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子炎畢竟是俑, 我們此次去天虞山,不知他會發生什麽。”
孟渡說完此話後, 屋中靜了好一會兒。
江一木嘆了口氣:“我已經和杜仲交代過了,我們走後他會看好子炎,如果發生不測,他會處理。”
孟渡黯然道:“子炎若只是個普通孩子該多好,真不希望這些事牽連到他。”
江一木點了點頭,須臾,柔聲說道:“我也希望子炎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健康的長大。我早前已和總镖打好了招呼, 也幫他在州學報了名,本想着開春以後,子炎就可以一邊在州學念書,一邊去镖局學些真本事。”
孟渡感到心頭一暖,又有些哽噎, 默了會兒道:“但願如此。”
雲隐月色,夜韻漸濃,江一木起身又點了一盞燈。
燭火搖曳, 為清冷的夜增添了些許溫暖,又為其籠上一層詭秘的氛圍。
江一木問:“孟娘子,你會常常做夢嗎?”
孟渡不知他此問何意。
“會。但有時記得,有時記不得。”
“我也是,有時模糊一片, 有時卻清晰得可怕, 就好像在另一世又活了一遍。”江一木看着孟渡,“常有人說夢接通前世, 你可信這樣的說法?”
“前世今生中的種種因緣本就難以說清,有些人能夠夢到前世也不奇怪。”
“嗯。”江一木呡了一口藥茶, “這些事我以前從未仔細想過,只是有時候夢境過于真實,我會忍不住将夢到的場景畫出來。我最近就做過兩個有關前世的夢,因為它們一一在喜轎的戲中靈驗了。”
江一木說罷,擡眸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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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渡怔怔的回望着他,問道:“喜轎戲中的場景,你曾經夢到過?”
江一木起身,從書架頂上抽出兩幅畫卷。
他将畫卷在書案上攤開。
一幅是高山、亭子、畫梅和雪松。
另一幅則是古廟、杏花樹,以及樹下豎插的短刀。
江一木指着第一幅畫,說:“這是我初次見你的那天晚上夢見的,你還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麽嗎?”
孟渡點頭:“那日我在春香坊門口見到了黑衣人和林小鳶交易魂罐,後來在降子橋邊的窄巷中,你斬殺了魂魄異變的邪靈,我引渡了罐中的魂魄。當晚我們在鳳仙坊再次遇見,連鶴的室友李哲心疾發病身亡,我帶着你去察看了鳳仙坊通往春香坊的密道,後來又逐步查到了關于雪鬼的事情。”
這些天,江一木腦海中時常一遍遍過着這些場景。自打那日在降子橋附近初遇,一晃過去了數月。他沒想到自己能夠清楚的記起發生過的每件事,甚至與孟渡說過的每句話。
他更沒想到孟渡也記得如此清晰,一時失語,垂眸看着案幾上的畫。
江一木用指尖輕輕碾平畫卷微翹的邊緣,道:“那天晚上,我夢到了這個場景:群山,亭子,四周是落雪的松,亭中還有一幅畫。醒來後,回憶起夢中的畫面,只覺得親切而又疏遠,生怕自己忘記了,就趕緊畫了出來。誰想到後來在鬼市,和你一同墜入喜轎的戲,就是這個地方。”
孟渡說:“我曾經與一個人約好了在此地相見,但我食言了。”
“是那位以魂魄為引的郎中嗎?”
不知為何,江一木眼前浮現出那日在老徐家書房中看見的絹帛。
金燦燦的陽光,畫像中是一位意氣風發的紅衣小娘子。
想必在那位郎中心中,孟渡是很重要的人,才會在書寫行醫手書時,忍不住畫下了她的畫像。
孟渡點了點頭:“是的。”
她曾想過,或許江一木的前世,就是公子長桑。但她随即想到,江一木命格已死,是借了別人的魂魄才得以存活。與一般的俑不同,江一木身上不是捏合拼湊的魂魄,而是完完整整的某個人的三魂七魄,等于拿了另外一個人的命來活自己一生。
所以說不好喜轎的戲,演的是他本命的前世,還是所借魂魄的前世。
江一木見孟渡沒有說話,也沒再問什麽,而是看向了第二幅畫。畫上是一座并不大的古廟,古廟前種着一棵杏花樹,樹下插着一把短刀。
這把刀,是鬼哀刀。
“這個場景,是第二次戲中,我在奈河找到你之前經歷的。我在戲中是一介書生,而你……是我已逝的發妻。”江一木稍頓了頓,待驟然加快的心跳平息,低頭看着畫繼續說道,“我高中狀元後回鄉,這棵杏花樹就種在我家後院,在一座小小的佛堂門前。——你猜這個場景,我是何時夢見的?”
孟渡望着第二幅畫:古廟,杏花樹,和短刀。
孟渡腦中劃過一個人,脫口而出:“呂照!”她見江一木點了點頭,驚訝的說道,“呂照說他撿到鬼哀刀的地方,是北方一座古廟,而鬼哀刀就是豎插于一棵杏花樹下!”
江一木問道:“你曾經見過這把刀嗎?”
孟渡搖了搖頭:“從未。”
江一木:“看來這把刀與我前世有緣,如今在你手中;而你曾經使用的赤蓮刃,又恰好被我遇到。”江一木嘴角不禁彎了彎,看向孟渡,“難怪喜轎中自稱鬼的那人說,你我之間的緣分甚妙,我都開始好奇,自己曾經是以什麽樣的身份遇見過你。”
孟渡:“如果有機會,能找到這兩個地方,或許能夠知曉一些前世的事情。”
孟渡說完,端起茶喝了一口。
一旦習慣了藥茶的苦味,苦中似乎滲出了絲絲甜意。
孟渡将空杯放下,頓了頓,問道:“來日倘若有空,江郎中願意一起去找找嗎?”
江一木一口答應:“我陪你去。”江一木擡起雙眸,望着孟渡一笑,“……也只能我陪你去。”
孟渡笑着應道:“好。”
茶水燒開了,江一木接過孟渡的空杯,又為她斟滿一杯熱茶。
“此茶性寒,不宜多用。時間也不早了,孟娘子喝下這杯就早些休息吧。”
許是藥茶安神的作用,孟渡捧着茶盞,竟有朦胧醉意。她擡起頭,望向面前一身道袍的清隽少年,恍惚間覺得少年背後的雪竹畫屏,似乎飄起了紛紛揚揚的白雪。
這杯茶,孟渡喝的很慢,很慢。
***
翌日,江一木在府上禪房打坐了一天。
辛夷想去為少爺送些茶水,被杜仲攔下,道:“少爺需要靜心補氣,不可打擾。”
辛夷天真的問道:“少爺幹什麽去了,需要靜心補氣?”
杜仲白了他一眼,沒有回話。
當晚,亥時一到,鐘離松隐派人傳簡訊來,說一切準備就緒。
江一木和孟渡沒有告訴府上的人他們要出門,知情的只有杜仲和青晝,将二人一直送到了街口。
青晝一直緘默,直到街口才開口道:“女公子……”
然後就哽住說不下去了。
孟渡張開雙臂,和青晝抱了抱,說:“哎呀,去辦點事而已,不要弄得這麽苦大仇深的。”
青晝嗯了一聲,道:“女公子保重,青晝在府上等你回來。”
孟渡回了聲好。
一旁,杜仲對江一木道:“少爺放心,杜仲定不負所托。”
江一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點頭道:“照顧好大家,等我回來。”
直到江一木和孟渡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在夜色中,杜仲和青晝才往回走。
杜仲回府後,并沒有回到自己房間,而是先一步去查探子炎。
少爺有令,将子炎的卧房換到了距離衆人較遠的耳房之中,暫緩練武,非必要不出門。
杜仲将這些安排告訴子炎時,子炎一口答應了,也沒有問其原因。
杜仲來到子炎門口,輕敲了兩下門,沒有應答。這個時間,子炎應該還沒有睡下,平時一找他,他肯定直接蹦下床跑來開門了。
今天是怎麽回事?杜仲推了推門,發現門被從裏面反鎖上了。
杜仲心底咯噔一下,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子炎,我進來了。”
仍沒有應答,杜仲直接一腳踹開了門。
子炎仰躺在床上,俨然沒了呼吸和心跳。
枕邊留有一張字條:我吊走了自己三分之一的魂魄,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請不要叫醒我,我會殺死江大人。
杜仲将字條攥緊在手心,重新關好、鎖上了子炎的房門。
心說:少爺,一定要平安回來。
***
鐘離松隐将看守萬玺齋的府兵換成了自己人,江一木和孟渡毫無阻攔的下了地窖。
這是他們第三回 來到秦府地窖,不知是不是氛圍所致,地窖中的溫度似乎比街上更低,有涼飕飕的風不知從何吹來,帶來砭人肌骨的冷意。
按照鐘離松隐提供的圖紙,通往天虞山地宮的甬道在密室地下,機關的紋路居然印在一只玉壺底部——不知鐘離松隐用了什麽法子,居然也拿到了。
江一木按照先前畫好的紋路按下對應的地磚。機關一開,地窖中發出齒輪轉動的聲音,和上回密室方向傳來的聲音一模一樣。密室的地板緩緩降落,揚起灰塵和砂礫。
待齒輪齧合,機關封閉,二人沉入密不透風的黑暗之中。
孟渡從發上取下桃木笄,輕輕一吹點燃了火焰。甬道狹窄,只容得下一人通過,孟渡點燈走在了前面,江一木跟在她身後。
就着火光,江一木發現孟渡頭上仍戴着白玉簪。
火光照亮的地方,青絲如墨,肌膚勝雪,令他不禁想象着她戴上翡翠簪、瑪瑙簪、水晶簪,甚至鳳釵金簪的模樣。
好像無論戴什麽……都挺好看的。
江一木默默地跟在孟渡身後,控制不住的浮想聯翩了一路——譬如回頭要去月玲珑給她打幾支最精美最別致的簪子,又譬如半月前偷偷讓辛夷比劃了她的身材,在绮繡坊定制了一身月白縷金羽紗裙,也差不多到時間該取了。鬼差也有休沐的時候吧?休沐時是不是可以換下一身紅衣,試試跟他穿一樣的白色?畢竟二人一起穿紅衣的話,應當就是拜高堂拜天地了……
“江一木,你聽見了嗎?”孟渡腳下頓了頓,一句話将他拽回了現實。
江一木側耳聽了聽,肯定道:“嗯,是水聲。”
甬道與天虞山之間連接着一條綿長的地下河道,沒想到這麽快就走到了。
兩邊的石壁逐漸潮濕,不多時,一條地下河橫亘眼前。
河道很窄,約一丈寬,水邊停着一只獨木舟。
他們來時已經做好了沒有船的準備,倘若真的沒有船,就只有一路順水游到地宮了。
眼下一條小舟停靠岸邊,像是專門為他倆所準備。說明地宮中的人并不擔心他們找上門,甚至有種拭目以待的感覺。
所以有船坐,也談不上是喜事。
江一木先行上船,檢查沒問題後才将孟渡扶上船。孟渡在前面照明,他在後面劃船。行駛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小船在一扇巨大的銅門前停下。
上岸後,孟渡擡起下巴,仰望着兩丈高的銅門,道:“圖紙上顯示,水道盡頭就是地宮,沒說這裏還有一道門呀?”
江一木從左繞到右邊察看,喃喃道:“連鎖孔都沒有。”
孟渡:“那怎麽辦?不行再找找地宮的其他入口?”
江一木手掌貼在門上,自言自語道:“我在想,既然沒有标識,或許這扇門……”
他只不過是稍稍往裏推了推,甚至沒有用上內力。
門,居然悄無聲息的朝裏打開了。
孟渡驚訝的看向他:“你……”
江一木坦言道:“這門沒鎖……”
他倒是想順水推舟再開幾句玩笑,但眼下的情形實在容不得他再有絲毫大意。
因為銅門一開,江一木感到門內撲面而來的陰煞之氣。
孟渡顯然也察覺到了,收斂了最後一絲笑意,眉目間盡是嚴肅。
一艘小舟,一扇無鎖的門,是否意味着,裏面的無論什麽,已經在等待着他們的到來了
江一木一手撐着門,低頭看向孟渡:“準備好了嗎?”
孟渡毅然的點了點頭:“走吧。”
二人擠進門內,孟渡将火焰吹旺了些,火光照亮了門中的場景。
他們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地上滿滿當當的魂罐,一直延伸十丈之遠,每一只魂罐的封口,都有一枚三眼貔貅鎮魂符,一眼望去,足有百千來只。
黑暗中,瘆人至極。
孟渡蹲下身,端起一只魂罐細細查看,道:“這些魂罐都被打開了,這間屋子裏一絲魂氣都沒有。”
江一木看向屋子盡頭,那裏有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剛才來的路上,我估算了一下距離,這裏應該還未到天虞山,只是存放魂罐的地方。”江一木指着那個洞口,“那個洞口才是通向地宮的通道。”
孟渡看向洞口,只覺得後頸的汗毛倒數起來。
明明更恐怖的場面都見過,但不知為何,那裏讓她感到一種無法遏制的惡心與森然冷意。
不知多少魂魄被困在那個地方,不得見光,不得轉世輪回。光是看見眼前這一地樊籠,就令她周身止不住的戰栗。
江一木發覺她的異樣,接過她手中的桃木笄,伸出另一只手道:“害怕就抓緊我。”
孟渡的手冰涼微顫,握在手中好似一塊融化的冰。江一木眉頭微蹙,将她的手握了握緊,牽着她小心翼翼的穿過一地魂罐,走向黑暗的洞口。
果如江一木所說,洞中又是一條狹長的甬道,兩側石壁冰涼而潮濕。空氣不再凝滞,時不時有絲絲涼風吹來,擾動着江一木手中的火焰。
火光映在他的臉上、下颌與脖頸上,勾勒出幹淨利落的
線條。昨夜被月光柔化,今日孟渡才發覺,那線條似乎淩厲了些。
他瘦了。孟渡心想,牽着江一木的手又緊了些。
一個轉彎過後,終于看到了甬道盡頭。
盡頭似乎是更深沉、更廣闊的黑暗。
那裏就是地宮了吧。
孟渡深吸了一口氣,和江一木對視一眼,二人點了點頭,向前走去。
踏入地宮的一剎那,左右石壁上的壁燈一連排的燃起,火焰頓時照亮了整個地宮,從地面,到遠處的石壁,再到高屋建瓴的天頂。
地宮中央是一窪深潭。深潭中堆積着層層疊疊的,商螭人的屍體。
或者應當稱之為——俑。
這時,盤坐于水潭對面的男人睜開了琥珀色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