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這是孟渡第二次來劉府, 卻和上回熱熱鬧鬧的氛圍大相徑庭。
劉府上下一片死寂,從踏入府門起一直到劉硯舟的卧房門口, 沒有一人開口說過一句話,就連腳步聲也輕得幾不可聞。
江一木深吸一口氣,走進屋內。
幾天前,他來府上見過劉硯舟,那時老人雖有些神志不清,但能吃能睡,也能說話。
這才幾日不見, 劉硯舟竟好似一夜之間老去了十年,兩眼凹陷,氣息奄奄。
江一木啞聲問劉亮平:“這幾日為何不叫我?”
劉亮平合上眼搖了搖頭:“外公清醒時說,他這副模樣,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說着, 聲音中帶了些哽咽,“外公說他過幾日就好了……就跟從前生病一樣……”
江一木知道劉亮平是最難過的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
江一木在劉硯舟的床頭坐下, 指尖輕輕搭上老人的手腕,說道:“外公,我來了。”
“外公,我是江一木。”
老人緩緩睜開眼,目光渾濁而呆滞。
江一木感到胸口一窒, 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
脈象微弱, 元氣衰竭。
已經無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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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木低下頭,不敢直視老人的眼睛。
十年前阿禾一場大難, 陰差陽錯結交了劉府,也是在那之後, 江一木才知道當年正是劉亮平的父親将襁褓中的自己送去的镖局。
後來,阿禾在東市開茶館,将年少的自己帶進城中,那時他一邊幫劉府走镖,一邊和劉亮平一道在劉府的私塾念書。劉父發現他對醫學和道學感興趣,就搜羅來了各式各樣的書籍供他閱讀,還時不時請一些這方面的先生為他授課。劉母性格孤僻,唯獨愛琴,見他有天賦,歡喜得不得了,不惜賜教,他唯一能回饋的,只有得空的時候陪劉母彈一會兒琴……
劉硯舟是劉府當家的,公務繁忙,很少露面。可是江一木知道,劉府如此善待自己,是劉硯舟默許和支持的。
劉府待他有養育之恩,可他回饋了什麽?
劉父去世了,劉母也跟着走了,現如今劉外公也要走了。
而他身為郎中,卻什麽忙也沒有幫上。
江一木痛苦的合上眼,眼睫微顫:“晚輩來晚了……晚輩有罪……”
劉府上下,所有人都沉浸在無盡的哀恸中。
孟渡默默離開了劉硯舟的房門口。
劉硯舟的窗外種着一棵黃楊,黃楊細瘦,卻已上了年紀。晚秋時節,葉仍綠着。
劉硯舟站在窗前,陽光将他蒼白的頭發、眉睫勾成金色。
劉硯舟微微笑着說:“這棵樹是我女兒出嫁時種下的,如今也有三十餘年了。那時人們笑話我招了個贅婿,只有我知道那小子實在。”劉硯舟輕輕嘆了口氣,“可惜了啊,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我終于可以随他們去了。”
劉硯舟的魂魄半虛半實,透着青光。只有修道之人,或是終身行善之人,才會有這樣清透渾潤的魂魄。
劉硯舟的身後,江一木低垂着頭,将劉硯舟的手背抵在額心,孟渡感到心也跟着千瘡百孔的痛着。
因這樣的魂魄不屬陰,江一木此時啓開天眼,也未必能夠看見。
孟渡對劉硯舟說:“你還不能走。”
劉硯舟靜靜地望着她。
孟渡說:“一扇窗是攔不住魂魄的,你滞留于此,是還有心願未了?”
劉硯舟苦笑道:“可我自己都不記得那心願是什麽了。”
孟渡輕聲道:“沒關系,我會幫你。我渡一些魂氣予你,讓你短暫回魂。人在回光返照之時,往往能記起許多事情。”
劉硯舟凝視着她,問:“你不是徐道士的侄女,你是……”
孟渡斂目搖了搖頭:“一介鬼差,不重要。”
屋內,江一木搭脈的指尖忽然顫動。
他一凜,擡起頭。
劉硯舟竟望着自己,不同于方才的呆滞,他的眼神裏有光。
劉硯舟溫和的念道:“好孩子,你來了。”
因許久沒有說話,老人的嗓音沙啞而怪異,然而足以讓劉亮平淚如泉湧,激動的站起身道:“外公說話了,外公說話了!”
江一木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三指之下,劉硯舟的脈象雖有恢複,但卻包裹着一股巨大的虛空。
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劉硯舟幾乎不可察覺的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告訴劉亮平。江一木回給他的了一個安心的眼神,低聲道:“晚輩,明白。”
江一木想要起身讓位給劉亮平,但劉硯舟緊緊锢着自己的手,似是有話想要說。
劉亮平又搬了張凳子過來,在江一木的身邊坐下。
劉硯舟緩緩道:“亮平,我有些話,你也聽着。”
劉亮平重重的點了兩下頭:“外公,我聽着。”
一縷陽光照進窗,屋內一片祥和寧靜。
劉硯舟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冬至。
故事的開頭,是一個漆黑的夜。他說他活了一輩子,也從未見過那麽黑的夜。
劉硯舟在府上等一個人,他的女婿承安,正在城外交貨。
劉硯舟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從不管家中之事,于是大大小小的生意都交到了女婿手上,這個女婿吃苦耐勞,就連交貨送貨這樣的苦差也親自跑。
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
窗外,密不透風的黑足以将所有生靈吞噬。
劉硯舟忽然一陣心悸,喊了随從陪自己上街走走。冬至的街上熱鬧非常,有買賣年貨的,有提燈游玩的。藍州的冬至,宛若小年。
一個老婦叫賣着臘腸經過劉硯舟的身邊,她額前打了兩條小辮子,眼瞳如琥珀。劉硯舟知道老婦是生活在天虞山深處的異族,此異族名為「商螭」。商螭人從不與外界來往,只有逢年過節時會下山做些買賣,換取一些城裏的食物和用品帶回山裏。
劉硯舟有心幫她,就叫住了老婦,說要買下她全部的臘腸。
老婦先是一愣,即刻歡悅得像是要哭出來,緊緊握住劉硯舟的手,又不知如何表述,只有重重的念道:好人一生平安,吉人自有天相……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簇黑紅的火焰在兩人相握的手中炸開。劉硯舟一吓,甩開老婦的手,老婦發出尖叫,一邊後退,一邊拼命揮舞着着火的雙手。
劉硯舟記得,冬至的夜是那麽的冷,可為何老婦手上的火焰卻怎麽也無法熄滅?周圍有人慘叫,有人找水,然而火勢越燒越烈,很快将那老婦的叫喊無情吞噬。
劉硯舟眼睜睜的看着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活活燒死,化成一具焦屍倒在面前。劉硯舟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剛才的夜似乎沒那麽黑了,不,是亮如白晝——那是街上賣東西的商螭人,一起燃燒發出的火光。
那天夜裏,藍州下了一場暴雨。那也是劉硯舟此生見過最大的雨,就好像一條天河直傾而下。桧江發了大水,将整座城池淹沒,當洪水退去,那些焦屍也不見了。
就連同所有人的記憶,一并不見了。
劉硯舟緩緩說道:“我本以為承安肯定被洪水卷走了,沒想到居然淌着大水回來了。承安說,大水之中伸出一只手,将一個嬰孩送到他的胸口。那只手,在承安手心寫下了三個字。”劉硯舟展開江一木的手,在他手心顫顫巍巍寫下了三個字,擡眼看向江一木,“這,是那人的名字,他交給承安的嬰孩,就是你。”
劉硯舟寫下的三個字是:江,岷,生。
原來黑衣人叫江岷生。
江一木合攏掌心,道:“謝謝外公,我知道了。”
劉硯舟略微颔首,繼續說道:“承安見水大,怕帶你淌回城不安全,就将你送去了城外的永順镖局。”
江一木啞聲道:“阿禾騙我說,我是從桧江中撿來的,所以姓江。看來他騙我的也不完全是錯,我是從桧江中撿來的,也的的确确姓江。”
劉亮平笑了笑,說:“你的名字是阿禾給取的。他自己叫李一禾,你是他的弟弟,應該比他少一畫,所以給你取名江一木。”
劉硯舟嘆息道:“阿禾,也是個好孩子,可惜見不到了。”
劉亮平一愣,說道:“阿禾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劉硯舟沒有說話。
劉亮平急了:“外公你等等,阿禾他馬上就到了!”劉亮平對門口的下人道,“阿禾來了嗎?你們快去門口看看,快啊——”
劉亮平感到一只手輕輕蓋在自己手上。老人的手很瘦,也很大,輕輕一握,将劉亮平的手完完全全的覆上。
劉硯舟搖了搖頭。
“阿禾是個心軟的,不要叫他看見。”
“外公……”
“謝謝你們,送我。”
劉硯舟的眼睛緩緩閉上,好似枯枝上的最後一片葉,在凜冬來臨前,終于落土歸根。
“外公!”劉亮平嘶聲大喊,聲音卻卡在了喉嚨裏,只剩下一陣陣的哭音在屋中回蕩。
劉硯舟去世了。
阿禾趕到時,主卧裏滿是哭聲。
他無法走入這樣的場面,遠遠地站在廊下。陽光落在府上,是冷清的。同樣站在遠處的還有一人,孟渡站在一棵黃楊樹下,對着眼前的空氣自言自語了什麽,風吹起了她的頭發。阿禾發現,整座院子中,只有她和她頭頂的黃楊葉,随風飄動。
劉硯舟去世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藍州,受過
劉家恩澤的百姓送來鮮花,從劉府門口一直排到了坊外的街道上。
劉亮平已經經歷過失去雙親的痛苦,對這一天早有準備,當擔子真的落下,他反而冷靜了。
劉亮平安排完後事,将阿禾、江一木和孟渡送出府。他在門口站立,說道:“多謝你們一直陪我。”
江一木說:“有什麽需要随時說。我們受過劉府太多照顧,這份恩情無以回報。”
劉亮平微微颔首,好似一念之間長成了大人。
三人回到茶館,江一木将劉硯舟臨走前講述的故事告訴了阿禾。
阿禾使勁回想,半晌後,還是搖了搖頭。
“二十年前的冬至,我好歹也有十歲了,并不記得桧江發過大水,更沒聽說過什麽商螭人。”阿禾揉了揉左眉心,他的視力已經差不多恢複,但每每思考問題時左眼還是會陣痛。“我對那晚的記憶很模糊,回想起來只覺得是一個很黑很黑的夜,有人送來一個嬰兒就離去了。镖局從上到下都是男人,只有一個幫忙做飯的嫂嫂,冬至那天還告假回家了。”
阿禾突然感傷,伸手去摸江一木的頭,被江一木用手背無情的打開了。
“嘿,翅膀硬了。”阿禾挑眉道,“要不是我抱着你滿城找奶媽,你能活下來?”
這時,王槐敲門進來:“老板,鐘離公子來了茶館。”
阿禾默了片刻,說道:“帶他過來。”