利劍擦着他的左耳而去,帶起耳鬓的碎發。
同時,又有三把利劍分別從左、右、後方射來,江一木仍閉着眼,一個旋身,三支箭擦着他的前後胸飛過,卻連一根發絲也沒有觸及。
接下來,越來越多的利劍自羅漢口中射出,形成一張細密的巨網自天而降,江一木在網中起、落、進、退、反、側、收、縱,速度之快,月下只見殘影。
催陣之人似乎急了,準備發動更迅猛的進攻。
就在這時,江一木原地起跳,手掌化刃,直劈陣中一名羅漢。那羅漢猛然睜眼,出手格開,然而慢了一步,被生擒住喉嚨。
羅漢陣崩塌。
江一木掐着皈無的脖子,将他按入水底。
皈無整顆頭顱和身子都浸入了寒冰刺骨的江水,已然沒了抗衡之力,撲騰了幾下,幹脆不動了。
江一木感到皈無身上的力道卸去,又數了十下,将皈無拎出江面,拖着他的身子來到江邊。
江一木将人摔在江邊的亂石上。
方才一身清淨的白衣小僧,眼下好似一條擱淺的魚,大口喘氣,冰刀刺入五髒六腑,疼痛欲裂,五官擰絞在一處。
江一木見人沒事了,準備打道回府,剛走出去沒多遠,身後傳來一句虛弱的問話:“你為何不殺我……”
江一木回頭,淡漠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無意與你打。但我想走,你也攔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